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生命的奇蹟!”潛水科考隊員被困溶洞69小時生還記

兩名科考人員被困溶洞地形複雜。韋超才/攝

作者 | 謝洋 江暢 黃露嬋
編輯 | 從玉華
27歲的科研人員小周(化名)第一次感到死亡離自己如此之近。
這是小周第一次嘗試溶洞內潛水科考。作為一名研究水生生物的科研人員,小周經常下水和各類水下生物打交道。
為了瞭解並記錄洞穴魚在自然環境下的生活狀態,2月5日,小周和其他4名科研及輔助人員,來到廣西壯族自治區百色市田陽區洞靖鎮那峨村的活旺河源頭溶洞,開展水下科學考察。
他們判斷,該處溶洞洞廳水域面積大,屬於半洞穴開放水域,地形相對簡單,一行人起初以為危險性不大,保險起見,還是請同行的專業洞穴潛水員先行佈設了引導繩。下潛過程中,科研人員擴大了搜尋範圍,意外脫離引導繩,他們順利拍到了魚,但返程搜尋引導繩失敗後,兩人誤入一片渾濁的水域,加上小周的潛水手電電量耗盡,黑暗中,小周和另一名周姓科研人員(以下簡稱大周)跟其他人失散了。
大周被困在一個狹小的洞穴,下半身一直泡在水裡。小周則被困在另一個比較大的洞穴內。
當天19時許,距離他們下洞潛水已過去了2小時。等待在洞口的專業洞穴潛水員發現兩人遲遲沒有上浮,隨即自行下水尋找,尋找失敗後於22時34分報警。接到求助後,百色市、田陽區兩級公安機關、應急、消防救援部門與120急救中心、百色市紅十字搜救救援隊、百色市潛水協會等相關應急救援力量聯合開展救援行動。
“這是生命的奇蹟!”負責現場救援指揮的百色市公安局巡警支隊副支隊長梁良說,在經歷了69小時的連續作戰後,將兩人救回,創造了國內首例洞穴潛水救援成功案例。

