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9月,電影《出走的決心》魯豫觀影團現場,魯豫身穿白襯衫、牛仔褲,用哽咽的聲音說道“女人不僅僅是一種性別,她是一種處境”,說畢,現場響起掌聲。
這樣的瞬間,構成近幾年,魯豫在公眾印象中的“全新部分”。
作為國民度極高的女性主持人,在過去兩年多時間裡,魯豫頻繁出現在中文網際網路上。播客、影片、脫口秀、觀影會······她開始嘗試與過去極為不同、甚至自我暴露的表達。
在接受「穀雨實驗室」採訪時魯豫直言,她最近兩年的表達遠超過去30年的總量。
人生行至第55個春秋,魯豫發現她沒什麼不敢說的,而她似乎也該說些什麼了。


魯豫變了。
2022年《脫口秀大會》第五季總決賽,魯豫作為常駐嘉賓首次亮相脫口秀舞臺。
“尬聊女王”和“脫口秀”八竿子打不著的組合,卻在隨後幾場表演迎來反轉,觀眾們讚歎魯豫簡直是“網際網路嘴替”。
最初人們無法想象那個被貼上“低情商”,靠一句“真的嗎?我不信”被全網追著罵的魯豫,不僅共情能力極強,還能提出非常專業的建議,甚至能整段背誦脫口秀演員喬治·卡林的貫口。

魯豫引導嘉賓回答的經典提問方式
幹一行成一行,已經成為魯豫的職業習慣。但真正讓她口碑反轉的是,魯豫似乎是當下這個時代鮮有的既能共情普通女性處境又有話語權的女性主義者。
作為一名公眾人物,魯豫在脫口秀的舞臺上數次為女性發聲。
在復活環節,魯豫毫不掩飾自己的“偏見”,堅定地復活了顏怡顏悅,只是因為“希望有更多的女性脫口秀演員”;
在女性脫口秀演員提及月經羞恥時,魯豫會講“月經並不羞恥,公共場合應該向有需要的女性免費提供衛生巾。”
在性別對立愈發嚴重的當下,魯豫卻對在臺上笑談帥哥可以做“二手交易”的欣雨說“你今天干了件特別好的事······冒犯和感覺被冒犯的過程當中,其實我們各自都拓展那個邊界”。

魯豫發表“月經羞恥”觀點
在很多女性議題上,魯豫一邊善於講“正確的廢話”,一邊提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觀點。
一位精英女性,沒有站在高位的傲慢,滿是對普通女性處境的理解,她對竇文濤說,這是我們女性之間的惺惺相惜。
事實上,在以往的職業生涯中,魯豫總是善於隱藏自己。
上學時,魯豫所接受的教育是“你們要報道新聞,而不是成為新聞”。記者成為新聞事件的主角是一件“可怕且值得羞恥的事”,主持人的聲音要被隱去,需要藏在麥克風的後面。
心理諮詢師武志紅在接受完魯豫的採訪後評價她,“這些年藏自己藏得很成功”。就連魯豫自己都曾對好友竇文濤感慨,“做了32年的節目,但是我有二十多年都是不表達的”。

魯豫和好友竇文濤
在他人眼中,魯豫的形象是被“包裹”著的,理性、剋制、幾乎看不到任何情緒,即便面對的是老友。
轉變發生在2022年的冬天。
那時,魯豫的父親剛剛去世,她罕見地暫停了全部工作,這幾乎是20多年職業生涯沒有過的事。
沒人知道一向剋制情緒的魯豫有沒有哭,在播客《展開講講》裡魯豫曾剖析自己的情感,“我是一個在任何時候哭都不是我表達情緒的第一選擇”,她形容自己面對痛苦情感時是“靜水深流”,有“漫長滯後”的人。
但魯豫確實變了,父親去世後,身邊的人看到了不一樣的魯豫,她變得輕盈、變得放鬆、“情緒開關有些鬆動了”。
最典型的是在《出走的決心》點映現場,在談及女性處境時魯豫罕見地哽咽了,《魯豫有約》製片人小滸在接受《人物》採訪時提及這段經歷,“但也是她面對公眾最高程度的情緒表達”了 。
父親的離世是魯豫開啟自己的開關,而在面對年輕女孩們的時候,她也感受到自己應該說些什麼,脫口秀女性演員們告訴魯豫,“你在那兒我們會敢說”。
是時候了,魯豫也如此對自己說道。

