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近年來,“自梳”作為一種遊離在傳統中國婚姻家庭制度之外的文化現象,引起了大眾和學界的許多關注。在古代婚俗中,女子把頭髮盤成髮髻的動作,標誌著她們完成了從少女到妻子的身份轉變。而自梳,則是未婚女子模擬婚禮,自己將頭髮梳起,立誓終生不嫁,這些選擇獨身終老的女性被稱為“自梳女”。
2023年,26歲的藝術家浦瀟月開始了她關於自梳女的田野調查。這一過程中,她遇到了現年87歲的自梳女阿轉,和她建立了深厚的忘年情誼,並一直持續到現在。
浦瀟月坦言,一開始,她是被自梳女身上“獨立女性”的標籤所吸引,懷著獵奇的心態去探訪這一百年前“反抗父權的先鋒女性群體”。但和阿轉的相識,讓她逐漸擺脫了這些標籤的限制,認識到自梳女身上混沌的複雜性,開始更加深入地思考這個專案在學術之外的意義。
在她和阿轉的故事裡,我們會看到一個來自北京的年輕女孩,和一個終生未婚的廣東姑婆,她們之間隔著地域和年齡的差異,隔著調研者和被研究物件之間微妙的權力關係,卻依舊以一種十分原始、樸素的情感相互影響和聯結著。用浦瀟月的話說,這是比那些關於婚育、性別的議題更寶貴的東西,也是她面對很多媒體講述了無數遍自梳女故事之後,一直沒講但更想去講的東西。
以下是她的講述。
口述|浦瀟月
01 尋找自梳女
我在美國讀本科的時候,學的是心理專業,但輔修了很多五花八門的課程,其中有一門叫《烏托邦建築》。在這門課上,我接觸到了自梳女和她們居住的姑婆屋。
簡單來說,自梳女是從清朝中、末期開始(也有一些學者認為是明朝),在珠三角地區出現的一個不嫁的女性群體,姑婆屋是她們曾經群居的一個大型建築型別,集生活、社交、宗教祭拜等等各種功能於一體,並且這些自梳女會在這裡過身、百年。基於對姑婆屋的興趣,我開始對自梳女這個群體進行資料蒐集。
一開始懷著的心態是獵奇的。作為一個從小在北京長大的女孩,我從沒有聽說過這種女性文化,第一印象就是“好酷,好先鋒”。我在學校看了一些西方學者的文字,比如學者託培理(Marjorie Topley),他把自梳女的不婚文化稱為“marriage resistance”(婚姻抗爭),把她們描述成一群反抗父權的先鋒女性,這基本也符合我在中文網際網路上看到的大眾對自梳女的想象。

瀟月和學者徐靖捷隨村民探訪廢棄姑婆屋,攝影張照
2021年回國,我首先走訪了廣東順德的冰玉堂,收集了一部分當地文獻館和地方誌館的資料。23年開始,我真正深入到廣東的村落,尋找現存的姑婆屋和自梳女的蹤跡。
實地尋找自梳女不是件容易的事。一開始,我尋找自梳女的方式是“自上而下”的,比如通過當地的村委、婦聯這些官方組織去聯絡。但我逐漸發現,“官方領導”的下場反而不利於村民們的講述,有領導在,大家講的都是一些“自梳女都挺好啊,日子過得不錯”之類的套話,很難獲取到真實資訊。
於是,我繞開了村委會去找自梳女。具體怎麼找,有個竅門,就是找到村子裡資訊流通最密集的地方。在廣東,幾乎每個村子都有兩個自己的“情報局”——大榕樹和小賣部。這兩個地方有著分明的性別屬性:村口的百年老榕樹下,坐著下棋打牌的光膀子男人;小賣部的門口,聚著飯後聊天的阿婆們。男人們那裡能得到的資訊有限,主要因為我是一個外來女性,理著寸頭,單看外貌就讓他們覺得有點不倫不類,很多人的態度不算友好。但阿婆們會熱情地湊上來問我,“你是靚仔還是靚女啊”,只是好奇,沒什麼惡意。
八卦可以開啟很多話題,阿婆們常常會聊哪個自梳女今年去世了,誰又和家裡關係不好“沒人送終”,等等。談話裡,能看出一些村裡人對自梳女的態度。比如我能感覺到,村裡那些已婚女性提起自梳女,還是會有一些優越感。我在小賣部門口碰到過一個90多歲阿婆,她因為生了四個兒子而享受到很多周圍人的讚譽。這些早已結婚生子的阿婆提到自梳女,一定會把自己區隔開,絕不會說“我們”,而是“她們”,是“那些沒嫁人的女人”。
廣東佛山西樵鎮的杏頭村,是我最常去調研的一個村子。我在蒐集資料時,看到了學者徐靖捷的作品《走近西樵自梳女》,書裡提到西樵曾是繅絲重鎮,杏頭村的女性透過養蠶、紡織來賺錢養家,為了能持續地給原生家庭提供經濟支撐,很多女性選擇了自梳不嫁。根據徐靖捷書中的描寫,杏頭村當年出過很多自梳女,甚至曾經40年沒有進過一抬花轎。

