殺死三個混蛋後,她終於擺脫了“拯救男人”的命運丨人間

我們曾經是宇宙中兩個毫不相干的個體,如今卻以治療師與來訪者的身份走到一起:我們各自都擁有了新的身份。
配圖 | 《刺蝟的優雅》劇照
前    言
當一個人遭遇嚴重的心理創傷,往日的悲劇常會逐步侵蝕著他們當下的生活,接受心理治療或許是他們能夠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
在加拿大心理治療師凱瑟琳·吉爾迪納看來,面對過去療愈自我的人其實都是自己的英雄,他們的療愈的過程,正是一段心理層面的“英雄之旅”:揭開往日傷疤,重新認識自己。這些令人心碎的故事,恰恰展現出生命的堅韌。
我志得意滿地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這是我作為心理治療師開設的私人診所營業的第一天,我已經用學到的知識武裝好自己,深諳的規則也讓我胸有成竹。接下來,就等那些有待我來“解決問題”的病人上門了。
我太天真了。
開業第一天,我完全不知道心理治療並非由治療師來解決問題,而是治療師與來訪者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地面對面交流,爭取獲得某種彼此能夠達成共識的心理真相。讓我真正體會到這一點的是勞拉·威爾克斯——我的第一位來訪者。
她說自己二十六歲,單身,在一家大型證券公司工作。她一開始是秘書,後來受到提拔進入人力資源部門。我詢問如何才能幫助到她,勞拉卻坐在那兒久久地凝視著窗外。我等她告訴我問題何在。我所面對的這種持續等待便是所謂的“治療性沉默”——來訪者置身於這種不自在的安靜中時,更容易吐露真相。終於,她開口了:“我得了皰疹。”
我問她:“帶狀皰疹,還是單純皰疹?”
“生活不檢點才會得的那種。”
“性傳播的那種。”我幫她翻譯道。
當我問起她的性伴侶是否知道自己患有皰疹時,勞拉說,她交往了兩年的男友艾德對此矢口否認。不過,她回憶說在對方的櫃子裡發現了一個藥瓶,和她配的藥是同一種。我對此提出疑問後,她卻表現得不以為意,覺得自己對此無能為力。她說:“艾德就是這個樣子。我已經狠狠說過他了,還能怎麼辦呢?”
這種漫不經心的回答表明,勞拉對於自私與欺騙的行為早就習以為常。為了讓她放心,我告訴她,十四歲到四十九歲的人之中,每六個人就會有一個得皰疹。她的回答是:“那又怎麼樣?大家都深陷泥潭,自身難保。”
我請勞拉談談自己的家庭情況,她說她不想細說“那些爛事”。她說自己很務實,只想減輕壓力——無論其來自何處——這樣一來, 皰疹帶來的疼痛也能有所好轉。她只打算來這麼一次,希望我要麼給她開點藥片,要麼就“治好”她的“壓力”。
無意尋求心理治療的來訪者特別難辦。勞拉只想治好皰疹,而且在她看來,心理治療只是達成這個目的的一種手段。她也不想細數家族史,因為她不覺得這跟皰疹有什麼關聯。我意識到自己必須遵從勞拉的奇怪路數,配合她的節奏循序漸進,不然她就不會再來了。於是我在寫字板上寫下:“第一樁任務:讓勞拉開啟心門。”
接下來的那次來訪中,勞拉帶著四本有關壓力的書走了進來, 書上貼滿了黃色的便利貼。
除此之外,她還費力地拿著一個碩大的掛紙白板,上面是她精心製作的彩色圖表,最頂上寫著:“壓力?”下面分成好幾欄,紅色的第一欄標題為“應付渾蛋”,底下則列出了一些“渾蛋”:第一個是她的老闆克萊頓;第二個是她男友艾德;第三個則是她的父親。
我說,考慮到她的父親也在這份名單上,我希望能對她迄今為止的生活經歷有一個大致瞭解。她聽了之後,白眼翻得都快背過氣去了。