2022年,魯豫開了一檔名為《巖中花述》的播客節目,延續以往的職業生涯,魯豫將播客定位為“智性女性的精神衣櫥”,透過節目魯豫與七堇年、馬伊琍、邵藝輝、侃侃等各行各業女性對談。
這些在各個領域裡閃閃發光的女性故事,看似與普通女性如此不同,但卻被聽眾譽為“最好的華語女性播客”。
魯豫也曾擔心,精英女性的人生經驗或許無法為普通女性提供真正的啟發,即便如此她認為“她們的故事仍舊值得被傾聽”,她認為聽眾在某種程度不是反抗精英敘事,而是反抗莫名的壓力。

《巖中花述》第五季第八期“要活得很久,我做了這個決定”,魯豫與張春的對談是最受歡迎的一期節目,播放量高達99萬+,也是在這期節目中,魯豫罕見地講述了自己在浴缸摔倒的經歷。
在做《魯豫有約》的20對年裡,魯豫時常有孤立無援的感覺,而在與女性的談話中,魯豫感覺原來兩個女性“可以彼此托住對方”。
和張春的對談,讓魯豫看到了張春身上有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感覺,面對這樣真誠的受訪者,她也開始習慣以真誠回報。
在做播客的過程中,魯豫發現“原來她們需要這些東西,而這些東西我一直都有”,《巖中花述》讓魯豫在過往沒有機會在節目中表達的東西說了出來。
積攢多年的表達欲終於爆發。

1977年,7歲的魯豫坐上了一趟改變她人生方向的列車——從上海開往北京的綠皮火車。
此前,魯豫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上海,去北京,是為了和爸爸媽媽生活在一起,但魯豫理解不了為什麼要離開上海,臨行的夜晚魯豫大哭大鬧,把爸爸收拾好的行李扔了一地。哭著哭著她坐上了火車,看著窗外閃過的農田和樹木,魯豫心中升騰出一種感覺,作為小孩兒沒有權利掌握命運。
在那一刻,魯豫決定“我的人生必須自己做主”。
在女性主義不知為何物的時代,魯豫便知道女孩跟男孩沒什麼不同。爺爺奶奶的偏愛和尊重,讓她可以忽略掉性別和關於女孩特有的規訓,魯豫意識到“身為女孩兒也沒什麼不可以做到”,但她將這種想法隱藏起來,因為“沒有必要樹立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直到多年後,女性意識被認為是正確的,魯豫“有一種解放的感覺”,關於女性的一切是可以被言說的。

童年時期的魯豫
如果說,上海的生活培養了魯豫大膽自信的性格,和父母在北京的生活則給了魯豫自由生長的底氣。
到北京後,魯豫搬進了中國國際廣播電視臺的家屬樓,那是父母的工作單位。在那個年代特有的筒子樓裡住滿了各種語言學家,德語、朝鮮語、馬來語、阿拉伯語,魯豫的父親是斯瓦西里語,母親則是孟加拉語。
在濃厚的語言氛圍裡,魯豫在小學時就清楚地知道長大後自己是要從事語言相關工作後,她甚至決定報考父母的母校北京廣播學院(現中國傳媒大學)。

少年魯豫
父母幾乎不干涉魯豫的想法,初高中的志願表都是她自己填好,只需要遞給爸爸簽字,知會父母一聲;而學校的教育也接納學生天馬行空的想法,語文課文沒有標準答案,校服是學生自己設計的款式。
在這樣的教育下,魯豫意識到“活得不一樣”是沒有問題的,直到多年以後,魯豫才明白,原來她曾擁有的自由,是“非常態”的。
1992年,22歲的魯豫參加北京申奧英語演講比賽,從小浸染在語言環境裡的魯豫幾乎沒費什麼力氣,就拿下了大學英語專業組冠軍。
在比賽錄製現場,魯豫第一次見到“專業團隊”工作的場景。
現場有各種各樣的機器,地上佈滿了電線,人來人往中,每個人各司其職,為了同一個目標做努力,魯豫覺得“這個環境好酷”。