阿轉在自己家中,攝影瀟月
我記得很清楚,是在2023年的4月,我透過杏頭村的小賣部“情報局”找到了阿轉。確切來說,是先找到了一個叫阿九的自梳女,她80多歲,但頭腦還很清晰,我問她周圍還有沒有其他姑婆(當地把自梳女們稱為姑婆),她說有一個叫阿轉的,是她的朋友,可以帶我拜訪。
我就這樣被她拉到了阿轉門前。
見到阿轉,我立刻意識到,我見過這個老奶奶。就在前一天,我獨自在村裡的巷子間轉悠,撞見了阿轉,她正弓著背,在水井旁打水,我舉起相機拍下了這個瞬間。她看到我後,問了我兩句話,但都是粵語,我只能用自己蹩腳的粵語回答她,“我是北京來的,聽不懂。”這是我們的第一次相遇。
阿九把我帶到阿轉家時,她恍然大悟地笑起來,“你是昨天井邊的那個‘靚仔’啊!”她以為我是個男孩。
由於有熟人引薦,阿轉很快地信任了我們。在聊天中,我們得知阿轉出生於1938年,大名叫梁轉喜,身邊人都叫她阿轉。但因為不識字,阿轉本人並不知道這個大名,是她的侄孫女小君拿身份證出來,我們才知道的。很多自梳女都對自己的名字並不熟悉,日常生活中,她們的名字往往只是用來稱呼的符號,一個小名,你在家排第三,你就叫何三姐、何三妹。村裡還有很多女孩叫招娣、接娣,家裡給她們取名的意味不言而明。但阿轉不一樣,從她的本名能看出來,她出生的時候,家裡是滿含著喜悅的,所以叫她“轉喜”。
從很多維度上講,阿轉都是幸運的。阿轉家裡有三個哥哥,一個堂哥,她是最小的女兒。小的時候,她家裡雖然務農,但土地很多,經濟條件不錯,能吃上肉,父親還給她買鐵罐牛奶喝,直到土改後家境才慢慢沒落了。這至少說明,她的自梳和經濟壓力沒什麼關係,家裡並不缺她掙錢做工。她自梳時,家人還給她辦了個很風光的宴席,有焚香拜神的儀式,煮了湯圓,當地把這種湯圓稱為“上頭丸”,“ 上頭”就是把頭梳起的過程。

阿轉親自下廚招待自梳紀錄片小組,因為知道瀟月喜歡吃苦瓜,每次做飯,桌上都有苦瓜,攝影瀟月
對於阿轉這個年齡的老人來說,很多時間點已經在記憶裡變得模糊,只能透過生活中的大事來進行標記。所以問她是哪一年自梳的,她也記不太清,只記得“解放後沒幾年”,如果按出生年齡推算,那時的她,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小女孩。
自梳後,阿轉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年輕時,她一直堅持自食其力,為了謀生做過很多工作,在村裡的生產隊做過水泥工,也去給人割過禾。父母去世後,她就一直住在家裡的老房子。我們見到阿轉時,她已經獨居了很長時間,還在世的哥哥們都搬走了,只有一些侄子侄女們還住在附近。在杏頭村這個區域內,她已經算是家族裡年紀最長的老人了。平日裡,她都是一個人靠著政府給的低保生活,飲食起居全憑自己,偶爾也會有侄孫們前來看望,但在她看來,那些都是“人家家”,人家家有空才會來看她。
但在阿轉身上,我感受不到太多所謂孤寡老人的“悽慘”。大概因為她是個很有能量、有“毛刺”的女人,力氣大、精力足、話很多,八十多歲還是閒不下來,每天一有空就跑出門滿村子轉悠。她對自己的體力很自豪,常常掛在嘴邊,“你看我背也不坨,腰也不彎,不像那些老太太,我多了不起。”
田調過程中,我也打算拍一個自梳女相關的紀錄片,我組建了一個小團隊,有攝像、翻譯和幾個志願者,大部分都是女性。我們在阿轉的隔壁一共住了兩個多月,攝像每天早上6點就起床開始跟拍了。由於語言不通,紀錄片拍攝又需要保持一定距離,攝像跟她之間交流的機會比較少。最開始,阿轉對此不太適應,但她不是在意有攝像頭對著她,她更多的是在意相機背後有個活人,有個年輕人(她叫“後生仔”)。她就像我們身邊的長輩一樣,總覺得有義務照顧孩子們,不停地隔著鏡頭問,你餓不餓?渴不渴?要喝點什麼?
我常常忍不住拿阿轉和家裡年紀差不多的姥姥對比,覺得像,也不像。在我家,姥姥的生活永遠是圍著我媽和我轉的,阿轉雖然也會照顧我們,但她更多時候又不太有“圍著別人轉”的意識,她很自在。好幾次,我們正在拍她,一群人在她家裡喝茶,她突然站起來,拿把傘,說“我要出去了,你們在這坐著吧”,就把一屋子人撂下出門散步去了。她不喜歡被別人管頭管腳,這是很多結了婚的阿婆身上看不到的特質。