我繼續說下去,問勞拉對父親最深刻的印象是什麼。她立即說起自己四歲時從滑梯上摔下來,腳被一塊鋒利的金屬劃破了,父親溫柔地將她抱起,帶她去醫院縫針。
他們在候診室的時候,一位護士說勞拉傷得如此厲害,卻像個真正的勇士那樣一聲不吭。父親摟住勞拉擁抱她,說:“不愧是我的女兒,真是讓我驕傲。一聲不吭的,就像馬一樣強壯。”
我問起勞拉的母親,她說自己八歲時母親便已去世。我接著問起她母親的為人。勞拉只說了兩個詞語:“疏遠”和“義大利人”。
這在我聽來有點兒不太尋常。她想不起關於母親的任何事情。在我的追問下,她也僅僅提起自己四歲時母親把一個玩具爐子作為聖誕禮物送給了她。在她開啟盒子的時候,母親笑了。
勞拉母親去世後的第二年,她父親帶著全家搬到了多倫多東北面的鮑勃坎基恩。
為了謀生,父親搞來一輛餐車,向來此地消暑的人們販賣薯條。勞拉會在一旁開汽水罐、遞送薯條,她的弟弟妹妹則在停車場裡玩耍。
勞拉因此成為父親口中的“得力助手”。他們一家住在鎮外的一間小木屋裡。木屋主人那家人的地皮上有好幾間簡陋的小屋,這些屋子四散在樹林各個偏僻的角落。
勞拉九歲那年,她和弟弟妹妹都在九月開始上學了。度假的人們離開以後,賣薯條的生意便難以為繼。他們為這間只有一個房間的小木屋買了個小小的暖爐,然後全都擠在爐子周圍。
勞拉記得,有一次,兩個男人出現在家門口討要餐車的錢,她的父親則躲在廁所不肯出面。驅趕這兩個人成了勞拉的職責。
後來在十一月底的某一天,她父親說要開車去鎮上買菸,結果一去不回。三個孩子沒有吃的,衣服也只有兩套。勞拉在講述這段故事時沒有表現出恐懼、憤怒或任何其他情緒。
“你當時九歲,身無分文,孤零零地住在樹林裡。你會如何形容這樣的生活呢?”我說道。
“我想,從表面上看,父親確實遺棄了我們,但他離開鮑勃坎基恩是情非得已,他其實不想跟我們分開。他別無選擇。”
我到那一刻才認識到勞拉和她父親有多親密,而她又是如何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以免感到失落。
那次來訪結束前,我總結了自己對這一情況的看法。“你一直都很勇敢。你的遭遇聽起來相當艱難,有時還很可怕。被遺棄後你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單獨住在森林裡,而你又年紀太小,無法擔起家長的職責。”
她呆坐了足足有一分鐘才開口。在近五年的心理治療過程中,這是她為數不多的幾次雙眼溼潤的時刻,只不過,她湧出的是憤怒的淚水。“你為什麼要這麼說?”她質問道。
我說我是在表達同理心,她斷然駁斥了我。
“這是有人去世時才會說的話。聽著,醫生,如果我還會回到這裡,我絕對不希望再聽到你這麼說,不然我就走人。把你的同理心或隨便什麼東西留給自己吧。”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永遠不希望從我這裡感受到任何善意、同理心或同情?”
“正確。如果我想要同情,買賀曼百貨公司的賀卡就能擁有,要多少有多少。”
要記得,勞拉是我的第一位來訪者。我可不希望在她的病態需求面前做出妥協。不過,我看得出她是真的想要退出心理治療。我的那一丁點同理心對她來說不堪重負,讓她感到害怕。這成了目前心理治療中的大忌。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勞拉又帶著各種書籍出現,還指出她的工作場所是壓力來源。
“我有很多工作要完成,但我的老闆克萊頓來得很晚,還會跟和他有外遇的秘書花兩個小時吃午餐。”她解釋說,“他五點下班,所以說,我上班時間比他早,下班也比他晚好幾個小時。”
“你跟克萊頓談過這個嗎?”