魯豫在央視實習
這場比賽幫魯豫打開了央視的大門。
魯豫被破格邀請參加央視文藝部主持人大選,她被要求採訪張曉海導演,從小就膽大自信的魯豫絲毫沒被央視的光環嚇到,反而將央視導演們問懵了。
“為什麼文藝部的導演都留大鬍子?你、趙安、張子揚”。
“你們三個人是中央臺最年輕有為的導演,你們之間的競爭厲害嗎?”
一個初出茅廬、沒什麼採訪經驗的小丫頭,竟然提出這樣尖銳犀利的問題,半睡半醒的張曉海一下子精神了。
在大學讀國際新聞專業時,老師就曾批駁“下基層”這個詞,老師說媒體是和公眾平視的,“我是不接受我是仰視的,也不接受完全迎合,平視是我一直以來的基調”。
平視,意味著不俯視“底層”,不仰視“高層”。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的價值觀曾深埋魯豫心中,她才能問出那樣令央視導演耳目一新的問題。
馬未都也曾在《圓桌派》評價魯豫“不循規蹈矩”“很鬆弛”。

魯豫主持《藝苑風景線》節目
很快,憑藉犀利的採訪和身上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魯豫進入央視工作,主持《藝苑風景線》節目。
兩個禮拜一期節目,一期30分鐘,對於記憶力超強的魯豫來說,這份工作幾乎沒有挑戰性,她覺得自己有很多的力氣和慾望,沒處安放。
1994年,24歲的魯豫憑藉《藝苑風景線》獲得了“中央電視臺最受歡迎的十大節目主持人”稱號,這一年,魯豫還和前輩趙忠祥搭檔主持母校40週年校慶。

魯豫與趙忠祥搭檔主持廣院40週年校慶
從拿到第一份工資起,魯豫意識到社會時鐘在自己身上不再起作用。
沒有人可以限制她的選擇。

當所有談話場裡都以男性為主導時,女性是傾聽者、附和者,是點綴,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魯豫也曾扮演這樣的角色。
近兩年,魯豫開始審視自己,她開始在男性談話的場合裡有意識地讓自己多說一些。
但一位女性想真正坐上牌桌,而不僅僅是自我表達時,這條路就顯得尤為艱難。在接受《是個人物》採訪時魯豫說“要更努力,遠離所有讓自己有可能失去獨立性的,那些場合和人,而且如果你獲得這個機會很艱難的話,要珍惜這個機會”。
這不是一位精英女性的傲慢,而是魯豫的來時路。

1996年,還在央視的魯豫收到鳳凰衛視的邀請,幾乎沒有思考,魯豫就離開了北京前往香港。
初到香港,魯豫主持《音樂無限》《音樂發燒友》等欄目,除了按部就班地上班,魯豫便和許戈輝、竇文濤在香港的街頭閒逛。
那是媒體的黃金時代,也是香港迴歸的前一年,歷史的湧動讓魯豫總覺得有使不完的勁兒。
竇文濤能感受到魯豫和許戈輝內心有隱隱的失落感,那種想幹些事兒的騷動。

許戈輝、竇文濤、魯豫三人合影
這一年,鳳凰衛視總裁劉長樂決定讓已經成為鳳凰衛視“當家花旦”的魯豫嘗試主持早間新聞《鳳凰早班車》。
魯豫猶豫了。
傳統播報新聞的方式對魯豫來說太常規,無法隨意發揮,於是魯豫提出了兩個要求,一是不念稿,二是要把報紙上的諮詢融合進節目中。
面對魯豫的要求,劉長樂毫不遲疑地答應了。
主持《鳳凰早班車》那段時間,魯豫每天要凌晨4點起床,到臺裡後她一邊做妝造,一邊捧著一疊報紙,在清晨最容易犯困的時間讀完香港當天的所有晨報。
清晨七點節目開始錄製,魯豫開機就能播報。

