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普通登山運動員來說，攀登珠峰頂通常要用40~45天。需要長時間的高海拔拉練和在冰川營地間往返訓練，讓身體先適應六七千米的海拔高度。
最近，有人靠著價值124萬元的氙氣“外掛”，僅用了4天18小時，就成功登上珠峰頂，創造了新的紀錄。此舉在登山界掀起了軒然大波，不僅沒有獲得滿堂彩，反而成為眾多登山愛好者和從業者強烈抨擊的物件。
藉助氙氣療法征服珠峰，到底是登山精神的消亡，還是科技進化的必然？參加氙氣療法究竟是什麼體驗？背後還有哪些爭議？《每日經濟新聞》記者（簡稱每經記者）找到了當事人，力求真實還原這一事件。
英國登山隊氙氣“外掛”加持下，全程僅耗時約4天18小時登上珠峰頂 每經制圖
1
4天18小時的“不可能任務”
英國老兵如何“閃登”珠峰？
當資深登山者陳濤（業界人稱“強子”）帶領他的隊伍從海拔8848.86米的珠穆朗瑪峰頂安全撤下後兩天，5月21日上午7點10分，一支英國登山隊也站上了世界之巔。
他們於5月16日從海拔僅24米的倫敦希思羅機場啟程，到世界之巔，全程耗時約4天18小時。這一速度，重新整理了人們對於珠峰攀登週期的固有認知，也讓在大本營透過直播螢幕目睹這一幕的強子脫口而出兩個字：“震撼！”
這趟註定載入珠峰攀登史冊的“閃電之旅”，主角是四名英國特種部隊退役老兵——包括一名航空公司飛行員、兩名企業家以及一位議員。在到達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後，他們乘坐直升機直接抵達海拔5300米的珠峰大本營。
珠峰大本營 圖片來源：Furtenbach Adventures公司
強子回憶道:“在那裡，他們所需的一切，如氧氣、帳篷、食品，甚至包括GPS和全球直播裝置，都已準備妥當。”
抵達大本營後，他們並未像其他隊伍那樣聚集在營地參加傳統的普迦儀式，祈求安全登頂，而是選擇直接向世界之巔進發。5月20日晚上10點30分，他們從海拔8000米的4號營地開始嘗試衝頂。5月21日上午7點10分，他們成功站上了珠穆朗瑪峰的峰頂。
在此之前，從未有任何團隊能夠在不進行系統性高海拔適應訓練的情況下，以如此驚人的速度完成對珠峰的征服。
強子向每經記者詳細介紹了傳統珠峰攀登的漫長週期：“普通人想要登頂珠峰，整個過程大約需要40~45天。”他將其劃分為三個主要階段：
首先，是為期約10天的徒步進山，目的是讓身體逐步適應不同的海拔高度；其次，是高海拔拉練，重點是攀登羅布崎峰，大約需要4~6天時間，以鞏固攀登技巧和身體狀態；最後，則是在昆布冰川上的一號、二號和三號營地之間進行往返拉練。完成這一切之後，登山者還需要返回大本營進行充分的休整，耐心等待天氣“視窗期”的開啟，才能正式向頂峰發起衝擊。
該英國登山隊的“閃電登頂”，無疑顛覆了這一模式。
2
麻醉劑的“跨界奇蹟”
氙氣如何成為登峰“外掛”？
這支英國登山隊之所以打破珠峰攀登“遊戲規則”，他們宣稱是有秘密武器——氙氣療法。
5月5日，在飛往尼泊爾前大約兩週，四名登山者飛往德國，與制定該療法的醫生、世界領先的氙氣醫學研究人員之一Michael Fries會面，並在其監督下，在一家德國醫院吸入了氙氣與氧氣的混合氣體。
氙（Xe），這種在元素週期表中位列稀有氣體家族的惰性氣體，通常被應用於醫學麻醉領域。如今，它卻搖身一變，成為了助力登山者“閃登”珠峰的神秘“外掛”。