“當然了!我甚至都朝他大喊大叫,但他根本不理睬我。”
“所以說,你承擔了太多工作。”
“我實在沒有選擇。我得幹他的活兒和我自己的活兒。”
“感到別無選擇確實會讓人壓力很大。”我總結道。
我們花了很長時間討論如何應對克萊頓的問題。實際上,勞拉沒有看出他有任何轉變。就像她男友艾德說的那樣:“克萊頓過得好著呢,為什麼要改變呢?”
“有意思,這話居然是艾德說的。”我說。
“為什麼?”她問我。
“你看,艾德也會把問題推到你身上。克萊頓把工作推給你,艾德則把皰疹傳染給你,他就這樣讓你去處理問題。你對他生氣的時候,他拒不承認自己攜帶病毒,當你發現他也在服用治療皰疹的藥物時,他還找了個站不住腳的藉口,說自己以為這病不會傳染。這樣認為的人要麼來自另一個星球,要麼就是在自欺欺人。”
“至少艾德道歉了。他寄了兩打玫瑰到我公司,隨附的卡片上還寫著‘因為我愛你’。”
她覺得這樣就能原諒他把皰疹傳染給她這件事嗎?我當時說的是:“艾德不是在捷豹經銷商工作嗎?你跟我說過,每當有女的去試車,他第二天都會送去玫瑰花。這並不難辦。”
“你是想讓我生氣嗎?”我向她保證我無意激怒她,我說我只不過想知道她對艾德的行為作何感想。
“那我該怎麼辦?永遠都不原諒他嗎?”
我指出我們一開始說的是艾德對克萊頓的評價,而這兩個人裡,前者不太靠譜,後者也不怎麼靠譜。
勞拉依然是個不願意接受心理治療的來訪者,而我也依然是個操之過急的新手治療師,一心想要卸下她的防備。
我逐漸發現,我是否知道來訪者的問題出在哪裡其實一點兒也不重要。心理治療的關鍵在於來訪者是否知道問題何在。如果我們用力過猛,他們就會關上心門。勞拉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才搭建起這樣的心理防禦,要將其一層一層卸下勢必需要時間。
來訪者經常會在心理治療中提到各類文化典故。他們講述的夢境裡會出現——比如說——電視劇角色,或者自己在夢裡成了政治人物,或是遇到新聞裡發生的事情。他們通常會以為我對這些內容也很熟悉,可我其實往往一無所知。
勞拉就是一個完美的例證。她的電視劇夢為心理治療帶來了全新的轉機。
跟往常一樣,要讓她講述夢境特別困難;我問她做過什麼夢的時候,她便說自己從來不做夢。不過,她難以抑制自己的上進心。
接下來的那次來訪中,她腳踩高跟鞋來到診所,帶著一份手寫的近期夢境報告,上面還用熒光筆高亮標出了關鍵詞句。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說:“我夢見了波特上校。”
她看我一臉茫然,於是說,“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波特上校。我可不希望遇到一個來自外星球的心理治療師。”
她說這是一部情景喜劇片,講的是朝鮮戰爭時期的美國醫療隊。波特上校是一名職業軍官,也是這支醫療隊的負責人,他本人還是一名外科醫生。勞拉說他很善良,而且不管面對什麼樣的白痴,他都不會妄加評斷。
“所以說,他是個可敬又可靠的人。”我注意到,這是她的老闆、男友和父親都不具備的兩個特點。
“我夢裡的波特上校戴著飛蠅釣愛好者的那種帽子,上面掛滿了魚餌。”她說,“我穿著病號服一瘸一拐地走在醫院走廊上,他則朝我走來,身上的裝束和電視劇裡的軍裝一樣,只是帽子是飛蠅釣的帽子。我繼續跛著腳朝前走,他一隻手放在我肩膀上,什麼也沒有說。我醒來後感覺特別開心。”
“波特上校對你來說代表著什麼?”