主持《鳳凰早班車》時的魯豫
多年的職業習慣讓魯豫有著驚人的記憶力,十幾分鐘的發言稿,只要看一眼,她就能全部記住,做到完全脫稿。作家七堇年驚歎於魯豫能將難記的名字和劇名信手拈來;朋友也笑稱魯豫是行走的Google。
那時的魯豫清楚兩件事。
主持人必須一個人完成所有工作,不能生病,不能請假,“一旦主持人獨自出現在鏡頭前,其他人無法幫助你”。
第二件事是魯豫知道“這是我的一個自主選擇”,在那個年代,魯豫仍是新人,“這是我的機會,我會緊緊抓住”。
魯豫將新聞“說的”新鮮有趣,原本非黃金時段的《鳳凰早班車》卻成為鳳凰衛視廣告價格最昂貴的節目時段之一。
好友竇文濤認為,《鳳凰早班車》是魯豫明確自己節目風格的標誌性階段,自然、風趣、輕鬆是獨屬於魯豫的新聞風格。

2000年,年僅30歲的魯豫被評為中國電視榜年度最佳女主持人。
即便魯豫謙虛地說自己沒有經歷過新人艱難的起步階段,說自己是莽撞的愣頭青,但沒有幾個新人可以像她一樣既保持專業,又保持自我。
一年後,《魯豫有約》開播了,這是魯豫對自己兌現承諾的一檔節目。
1994年,在美國留學的魯豫,在美國電視上看到了“奧普拉·溫弗瑞秀”,這是魯豫第一次看到以主持人名字命名的電視節目,當時的她在心底暗暗發誓,以後也要擁有一檔以“魯豫”命名的節目。

魯豫採訪何賽飛
《魯豫有約》開播後備受歡迎,從周播改為日播,從鳳凰衛視中文臺擴大到各省級電視臺,連續開播19年,成為中國迄今為止最長壽的訪談節目,是很多傳媒學院的教學分析範例,因為獨特的品牌化運作模式,甚至被《時代週刊》評為“15年來,中國最具價值的電視節目之一”
魯豫被譽為“中國奧普拉”。

魯豫全英文對話奧普拉
《魯豫有約》的錄製節奏出乎意料地快,一週錄製幾天,每次錄製有兩三場,最高峰時魯豫一天連錄4場節目。
一天時間面對4個不同的人,魯豫需要記住每個人的資料。
魯豫“窮盡式”準備嘉賓資料也需要大量時間,只要能查到的資料魯豫都會看。上萬個嘉賓,4000多期節目,只要告訴魯豫一個名字,她就會像瀏覽器一樣,快速搜尋對方的資料,說出曾經播出的故事,以及未被播出的內容。
多年的職業生涯讓魯豫的生活變得固定,她每天只睡七個小時,每個月會同時讀五六本書,在朋友眼中仍舊是搜尋引擎般的存在,魯豫曾在採訪中笑稱記憶力是她的“阿喀琉斯之踵”。

相比當下“小確幸”的價值觀,魯豫願意將生活讓渡給工作,放棄煙火氣,她獨居,不做飯,沒有孩子,不養寵物,允許自己在生活中缺席。
回看魯豫的來時路,她已然坐上了牌桌,哪怕她的人生經歷顯得那麼幸運,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把握住運氣。
在最近一次接受採訪時,魯豫給年輕女性創作者提出建議,正視自己的能力,且不要介意走一條艱難的路。
因為那正是她曾經走過的路。
部分參考資料:
1、《陳魯豫 終於露出側臉》——人物
2、《被誤解的魯豫,再次等到自己的時代|穀雨》——穀雨實驗室
3、《魯豫決定不再藏自己》——南方週末
4、《陳魯豫:54歲可以是我這個樣子》——新週刊
5、《對話魯豫:我終於開始正視自己的能力和才華》——展開講講
圖片來源:網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