瀟月和順德學的夥伴寶欣與阿婆分享日常,攝影Janet
阿轉彷彿對什麼事都有興趣,我們帶她去公園遛彎,她看到假山會拉著我們問,“這個是人搬上去的石頭,還是機器搬的?”她很清楚外面世界的景觀和她年輕時的經驗已經完全不同了,但她試圖弄個明白。再比如,她這輩子幾乎沒有離開過杏頭村,更別說廣東,所以她從沒見過下雪。知道我是北京人後,每到冬天,她就心心念念地託侄孫女小君來問我,“北京是不是下雪了呀?”對那些沒見過的東西,她都充滿了嚮往。
阿轉也是個很有主見的老人。我們熟悉後,她經常試圖指導攝像的工作。她的屋子是間採光很差的平房,阿轉瞥見攝像機螢幕,會說“黑濛濛的在拍什麼?”然後指揮我們“去這邊拍”“去那邊拍”。攝像要拍空鏡頭,正對著一支點燃的香拍特寫,拍著拍著,香突然從螢幕上消失,轉頭髮現是阿轉怕他被燙到,悄悄把香端走了。有時候,阿轉分不清紀錄片和演戲的區別,會招呼我們,“我要吃嘍,過來拍呀”,然後拿起一個空碗和筷子,開始進行無實物吃飯表演,大家在一邊哭笑不得,只能配合她拍完。
在這個過程中,我能感覺到阿轉對我們的喜愛,不僅僅是長輩對“後生仔”的喜愛,還因為我們的出現讓她覺得受到了關注。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她還不太習慣講述以前的事情,她覺得自己沒什麼文化,她的故事也不值一提。但越到後來,她越願意滔滔不絕地講述,也期待這種講述。有一個我印象很深的細節是,每次採訪完,我們都會對阿轉說“改日再來”,不知道為什麼,阿轉永遠預設“改日”就是“明天”,到了第二天,她會盼著我們來。

阿轉在家裡舀飯,攝影瀟月
我們離開杏頭村之後,小君說,“你們走後,老太太把你們拍的照片都拿出來顯擺,說外地來的後生仔給我拍了好多好看的照片。”她年輕時幾乎沒有留下過任何照片,現在有了這麼多能留在世界上的影像痕跡,她很興奮。後來,我給阿轉拍的第一張照片,那張她在井邊打水的背影照,還被送到了廣州展出。她看到照片,來跟我撒嬌,說,“你怎麼不把我拍好看一點?下次你要記得跟阿婆說,說要照張相,我站起來,你不就能照到正面了?”
從阿轉身上,我得以窺見“自梳”這個行為背後的複雜性。
阿轉身上沒有傳宗接代的壓力。但在我們的調研裡,很多自梳女都是家中長女。廣東有個說法,“阻頭不便,跨頭不祥”,意思是家裡的老大到了年紀不結婚,就成了“阻頭”,會妨礙弟妹的婚姻,弟妹如果跨過長兄長姐先結婚,則是“跨頭”,這兩種情況都被視作不祥。很多女性在沒有合適物件的情況下,為了不妨礙弟妹趕緊結婚,就只能自梳。還有一些女性,因為家裡男丁稀少,父母年邁,只能作為勞動力留在家裡,也會被迫選擇自梳。
這裡也能看出,自梳女們選擇梳起的原因很難一概而論,無法簡單地把她們都歸到“主動反抗婚姻”的範疇裡。我在田調中找到了22位平均年齡近90歲的自梳女進行訪談,這些女性都沒有機會讀書,很多人大字不識,她們並不是因為能出去掙錢了,就突然覺醒了什麼“女性意識”。在那個年代,留給女性婚姻以外的選擇本來就很少,自梳不過是嫁人和變成“阻頭”之間的第三條路。一個女性走上這條路,往往是個人意志、集體意志、社會環境這幾方力量共同影響下作出的決定。
但要說阿轉是“主動選擇了自梳”嗎?沒那麼絕對。這也是我在認識她之後才意識到的一件事:像阿轉這樣已經年邁的自梳女,她們的口述永遠無法給出一個確定的答案。對她們而言,自梳已經是五六十年前的事情了,年少時的感受難以追溯,現在去問,得到的也只是她們現在的想法,並且未必是最真實的想法。