“哦,我可不想聊這些,我的天!我為自己在父親離開的日子裡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恥,這個夢肯定和那段時間有關。”
“那麼,”我繼續說道,“我們繼續聊聊你九歲時和七歲的妹妹、六歲的弟弟一起在小木屋的生活吧。”
她說:“這就像面對冰冷的湖水,最好的辦法是一頭扎進湖裡遊起來。所以說,你不要打斷我,讓我一口氣講下去。你聽完會說:‘怪不得她會得皰疹,她活該。’”
她最後那句話是典型的內疚與羞恥的結合,因此聽起來顯得她十分厭惡自己。
勞拉看著窗外,一邊避免與我有視線接觸,一邊開始以一成不變的語氣講述自己的故事。
“我父親離開後過了幾天,我意識到我們得吃飯。此外,克雷格的老師還跑到我的班上,問我他為什麼沒有帶午餐。”
“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從牛奶箱裡偷錢的。”勞拉接著說了下去,“大家把牛奶箱傳來傳去,每個人都應該把自己的錢放進去,我卻把錢從裡面拿了出來。我拿得不多,不然會被發現。等到放學後,我就把錢給翠西,讓她去雜貨店買點幾便士的糖果。她分散店員的注意力時,我就去偷火腿罐頭和其他各種食物。我偷起來特別拿手,還會光顧鎮上的不同商店,這樣就沒人會懷疑我了。”
隨後,勞拉講述自己是如何在沒有洗衣機的情況下讓弟弟妹妹有乾淨的衣服穿的。在勞拉講述這些經歷的過程中,我格外注意避免用自己的見解打斷她。我只是按照她的要求在聆聽。
“我感覺翠西一直在哭,克雷格則除了嚷嚷餓之外什麼也沒說。但他尿床了,我一開始會對他大喊大叫,後來就不再理會,任由他睡在被尿溼了的床上。最後我還想到一些辦法,比如對他們說,如果不停止抱怨或者不按我說的去做,我就拋下他們不管了。這招很有效。我就這樣成了他們的母親。”
勞拉低頭看著地板,我能夠感覺到她的羞愧。她一般不會露出痛苦的表情,但我看得出來,她接下來要說的話對她來說意義重大。
“我不是個好母親。我不允許他們提起父親或他離開的事。如果他們開始哭鬧,我就說我們必須這麼過下去。誰開始哭我就揍誰。”
我在多年來的心理治療中發現,每當兒童在小小年紀就擔上成年人的責任且不可避免地失敗以後,他們在長大成人後便會一直為此感到焦慮。遺憾的是,勞拉從未完全解決的問題之一就是這樣的錯覺:她認為自己沒能成為弟弟妹妹的好家長。她無法接受自己只是個小女孩且無法勝任這份工作的現實。
之後的那次來訪中,勞拉描述了他們在小屋裡如恐怖童話般的生活是如何告終的。
“我搞砸了。我在巨虎折扣商店為克雷格偷內褲時被抓到了。”當時是四月,這幾個孩子已經獨自生活了六個月。
“警察抓到我們後,把我們帶回了小木屋。”勞拉回憶道,“他們特別震驚,連連搖頭,隨後敲開木屋主人格倫達與羅恩的家門,問兩人願不願意在他們聯絡上兒童保護協會或者我們的父親來安頓我們之前幫忙照看。”
他們跟這家人一起生活了四年。我掩飾住自己對於這家人收留三個孩子的驚訝,問起他們是什麼樣的人。“挺好的,我覺得”是勞拉的回答,她說在他們家要有紀律有秩序。
我問起勞拉與格倫達之間的關係。“翠西和克雷格覺得格倫達無所不能。而她也投入大量時間來安撫翠西的不安。”勞拉說完,坦言自己是另一番感受,“要知道,我一直和我父親很親。”
不過,她對羅恩心存感激。“他過去一直帶男孩們去釣魚。他有一頂那種釣魚時戴的帽子,上面彆著各種魚餌。他從來沒對我說過任何鼓勵的話,但他偶爾會對格倫達說:‘別管勞拉,格倫達。她有自己的想法。’”
我指出,她夢中的波特上校也戴著一頂有魚餌的漁夫帽。“你夢見的男子會不會一部分是波特上校,一部分是羅恩呢—— 是一種善意的綜合體現?”