迷失水底

“前面有魚,我們去看看。”
2月5日17時,科考隊5人下潛入洞拍攝完水下生物後,立即原路返回。其中,大周和小周順著引導繩下水拍攝時,發現盲魚盲蝦都在底泥上活動,兩人隨即前往拍攝,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意外脫離了引導繩。
水下拍攝作業進行得很順利,但在返程時,兩人找不到引導繩,決定沿著洞壁向外游去,突然水域能見度降低到1米以下。水下視線不佳,又沒有標誌物,兩人很快遊散,並各自遠離洞廳,順著巖壁遊進了岔口,遊向了更深處。
“能見度突然下降,我以為小周氣量耗盡直接上升到水面,踢動腳蹼把水攪渾了,就沒有在意,直到繼續向前遊動,撞到了洞頂的石頭,才意識到自己誤入了封閉的洞道”,幸運的是,大周在氣瓶氣體耗盡前,成功上浮到了一個洞室的水面上,等待救援。
大周明白洞外的隊友一定會積極尋求救援,於是安心等待。為了不讓身體長期泡在20°C以下的水裡失溫,大周將氣瓶卡在巖壁的石縫裡,坐在上面,用5毫米厚的潛水服御寒,並用手電筒敲擊氣瓶,試圖聯絡上外界。
與此同時,外面的隊友在報警後,仍然進行著搜救,但一無所獲。
2月6日1時左右,百色市、田陽區兩級公安機關、應急、消防救援部門與120急救中心、百色市紅十字搜救救援隊、百色市潛水協會等相關應急救援力量陸續到達現場,準備展開專業搜救行動。
救援的主力是百色市公安局特警支隊水上勤務救援大隊,這是一支專業的水域搜救隊伍,在日常訓練中,涉及各類水域的生存、穿越、救援等專案,洞穴潛水救援也是其中一部分。自2018年建隊以來,該大隊先後開展各類水域、山地、自然災害救援329次,救助群眾700餘人,成功營救落水群眾40名,被當地人稱為“右江水上蛟龍”。
“我們制訂救援計劃的大方向是,一定要把人活著帶回來。”負責現場救援指揮的梁良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經過初步觀測,他們判斷這是一處狹長的溶洞,洞廳水域面積大,水質渾濁,水下褶皺斷層相互交織,水系複雜,暗河湧動。由於任務緊急,以往都是先詳細勘察再救援,這次只能冒險,勘察與救援同步進行。
救援人員在研究救援方案。韋超才/攝
救援人員分成3組輪番下水,每組由6名特警和1名洞穴潛水專家構成。2月6日凌晨0時30分左右,第一組救援人員下水,他們用5個200米的大線輪從洞口往水下佈置引導繩,主要任務是初步探索水下環境狀況。
這片陌生的水域充滿了風險:在探索中,他們發現這個溶洞內部空間廣闊,分佈著多個半封閉的未知洞室,被困人員的確切位置難以確定;水下洞穴結構複雜,路徑曲折,加上崖壁、斷層和鐘乳石等自然障礙,使得救援環境異常艱險;在進入洞穴後,救援隊員只能依賴自備的光源,在能見度不足3米的狹窄視野中進行搜尋,隨時可能走失、發生擦撞受傷。
“剛下水的感覺是冷,當時水溫20°C左右,即使穿著厚厚的潛水服,也能感受到體溫在流失。眼前是一片漆黑,只有手電的光束照亮近處一小片範圍,再往前就是渾濁的泥漿。耳朵裡只能聽見嗡嗡的水聲,隨著下潛深度加深,耳壓越來越大,不適感也會越來越重。”救援人員、百色市公安局特警支隊水上勤務救援大隊隊員許世德說。
“咚咚咚……”突然,在2月6日凌晨3時左右,一陣有規律的敲擊聲引起了許世德的注意,他意識到這是被困者的求救訊號。“雖然能聽到敲擊聲,但在水下很難分清聲音的來源,我們只能朝一個大概的方向摸索,並一邊敲擊回應,讓被困者不要放棄希望。”許世德說。
好在經過持續的搜救,大周於2月6日凌晨4時30分左右,在水下16米深的一處溶洞氣室內被找到,並被成功救出。在出水上岸的第一時間,大周向搜救人員說:“幫我再找一下我的學生小周。”他還轉身試圖下水,不過被搜救人員拉住,送往了醫院。
“我心裡太著急了,在醫院只買了兩瓶葡萄糖,都沒喝,又火急火燎回了現場。”大周說,搜救這幾天裡,他只吃了一頓飯,睡了3個小時。

“請問我兒子的生還機率還有多大?”