小君姐和阿轉參觀瀟月在廣州島外空間的展覽,攝影瀟月
很多媒體採訪自梳女,都會問同一個問題,“自梳後,你有沒有後悔過?”這個問題就像是去問很多職場女性“你是如何平衡婚姻和家庭”一樣,我不太喜歡裡面隱含的一些預判。事實上,問這個問題也沒什麼意義。你去問一個八九十歲的老人,對幾十年前做的一個決定後不後悔,她們無非就是回答是或否。但這幾十年的歲月裡,那些情感上微妙搖擺的瞬間呢?那些對於孤獨和獨自死去的恐懼呢?這些情感一定發生過,但都無法透過“後不後悔”來概括。
後來,我就不再問這種抽象的問題了。我會問,“阿婆,你最近晚上睡得好不好?”那人家就會老實回答,晚上經常睡不著。為什麼?“害怕一個人死在家裡嘍。”類似這樣的話,在拉家常的過程中,她們很隨意就說出來了。
這型別的對話,對我來說是一個全新的轉譯系統。我之前太被官方的學術訓練所規訓,根本不知道怎麼和人聊天。但在阿婆們的鄉土社會里,我必須放下自己熟悉的那套東西,去學習她們的語言。就像問她們為什麼自梳,大部分人會回答,“那時候很興”“找不到人結婚就自梳嘍”,如果期待那種“女性個體意識覺醒”的答案,是沒有的。拿阿轉舉例,深入她的生活之後,我們才看到她身上很自我、不想被約束的一面。“我自己一個人更自在”,是她內心一個很本能的需求。她並不是在有意識地和某種制度做對抗,只是在漫長的歲月中,她的生命力自然而然地迸發了出來。

阿轉和瀟月,圖源:《自梳》紀錄片(搜樸紀錄片實驗室),攝影張照
阿轉並不反感婚姻制度,這也是我在跟她相處的過程中逐漸發現的。她自己對婚姻什麼看法,可能不會明說,但我很確定她真的十分希望我結婚。我們現在認識兩年了,每次一見面,她就著急地打聽我的婚戀狀況,問什麼時候能喝到我的喜酒。如果我們團隊裡哪個人談戀愛了,她會很高興,覺得“好樣的”。我有一次跟她說,那我就是不打算結婚怎麼辦?她說,那你多笨吶。我問,那你不是也沒有結婚嗎?她回答我,對嘍,等你老了就知道後悔了。
回過頭看,我的整個田野調查的過程,就像是一個對自梳女祛魅的過程。專案最開始成立,無非是因為我們覺得自梳女很稀奇,把她們當作很“不一樣”的人在對待。但有沒有可能,她們和我們沒那麼不一樣?
紀錄片拍出來後,我組織了一場討論會,在網上招募了很多年輕人來參與。當天有個很年輕的女孩來參加,她說自己現在一個人住,常常忍不住想象死亡,“如果有一天我死在這個房間裡了,沒人會知道,公司裡的人也不會在乎我,我會在房間裡默默地腐爛。”在場很多人聽完都有同感。我當時忍不住想,阿轉似乎沒有說過這樣的話,當然也是因為她沒有受到過任何表達的訓練,但她說晚上睡不好覺的時候,她期盼和我們“明天見”的時候,會不會也在這樣想?
這當然是我的猜測。但至少說明,自梳女的困境不只屬於上一代人,我們這些孤獨的年輕人,今後要面臨和她們一樣的問題。在這個過程中,自梳女身上那些關於年齡、地域、性別、婚姻觀念的標籤,都一點點被剝離下來了。她們的孤獨和衰老,和所有人都有關,無論什麼性別,無論已婚還是未婚。