勞拉看起來很驚訝。“嗯,有可能。現在想來,我夢見的就是羅恩的那頂帽子。”她微笑著說,“我有時會幻想自己長大有錢了之後,給羅恩買一艘能乘風破浪的大船。他一直想買卻買不起。”
隨著勞拉進入第二年的心理治療,我擔任治療師的第二年也開始了。當時我對於心理治療過程之難以預料有了日益深刻的認識。在開診所前,我並不知道理論與實際的來訪者之間竟會有如此之大的偏差。
我很快認識到,純粹的理論完全是學術上的奢侈。身為心理治療師,我不管在什麼學科裡找到什麼武器,都會拿來使用。
我和勞拉談過不少關於心理邊界(psychological boundaries)的問題。人們確立這樣的界限,好讓他人以安全合理的方式與自己打交道。一個人的邊界感越強,心理也就越健康;他或她就能向別人表示自己能夠接受什麼、不能接受什麼。
勞拉對自己生活中的窩囊廢男子三人組忠心耿耿。我認為其中最薄弱的一環就是她的老闆克萊頓。如果要讓她立場堅定地站在自己這邊,從拯救者的角色中解放出來,那克萊頓就是首選。
勞拉無法改變他,但可以改變自己在面對他時做出的行為。她開始專注於自己的工作,不再為克萊頓打掩護。
由於勞拉從未學會如何建立心理邊界,面對克萊頓施加的壓力,她會在他的心理操縱下感到焦慮和內疚。她下意識地認為自己應該完成克萊頓佈置的工作,懷疑自己對他置之不理是不是太過殘酷。
勞拉透過拒絕幫克萊頓完成工作打破了自己的模式。身為部門經理的克萊頓隨後因為怠工且薪酬過高遭解僱。勞拉不僅隨之顛覆了原有模式,還被提拔到克萊頓此前擔任的高薪職位。
“他們責備的真的是他!”她又驚又喜地說道。這件事不僅讓她學到很多,還讓她有了幹勁。
大約在同一時期,勞拉出席了一場婚禮。她在婚宴上意外遇見了一位醉醺醺的伴娘。“我看你是跟艾德一起來的。”女子說,“他也把皰疹傳染給你了嗎?”
一個月後,勞拉來會面時宣佈:“好了,我做到了。我知道艾德有外遇,但我不知道他把皰疹傳遍了半個城市。我跟他說我們結束了。”
我問起艾德的反應,她說他哭了,“他說他很抱歉,然後說想娶我。我跟他說:‘艾德,我為什麼要跟一個對我撒謊、對我不忠、傳染疾病給別人,而且以販毒為生的人結婚呢?有個這樣的男朋友已經夠糟糕的了。’我這是在大掃除嗎?我正在擺脫生活裡的所有渾蛋。”
她為自己感到驕傲,我也為她感到驕傲。
“渾蛋三人組”——按照勞拉的說法——裡頭唯一剩下的就是她父親了。這一位要棘手得多。他跟克萊頓和艾德不一樣,他是勞拉最鍾愛的人,將永遠在她生活中佔據重要位置。
在心理治療中,當病態的防禦開始瓦解,來訪者會提起更多此前一直悉心守護的往事。忽然之間,治療之初想不起來的回憶浮現了。勞拉一心維護父親的時候遮蔽了許多關於他的負面記憶,然而現在,經過兩年的心理治療,這些痛苦的記憶如同滾燙的岩漿一般噴湧而出。
孩子們被收養後第四年,在一個寒冷的冬夜,外面響起一陣敲門聲。羅恩開啟門,外頭站著的是幾個孩子的父親。
據勞拉說,他走進來開口說道:“嘿,孩子們!我再婚了,是時候收拾東西回家了。”他見沒人有反應,又歡快地說:“你們有新媽媽了!”