四位登山者之一Garth Miller告訴每經記者，房間內有一支專業團隊提供支援，整個過程持續了25分鐘。“吸入氙氣/氧氣混合物沒什麼感覺，有些人輕微頭暈，但治療結束後症狀會立即消失。我們感覺很好，當天就飛回了英國。”他強調，氙氣療法是一次性的，他們此後在登山過程中都使用的是純氧。
不僅如此，他們還利用低氧帳篷提前進行了數月的適應訓練。Garth Miller介紹稱：“我們使用了一種裝置，可以降低氧氣濃度以模擬高海拔環境。我們積累了超過450小時的低氧時間，大部分在睡眠中進行，但也會在跑步機或健身腳踏車上帶著面罩進行訓練。這會刺激我們的身體產生與在真實高海拔地區類似的生理變化，以便我們可以飛往海拔5300米以上的珠峰大本營後立即開始攀登，而無需像往常一樣再進行緩慢的徒步和多次適應性輪訓。”
登山隊成員正在吸入氙氣/氧氣混合物 圖片來源：Furtenbach Adventures公司
“氙氣可以刺激紅細胞的生成，從而增強身體的適應能力。”探險活動的組織者、奧地利探險公司Furtenbach Adventures的創始人盧卡斯•富滕巴赫（Lukas Furtenbach）告訴每經記者。他進一步表示：“更重要的是，它對心臟和神經系統都能起到保護作用。它能有效保護大腦和肺部，使其免受高原腦水腫（HACE）和高原肺水腫（HAPE）的侵害。”這也是富滕巴赫旗下公司首次將氙氣療法應用於商業登山客戶。
他堅信，氙氣將改變高海拔山峰攀登的遊戲規則。“低氧預適應本身是一項強大的工具，我們已利用這項技術改變了珠峰的攀登方式（將傳統所需的10周時間大幅縮短至2到3周），而氙氣則再次改變了這一切。”富滕巴赫對每經記者表示：“氙氣不僅能顯著增強人體的適應能力，還能保護身體免受高原反應的困擾，從而使攀登過程更加安全。”要知道，高原反應正是登山者在挑戰珠峰時所面臨的最大危險之一，也是導致死亡事故的主要原因之一。
富滕巴赫 圖片來源：Furtenbach Adventures公司
富滕巴赫的這份篤信，源於其親身經歷。
據他回憶，2019年，Michael Fries醫生主動聯絡上他，向他介紹了氙氣在高海拔登山運動中的潛在益處。出於對氙氣在醫學領域有超過75年安全應用歷史的信任，2020年，富滕巴赫親自充當了“小白鼠”。在首次吸入氙氣與氧氣的混合氣體8天后，他成功登頂了海拔6961米的南美洲最高峰——阿空加瓜山，整個過程中沒有出現任何問題，血氧水平甚至高於當地嚮導。
“從那時起，我們開始為期5年的測試和研究。”富滕巴赫說，除了阿空加瓜山，他們的測試足跡還遍佈尼泊爾的數座6000米級山峰，以及珠穆朗瑪峰和洛子峰這兩座8000米以上的高峰。
富滕巴赫及英國四人登山團隊 圖片來源：Furtenbach Adventures公司
3
氙氣“加速”背後的
科學迷思與安全警示
然而，富滕巴赫的嘗試，在登山界和科學界卻引發了巨大的爭議與質疑。
尼泊爾旅遊局局長Himal Gautam向媒體透露，該部門正在對英國登山隊使用氙氣的情況展開調查，並認為使用這種氣體“可能違背了登山倫理”。但截至目前，這項調查尚未公佈任何實質性進展。
富滕巴赫則對每經記者堅稱，他的團隊並未在尼泊爾境內使用氙氣，沒有違反任何尼泊爾當地的登山法規。他強調，其團隊的攀登過程與其他登山者完全相同，只是使用了純氧。
Furtenbach Adventures公司營地 圖片來源：受訪者強子供圖