瀟月和幾位翻譯夥伴,同阿轉和小君姐聚餐,攝影Janet
對我個人而言,這個專案還帶來了一些很私密的情感衝擊。和阿轉的相處,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我和家裡長輩的關係。我們團隊裡每個人都說過這樣一句話,“我跟自己家裡的老人都沒有相處過這麼長時間”,每次說起,大家都忍不住掉眼淚。因為當我們面對一個老人,並試圖理解她的時候,唯一的參照就是自己的親人。這種擰巴和酸楚的情緒是共通的。
專案結束那天,在阿轉家的餐桌上,翻譯跟我說,“阿婆說,你下次再來的時候,她都不知道自己在不在了。”她說得很隨意,但我當時就繃不住了。那一刻的生理反應,現在我都能記得:我的眼淚一直在眼眶裡,必須不停咽口水,控制它不往下流。那種痛苦不僅僅是擔心以後見不到阿轉,還因為我投射了很多對姥姥的感情在她身上。我甚至無法給她一個承諾,說我很快就會回來,因為我擔心給了她期待後我做不到。
阿轉像一面鏡子,讓我重新審視了自己和媽媽、姥姥的關係。在這之前,我好像已經厭煩了和她們相處,每次吃飯都是匆匆忙忙,每次她們催婚時我都激烈反抗。但現在,我意識到自己是有能力去聽她們說話的。我能花那麼長時間圍在阿轉身邊,花那麼多功夫去和她溝通,為什麼同樣的事情,我不能為我的家人做?從阿轉身上,我看到了我愛著的家人的影子,她激發了我重新和她們建立聯結的慾望,在這之前,這個慾望已經隨著我的長大被遺忘了很多年。
還有一件更驚喜的事。去年我回村裡,又見到了阿轉的侄孫女小君,她比我大一點,我叫她小君姐。我們聊天時,她掏出手機,很自豪地給我播了兩段錄音,是她自己的“採訪”。採訪物件不僅有阿轉,還有家裡其他老人,問她們年輕的時候都做些什麼,是繅絲還是裁衣?嫁人的時候多少歲,哪年生下來一個女仔,當年的那個接生婆是不是還接生了家裡好幾代人?事無鉅細。我聽完非常激動,我知道,我註定只是阿轉漫長生命裡的一個過客,但現在,就算我離開,改變也已經發生。

帶阿婆遊玩順德,攝影Janet
在此之前,小君姐或許並不關心這個家庭的歷史,但我們的到來激發了她的興趣,讓她願意慢慢了解家裡的老人,甚至以後她可能會成為最瞭解這個家族的年輕人,很多故事會這樣流傳下去。這可能就是我的專案,給這個家庭帶來的一點微小的變化。
在這個層面上,我覺得我和阿轉的相處,除了調研者和被調研者的關係,還有很重要的一個部分,就是人和人之間最樸素、真誠的尊重和親近。這其實很難,因為無論是調研還是採訪,裡面都隱藏著一種權力關係,再加上我是個外來者,可以說我是在觀看和凝視她。以她的年齡和社會身份,是無法反抗和拒絕,甚至意識不到這種凝視的。這是我在調研中非常敏感的一件事,我會很努力地試圖消解這種不平等,給她看我們拍的素材,用她能理解的語言去解釋清楚我們到底在幹什麼,包括接受她的禮物和饋贈,有時可能就是幾個大餅。
講這段,是因為阿轉跟我提起過一件事。幾個月前,突然有四個北京來的大學生敲她的門,說是看了我之前的報道,要採訪她。這四個人透過阿轉的名字在村裡問到了地址,直接就上門採訪,問了一大堆關於自梳的問題,讓她猝不及防,感到很害怕。他們走的時候,還管阿轉要了一件她儲存多年的大襟衫,說是很快就會寄回,但至今也沒有收到。阿轉很天真地問我,這些人都是北京來的,是不是你的朋友?她覺得北京來的大學生應該都是互相認識的,所以沒有拒絕,就連那件衣服,她也說就送給他們好了。我很想保護她的這種天真,但又一直忍不住地愧疚,總覺得是我的報道讓她經歷了這些不太愉快的事情。

小君姐與阿婆交談,翻譯Zoe、寶欣與瀟月同行,攝影Janet
接受採訪之前,我還在想,關於阿轉,我要聊些什麼?我和她的相處,既是兩個普通人之間很簡單、真誠的情感,又摻雜了很多複雜的因素。我想展示的,是我自己在這個過程中的思考:我必須非常小心、不斷反省,我做了哪些事、沒做哪些事,會給她的生活帶來什麼影響?這些作為調研者本分的反思和責任,也包含了我對一個真實的人的關切。如果換成三年前的我,不管在學校裡學了再多的主義和理論,都一定想不到這些。大概,這也是阿轉留給我的饋贈吧。

排版:初初 / 稽核:雅婷
詳細崗位要求點選跳轉:《三聯生活週刊》招撰稿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