一家人之後搬去了多倫多。父親當時已經窮困潦倒,他住在一片破舊地區裡一間髒兮兮的酒吧樓上,而且常年酗酒,幾乎無法正常工作。
幾個孩子走上昏暗潮溼的樓梯,面前站著一個比勞拉年長不足十歲的年輕女子。她骨瘦如柴,頭髮漂成金色,髮根處則是深色的。她身穿一件滌綸金銀線透視上衣,裡面是黑色蕾絲胸罩。這個叫琳達的女人那年二十一歲,勞拉的父親則是三十多歲,不過在年幼的勞拉看來,他比實際年齡要蒼老許多。他們一家人出門時,別人都會把琳達當成第四個孩子。
接下來的兩年裡,琳達大部分時間都醉醺醺的,她不像勞拉的母親那樣沉默,喝醉酒會變得特別刻薄。她會大喊大叫,說自己可以跟世上任何一個男人在一起,結果卻被一個糟老頭纏住。勞拉的父親喝醉後會毆打琳達,勞拉則會為她被打傷的嘴唇或眼睛敷冰塊。
一天晚上,勞拉的父親與琳達在連續三天喝得酩酊大醉的時候吵了起來。聽到擊打聲、東西摔碎以及樓梯間騷動的聲音時,勞拉正在房間裡讀青少年小說《上帝在嗎?我是瑪格麗特》。翠西與克雷格留在了房間裡,勞拉則跑了出去,看見琳達躺在樓梯最底下蜷成了一團。
急救人員抵達後,宣佈琳達因頸部骨折而死亡。勞拉跟警察說是她自己摔下了樓。當他們問起為什麼她看起來遍體鱗傷時,勞拉解釋說,她摔下去時腦袋在每一級臺階上都磕了一下。
“當地人都知道琳達是個會在酒吧滋事的酒鬼,因此她就這麼被抬走了。”勞拉麵無表情地說道。
“你對於琳達去世及當時的情況有什麼感受?”
“老實說,我從來都不喜歡琳達。她既自私又難伺候,還是個刻薄的酒鬼。她從來沒做過一頓飯。對我來說,這不過是又一個難以相處的人而已。”
“不過,這肯定會造成不小的創傷。這是你第二次因為父親的妻子去世而報警。一次是自己的母親,另一次是繼母。”
勞拉說她不覺得這構成創傷,認為不過是多了一件需要應付的事情而已。
身為一名心理治療新手,我對於勞拉的極力否認感到驚訝。不管她對自己父親的所作所為有多瞭解,都仍然不願意讓他擔起責任。我開始認識到自己正在開鑿的不是一塊冰塊,而是一座冰川。
勞拉第二年的心理治療快要結束了。雖然我們已經有所進展,但仍然需要深入探究勞拉與她父親的關係。就現實層面而言,我也開始懷疑這位父親是否謀殺了琳達及他的第一任妻子,這顯然更像是個精神變態者,而不是一個倒黴的酒鬼。
我好奇勞拉封鎖住有關母親的全部記憶是不是為了保護父親。她在無意識層面對生母死亡的瞭解,是不是比她意識到的更多?