專業醫學期刊《應用生理學雜誌》2019年釋出的一項研究也顯示，吸入氙氣雖能提升血液EPO（促紅細胞生成素）水平，但並未轉化為對實際運動表現的改善。研究測試了12名跑步者，他們被隨機分配在跑步前數週內每天吸入含有70%氙氣的氣體或假性氣體兩分鐘，然後跑三公里。吸入氙氣的跑步者血液中的EPO水平有所增加，但他們的體能或運動表現（以跑步速度、運動時的心率和呼吸頻率衡量）並未表現出任何改善。
倫敦帝國理工學院醫學高階講師Robert Dickinson在接受每經記者採訪時也強調，英國登山團隊所聲稱的氙氣幫助他們“快速適應高海拔環境”的效果，可能是多個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
他表示，在醫療監督下吸入氙氣，理論上確實可以刺激缺氧誘導因子-1α（HIF-1α）和EPO的產生，從而增加紅細胞數量。但更不能忽視的是登山隊員們此前進行的系統性低氧帳篷訓練，以及他們本身良好的體格和豐富的經驗。在他看來，後兩者的影響可能更大。而且，這些登山者在攀登珠峰過程中也使用了氧氣，這就使得我們很難判斷氙氣是否起到了關鍵作用。
Robert Dickinson同時警告，普通人自行使用氙氣將會非常危險。氙氣可能會干擾一種名為組織型纖溶酶原啟用劑（tPA）的蛋白質的作用，這種蛋白質能夠溶解血栓。
國際登山聯合會（UIAA）對每經記者表示，目前，尚未有科學證據能夠證實氙氣對登山者的保護作用及其在高海拔登山運動中的實際效用。該機構強調，從醫學角度來看，必須拒絕未經科學依據且健康風險未知的標示外使用。
面對來自各方的質疑，富滕巴赫堅持自己的立場。他反駁道：“如果氙氣真的不會產生顯著影響，那麼世界反興奮劑機構（WADA）也就不會將其列入競技體育的停用物質名單了。我們在這方面的實踐領先於科學，這在創新過程中時有發生。現在，需要科學家們進行更深入的研究，來證實我們的發現。”
他認為，氙氣只是作為高原反應的醫療預防措施，使用絕對合法，沒有灰色地帶，沒有副作用，也不會出現提前戒斷反應，“如果禁止使用氙氣，就必須禁止使用氧氣”。
Garth Miller對每經記者稱：“我之前在海拔8000米以上的地區待過很長時間，也登頂過珠峰。但這次感覺不同，我們都沒有經歷常見的高原反應性頭痛等症狀。我感覺棒極了，思維清晰，精力充沛，沒有高原反應。”他還強調：“氙氣的影響不會超過一個月，而且在普通海拔地區可能根本感覺不到。”
4
124萬元的“速登套餐”
珠峰商業生態的攪局者？
珠峰攀登 圖片來源：受訪者強子供圖
對於普通人而言，想要體驗氙氣療法並非易事。
氙氣在大氣中的含量極其稀少，約為0.000009%。從空氣中提取氙氣需要極其複雜的工藝，因此價格極高。
昂貴的提純成本，也決定了氙氣療法的“奢侈品”定位。Furtenbach Adventures公司目前提供的商業化“氙氣輔助登頂計劃”，報價高達每人15萬歐元，約合人民幣124萬元。其中，僅登山者個人使用的氙氣成本，就達到了每人5000美元，約合人民幣3.6萬元。
富滕巴赫表示，這次英國團隊成功登頂珠峰後，諮詢“氙氣療法”的人多了起來。他打算擴大這項服務的覆蓋範圍，為所有希望提升高原適應能力並保障安全的登山者提供支援。
這一價格，與傳統的珠峰商業登山費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強子向每經記者介紹，今年攀登珠峰的報價在5萬美元左右，再加上小費、機票以及保險，總費用通常在5.5萬美元上下（約合人民幣40萬元）。
此外，據媒體報道，一些尼泊爾本地的探險公司報價甚至低至3萬歐元（約合人民幣25萬元）。