小周比大周迷失得更遠,在一個溶洞氣室出水後,他爬上一個泥巴坡,坡上溼滑,他就挖了一個坑坐下,防止自己滑入水中,保持體溫的同時儲存體力。此時,他脫離了洞廳超過300米。
在被困於漆黑溶洞的3天裡,小周見到過3道光。
第一道光是2月5日晚,小周剛剛被困不久,他看到水下一道光閃過,以為是救援人員到了,他用力拍打水面,還將運動相機和配重塊扔往水下,試圖引起搜救人員注意。但救援人員並沒有找到這裡。不過這時他還不太擔心,認為外界的隊友很快會找到自己。
“為了儲存熱量,我爬上了岸,坐在淤泥上,雖然還是很冷,但至少不會很快失溫。我還定期喝水,以獲得飽腹感。”小周說,當時他氣瓶的空氣已經耗盡,手電筒也沒有了電,只能被動等待救援。
第二道光出現在2月6日,由於在暗室內無法感知時間,小周的潛水電腦表也因下水前沒有校準時間、加上下水後持續亮燈已經電力耗盡,小周無法確定是幾點。這次小周吸取了教訓,出現光芒的那一刻,他使勁用氣瓶敲打巖壁,發出更大的聲音,沒多久,敲擊有了迴音。但聲音在空曠的洞室內迴盪,小周無法分辨來源。
“我敲擊牆壁後,卻沒有人到來,我在想是不是我上次丟的東西太小了。於是我把潛水電腦表、背板、調節器和一隻腳蹼往下扔。”小周說。
但隨著時間流逝,光芒逐漸消失,敲擊聲越來越遠,最終聲訊全無。苦苦等待的小周陷入了絕望。
約在2月7日,小周的身體已經有點失溫發抖,心態崩潰的他也不再定時喝水。身體機能下降讓他精神有些恍惚,甚至出現了幻覺,他突然感覺一隻黑色的大蜘蛛出現在視野裡,忽隱忽現——睜開眼它在,閉上眼睛它還在。
在深深的死寂中,小周的腦海裡不斷閃過這樣的念頭:“我真是一個失敗的兒子,平時和家人溝通、相處的時間太少了!”
這個階段,既是小周最痛苦的階段,也是救援人員最難熬的階段。
“被困人員經過的地方,可能會留有線索。比如他們留下的物品、標記,或者他們經過某片淤泥時攪動過的痕跡。在以往,我們就是靠這些蒐集線索的。”許世德說。
但此時,在連續下水10餘次、排查10多處水下洞穴、超過48小時的高強度搜救,卻沒有收穫一點線索後,大家都有點灰心。水邊疲憊到極限的隊員、洞外情緒不安的家屬,再加上連續下了兩天的陰雨,讓氣氛變得越來越壓抑。
“請問能不能用聲吶、水下機器人?”“可不可以多下水幾個人?”“請問我兒子的生還機率還有多大?”
面對家屬焦急的追問,梁良語氣輕柔地一點點解釋:聲吶、水下機器人只適用於環境簡單的地方,而這裡水下環境特別複雜;水下救援人員吸入的氣體含有氮氣,在水壓下會融入血液,如果連續高強度作業,氮氣可能會在救援人員出水後,在他們的身體內變成氣泡炸開,造成永久損傷,因此每個救援人員必須休息24小時釋放完氮氣才能再次下水……但面對最後一個問題,梁良難以開口。
“在有點心灰意冷的時候,我不斷告訴自己,要堅持下去。”許世德說。
不僅僅是許世德,其餘的隊員也漸漸把情緒穩定下來。
“找不到人,決不收兵!”梁良立下了“軍令狀”。

“鮮肉的味道在我嘴裡炸開了”