心理治療師可以基於特定的心理學理論,運用多種方式幫助來訪者。
我發現拘泥於單一的療法侷限性很大。我需要思考每個案例,權衡對每一位來訪者而言什麼方法最好。
有時候,運用社會學模型比心理學模型更有幫助。如果從社會學角度重新看待勞拉的情況便會發現,她的父親屬於酗酒者群體,她則屬於“酗酒者的成年子女”這個群體。
我於是把美國心理學家珍妮特·沃伊提茲(Janet Woititz)寫的《酗酒者的成年子女》(Adult Children of Alcoholics)送給勞拉。
我希望她看看眾多酗酒者成年子女的共同特徵,尤其是長女,其往往會成為家中的代理家長。
下一次來訪時,勞拉對自己符合清單上的所有特徵感到很不安。讀了這本書,她才知道自己的情況並不特殊。
她唸完清單,抬高嗓門道出自己的發現:“我就是酗酒家庭的產物。我現在明白了。”
我從勞拉的案例中學到的一件事就是,心理治療師不能說三道四。每個人就某種程度而言都愛褒貶,這是人類辨別與評估形勢的方法。
我可以將勞拉的父親說成是“在青春期階段成長停滯且酗酒成癮的反社會者”,或者可以直接用外行的話,說他很自私。
然而,當我聽說了他虐待狂式的母親以及找不到工作的變態父親,我意識到他也過得很艱難。沒有人教導過他如何面對成年生活。
實際上,他在為人父母方面做得比他的父母更好。他的父母在他童年時做過什麼,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沒有榜樣、心理治療或是其他任何辦法,但他確實一直在努力,希望用他極為有限的方式重新建立聯絡。
心理治療進入第三年,勞拉在邊界感方面有了很大的進步,但我們依然要談論親密感之類的基本內容。她依然十分厭惡這樣的概念。
畢竟,她最初的記憶就是父親在她傷到腳後表揚她很堅強。在勞拉看來,分享痛苦就是堅強的反義詞。而我現在正要求她放下防備。這與她二十多年來在家庭與學校遭遇的磨難中學到的東西背道而馳。
在拳擊場上,沒有人會叫拳擊手放下左手停止防守。
我感覺我們已經來到最後階段。勞拉最初接受心理治療是為了解決頻繁發作的皰疹,如今皰疹一年只會發作一兩次,這足以證明她已經學會如何應對焦慮。勞拉在職場與個人關係中都已經確立了心理邊界。她不再允許自己一邊被他人激怒一邊又不作為。她正在努力與他人建立親密關係並施以同理心。她已經意識到自己的童年並不健全,因此專注於成為一個心理平衡的人。
儘管如此,她還是會遇到挫折與反覆。有一個星期,勞拉踩著重重的腳步走了進來,我看得出她當時正在氣頭上。她一旦感覺到受威脅,為了保護脆弱的自我就會變得極度憤怒。我當時早已學會不去介入勞拉與她無意識中的恐懼。不管在生理上還是心理上,她都充滿鬥志。
我問她為什麼這麼生氣,她說這一個星期“很難堪”。她先說起凱西——她的養父母羅恩和格倫達的女兒——如今在多倫多當小學老師,凱西的男友則即將獲得計算機專業的碩士學位。
勞拉邀請凱西與其男友來吃晚飯,這位男友帶了一個朋友,名叫史蒂夫,史蒂夫剛剛獲得了同一個計算機專業的碩士學位。
勞拉告訴我她之所以覺得丟臉,是因為凱西顯然是要把他介紹給勞拉。“這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既不合適又丟面子,我都不知道要從何說起。”她說。
“他想當個‘好好先生’,凱西的男友為我修理電視、凱西借用我的縫紉機時,他收拾起了桌子。我告訴他不用收拾盤子,他說:‘現在就收拾了吧。大家白天都還要上班。’接著,”她憤慨地說,“我明明說了我來洗,他還是不停地把盤子給端了出來。”
“這麼做不好嗎?”我問道。
“哎呀,誰會這麼幹啊。”
“那麼,讓我來理理清楚。”我說,“一個男人進入了你的生活,他在競爭激烈的領域獲得碩士學位,因為知道早上疲憊是什麼感受所以幫你收拾餐盤,而且還很得體地透過收拾來感謝你的招待。這樣的男人是什麼?一個窩囊廢?你把我搞糊塗了。”
勞拉在許多方面都有所進步。然而,她還是有一個頑固的問題需要解決:她與男性之間的關係。
她依然喜歡壞小子,也就是那些她稱之為“刺激”而非“病態”的男性。如今又出現了這樣的問題,在一名男子幫她收拾餐盤時她便從情感上拒絕了人家,因為對方讓她無法像往常一樣扮演拯救者的角色。
那次會面臨近尾聲時,我要求她思考一下,如果一個男人不需 要她而只是愛她,她會怎麼做?