高達124萬元的“速登套餐”，聽起來更像是一張專為有錢人量身定製的、用金錢換取時間的“珠峰快車票”。對此，富滕巴赫有自己的一套商業邏輯：“我認為，這是雙贏。一方面，它能讓登山者的攀登過程更加安全；另一方面，對環境的影響也更小，例如資源消耗以及產生的垃圾和人類排洩物都會減少。高海拔地區的工作人員在工作量減少的同時獲得和此前相等的工資。”
然而，尼泊爾方面卻對此深為憂慮。
尼泊爾探險活動協會主席Damber Parajuli警告：“如果登山者們都選擇跳過在山上進行海拔適應性訓練，那麼，他們在當地的停留時間將大幅縮短。這不僅會損害當地經濟，還違背了登山運動的基本原則。當局應該考慮是否允許此類攀登活動。”
但富滕巴赫堅稱，他的快速攀登模式並不會損害當地經濟。其團隊仍然會僱傭夏爾巴人，支付許可證費用，並透過其他消費為該地區注入資金。他甚至認為，如果登山者能夠在兩週而非兩個月內完成珠峰的攀登，反而能夠吸引更多的人來到這裡，從而增加當地的收入。
5
登山精神的消亡
還是科技的必然進化？
強子所帶團隊登上珠峰 圖片來源：受訪者強子供圖
在部分登山者眼中，氙氣療法更像是一個噱頭，是對登山精神的背叛。
專注於全球14座8000米以上山峰攀登的國內頭部登山博主“拾肆鋒”告訴每經記者，透過吸入氙氣來快速適應高原環境、縮短登頂時間，其本質上是一種技術“捷徑”。圍繞它的爭議，不僅涉及到科學有效性，更觸及了登山運動的倫理核心。
“在我看來，登山精神的核心是‘人與山的對話’，而非‘科技投機’。個人認為，使用氙氣攀登違背了登山精神。”他進一步說：“山就在那裡，但攀登的意義不在於征服，而在於誠實面對自己的極限。氙氣或許能縮短登頂時間，但它永遠無法縮短人與山之間真正的距離——那份需要汗水、耐心與敬畏才能跨越的距離。”
珠峰登山探險活動記錄者艾倫•阿內特說，徒步前往大本營、體驗夏爾巴文化、欣賞無數日落的時光，與登頂日一樣令人難忘，“我覺得你可以把行程縮短到四周，但一週就太激進了。你會失去探險攀登的精神。”
面對這些關於“登山精神”的詰問，富滕巴赫進行了反駁：“如果登山運動的靈魂僅僅在於死亡風險，那麼，讓我們侵蝕這個靈魂吧。沒有人應該死在山上。”他主張，應該對任何能提升攀登安全性的手段持開放態度。
Garth Miller也對每經記者表示，拒絕一個可以拯救生命的東西是荒謬的，“氙氣將改變攀登8000米高峰的方式。氙氣輔助的探險更短、更安全、對環境影響更小，而且攀登過程更舒適。”
據“拾肆鋒”觀察，多數登山愛好者強烈反對使用氙氣輔助登山，認為這無異於“作弊”，甚至是對山的褻瀆。當然也有部分登山者是持觀望或支援的態度。
強子則認為，所謂的“登山精神”，見仁見智。他回顧道，當年氧氣裝置的應用，推動了高海拔登山運動的普及與發展。如今的氙氣，可能是“登山科技的變革”。他說：“很多新生事物都來自於挑戰極限者的突破，推動著科學和人類進步，這本身也是一種登山精神。”
但同時，他也非常謹慎地指出，此次成功利用氙氣療法速登珠峰的英國團隊成員，均是前特種兵，這意味著，他們本身就具備遠超常人的身體素質和意志。因此，這項技術對於普通人的適用性仍有待驗證。
策劃|劉學東 肖勇
記者|蘭素英鄭雨航
編輯|陳柯名 易啟江 王嘉琦 蓋源源
視覺|劉陽
排版|易啟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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