黑暗,黑暗,還是黑暗。
2月7日整整一天,小周都沒有再見到光芒。漆黑的溶洞裡,只有滴水的聲音在空曠的洞穴裡迴盪。時不時,水下會傳來撞擊聲,讓他分不清是救援人員到來,還是水下落石的聲音,抑或,幻覺。
面對“黑色大蜘蛛”,小周強迫自己保持穩定狀態,他努力地定時喝水、睡覺,即使一開始睡不著,也閉著眼睛,耗著耗著就睡著了。他一邊儲存體力,一邊不斷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有一次我喝水時,發現水位下降了一點,我就告訴自己,這一定是外面的人在抽水,只要把水抽乾,就算他們找不到我,我也能自己走出去。”小周說,即使理性告訴他,把也許連通著地下河的溶洞水抽乾是不可能的,但自己感性上仍然要相信奇蹟正在發生。
2月8日凌晨左右,“黑色大蜘蛛”消失了,小周的精神狀態逐漸恢復,他脫離了絕望,卻變得冷漠,像一個第三者看著自己的命運走向終結——這種冷漠是一種心理自我保護機制,讓人可以承受更多的痛苦。他說,當時他已經平靜下來,準備迎接死亡。
救援隊水面支援組進洞搜尋。韋超才/攝
距離救援的黃金72小時越來越近,搜救隊仍然在渾濁的水下摸索著,鑽入一個個狹窄的洞穴,排查一個個地點,與死神搶奪著一分分、一秒秒。
2月8日上午,梁良決定採取更大膽的策略:之前的搜救都集中在大周獲救場所附近的區域,過於精細,接下來的搜救要擴大範圍,向周邊探索。
此後的10餘小時內,搜救隊員依然四處搜尋,依然一無所獲。但他們也走出了低落的情緒,平靜下來,儘可能多遊一處通道,多看一米前方。
2月8日18時許,事情終於迎來了轉機,小周看到了第三道光。
這次,光沒有很快消失,反而越來越近,越來越亮。小周知道,生的希望來了。但光在水下東照西照,就是不肯向上照。
已經沒有手電可以發出求援訊號了,該扔的東西也扔得七七八八。小周生怕錯過最後一絲希望,他吐出肺裡的空氣,用盡全身力氣跳入水中,向那道光扎過去,他要“抓”到那束光。
0.5米、1米、1.5米……小周越潛越深,受到的阻力也越來越大,他努力擺動著胳膊和腿,在下潛到快3米的時候,他潛到極限了,他不甘心,又伸出一隻手,盡力地向那道光摸去。10秒、20秒、30秒……小周體內的氧分已經快要耗盡,他的意識也越來越模糊,在堅持了快90秒的時候,幾乎快要暈厥,他不甘心,伸出那隻手,盡力地向那道光揮動。
“我看到一隻泡得腫脹發白的手在我頭上面晃,嚇了一跳。”搜救人員、百色市公安局特警支隊水上勤務救援大隊隊員吳星昊說,自己正在檢視周圍的環境,突然感到頭頂有個黑影向自己襲來,他一抬頭,就看到了這隻手。
察覺到被困者還活著,吳星昊和同行的許世德一起抓住小周浮向水面。“你是小周嗎?現在你需要放鬆和平靜,不能過於激動。”吳星昊柔聲安撫小周,並仔細詢問他的身體狀況,“身體感覺如何,有沒有傷口?”“還能自己潛水嗎?”所幸,小周除了多日未進食身體虛弱外,精神狀態尚可。隨後,許世德返回洞外尋求增援,吳星昊則留在洞內陪伴小周,密切關注他的精神狀態。
“可能是由於腎上腺素的作用,我特別亢奮,不斷告訴救援人員我沒事,我很好。”小周說。
不久,更多救援人員趕來,帶來了完好的潛水裝置。護送小周返回的任務由4名隊員共同配合,採用“人鏈接應”方式完成。由吳星昊架住小周的手臂在前,一人跟在其後輔助,一人在最後收繩,還有一人潛水在外面洞口接應。
即使已經接近勝利,大家在返程中還是遇到了險情。固定引導繩的岩石較為脆弱,一個繩索固定點突然崩開脫落,導致引導繩鬆散地飄在水中,纏住了吳星昊的腳。此時,小周也因為恐懼鬆開了隊員的手臂。後面跟隨的隊員發現問題後,及時幫解開纏繞著的繩子,並牢牢抓住了小周的手避免其向深處滑落……
2月8日20時20分,經過69小時的救援,小周成功獲救。韋超才/攝
“轉身,轉身,一、二,一、二,起!出來了!”當日20時許,在救援人員的通力協作下,經過500餘人次深入地下洞穴進行搜尋後,失聯超過69小時的小周順利脫險,並被送往醫院救治。
“這是一次生命的奇蹟,由所有人共同完成。”梁良說,這次救援成功不僅靠搜救隊員的不懈努力,還靠被困人員堅持自救、各方力量密切配合,以及最後那一點抬頭髮現被困者的運氣。
2月9日下午,經過檢查身體無大礙後,小周出院了。他在一家餐館坐下,點了一碗鮮肉伊麵。“吃下第一口面時,鮮肉的味道在我嘴裡炸開了,我的味蕾和感官突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豐富刺激。那一刻我才感受到,在經歷三天漫長的封閉和黑暗之後,我是真的獲救了,這一幕不是我臨死前的幻覺,我真的活著,我真的回到了現實世界。”小周說。
小周吞下第一口面,流下淚來。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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