接下來的幾個月裡,勞拉開始定期與史蒂夫見面。她在學習正常的親密關係如何運作。
勞拉不管跟誰在情感上建立親密關係都很困難,但她還是試著與史蒂夫分享了自己的過去。他似乎接受絕大部分事情。他從不催促勞拉跟他發生關係,儘管他們除了最後一步之外其他都嘗試過了。
他們順利地度過了幾個月,直到情人節那天史蒂夫只送了一枝玫瑰,這讓勞拉大發雷霆。
史蒂夫說他們家裡會把錢存下來買經久耐用的東西,禮物只會象徵性地送一下。他認為自己家人給他的最大的禮物就是讓他念了大學四年的本科,還讀了研究生。
勞拉找到了自己的長期目標——她多年來一直在攻讀大學學位——但她對於一個男人也有長期目標並不習慣。她認為揮霍金錢就某種程度而言……充滿男子氣概。她將這種慷慨視作浪漫愛情的表現。然而史蒂夫卻將其視為浪費。
勞拉慢慢學會了如何適應中產階級的生活。她開始理解可靠、長遠目標與積蓄不斷增長的好處。史蒂夫則欣賞她的工作原則,喜愛她活潑又隨性的幽默。
勞拉終於逐漸達到被她稱為“正常狀態”的生活。她工作順利,史蒂夫還向她求婚了,他們即將於聖誕節結婚。
我一直等到勞拉結婚後才告訴她,我們的心理治療就要結束了。她的眼裡噙著淚水,但她也點頭表示同意。
勞拉是我的第一位來訪者,也是我治療時間最長的一個。沒有心理治療師會忘記自己的第一位來訪者。這就像是生第一個孩子——不管是誰、不管做了多少功課都無法幫我們做好準備。
這是一片未知的水域。我們曾經是宇宙中兩個毫不相干的個體,如今卻以治療師與來訪者的身份走到一起:我們各自都擁有了新的身份。
當我們看到第一位來訪者坐在對面,看見其滿懷期待與希望,我們都會為自己在這項任務中肩負的責任所震撼。我們手握著生命,我們的工作就是使其得到改善。
心理治療結束後,勞拉便開始時不時地給我寫信。
那之後又過了幾年,我收到一封郵件,裡面有一張巨大的漁船照片。
照片背面潦草地寫著:我昨天聽到電臺裡播放“悲哈”樂隊的《鮑勃坎基恩》,想起養父羅恩以前會在黎明時分帶我們去釣魚,我們就像歌裡唱的那樣,會看見星座與星星露了出來。我想你要是知道我給羅恩買了這條船會很高興。夢想真的可以實現!
編輯丨右七     實習丨李白 瀠栩
[加] 凱瑟琳·吉爾迪納 著/木草草 譯/果麥文化 花山文藝出版社/2024年03月
  • 本文頭圖選自電影《刺蝟的優雅》(2009),圖片與文章內容無關,特此宣告。
  • 本文選自果麥文化 花山文藝出版社《早安,怪物》,略有刪減,網易人間工作室已獲得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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