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於楊力維和楊舒予,人們總是天然地對她們之間最顯性的姐妹關係好奇,但她們不是彼此的對照或映襯,她們是各自故事裡的主角,故事裡還有很多女孩——她們的樣子,就是女孩的樣子。
文|羅芊
編輯|張躍
攝影|張博然
品牌鳴謝|Nike&Jordan
那些故事
在籃球的世界中,12是一個很特殊的數字,它不是哪位巨星的球衣號碼,而是在國際大賽中,每支國家隊能提報的參賽球員名額。如果說競技體育是一道窄門,在很多國家的籃球世界中,12就是這道窄門的寬度,代表著一個國家籃球人口中,站在金字塔尖的那12個人。
2025年7月12日,女籃亞洲盃開賽的前一天,中國女籃公佈了最終的12人參賽名單,楊力維和楊舒予的名字依舊在列——在過去幾屆大賽的女籃12人名單中,她們的名字都會出現,這也意味著,站在中國女子籃球運動金字塔尖的12個人中,有兩個人來自同一個家庭,是親姐妹——在世界籃球領域,這樣的故事都不常見。
關於楊力維和楊舒予的故事,「姐妹」也成了天然的主題,她們是彼此的參照和對照,在一些活動現場,人們為了方便稱呼,會省略掉她們的姓名,直接叫「姐姐」和「妹妹」,大家喜歡看到她們並肩出現的場景,會捕捉她們交流的細微瞬間,也對她們彼此相關的故事津津樂道——
姐姐楊力維7歲那年離開家進入體校學習籃球,在球場上,她是「女籃快馬」,可以「像手術刀一樣犀利突破上籃得分」。如今,在廣東女籃和中國女籃,姐姐都是隊長。在聯賽中,她率隊拿過4次WCBA總冠軍;在國家隊,她拿過女籃亞洲盃冠軍、亞運會冠軍,還有女籃世界盃亞軍。
妹妹楊舒予11歲才開始學習籃球,以打球聰明著稱,有著很好的身體素質和投籃天賦。在籃球世界中,她以一種少見的速度「一路飛昇」:11歲第一次正式接觸籃球,14歲入選國家少年隊,16歲正式進入廣東女籃,17歲被選入中國三人女籃集訓隊備戰東京奧運會。
2021年的東京奧運會,妹妹19歲,初出茅廬,在三人女籃表現出色,和隊友一起獲得了一枚奧運銅牌;姐姐26歲,正值巔峰,五人籃球的賽場上,中國女籃表現也非常亮眼,小組賽三戰全勝,最終獲得第五名——這也是公眾認識她們的開始,東京奧運會結束後,楊舒予的名字在微博熱搜上掛了一個星期。
關於她們的故事,大多都沿著一個路徑講述——
她們會大方袒露彼此的分歧。她們相差7歲,彼此的成長並不交疊。2018年,16歲的妹妹加入廣東女籃,和23歲的姐姐成為隊友。但她們並不住同一間宿舍,有各自獨立的朋友圈,交流也不算多,最多的接觸還是在籃球場。
姐姐是球隊主力,多次入選中國女籃國家隊,每場比賽後都要拉著妹妹覆盤,用最高的要求去要求她,希望她儘快成長;妹妹是新人,同齡人中的佼佼者,對籃球有自己的理解,對姐姐的建議並不會全盤接受,對姐姐的方式也很不適應,「我覺得姐姐就是姐姐……老是很兇的那種,不像姐姐,像教練」。
後來,一則影片採訪詢問她們,「如果不是姐妹,你們會是很好的朋友嗎?」妹妹有些遲疑,回答得非常委婉,「可能,話說得……會很少」,姐姐很直白,「我覺得不會。」
但這些故事終究會走向「姐妹情深」的敘事。接受訪問時,妹妹會說,自己希望成為姐姐那樣的球員,她內心最大的願望是能以主力的身份和姐姐一起比賽,這也是姐姐的期待——2025年4月14日,廣東女籃戰勝強大的四川隊,獲得了2024/25賽季WCBA的冠軍,姐姐依舊是隊長,精神領袖、球隊取勝的關鍵;妹妹也已成長為絕對主力,幫助球隊取得了關鍵比賽的勝利,並最終獲得FMVP(總決賽最有價值球員)。賽後,她們在社交媒體上釋出了同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姐妹倆握在一起的手。此時,姐姐30歲,妹妹23歲。
以上,似乎就是她們故事的全部了,每次面對採訪,都要從頭講述一次,楊力維說,「我們之間說來說去都是這些,沒有太多事情,都是打球這些事,打球能有啥事啊?」
但是,如果故事只有這些,那就太可惜了——她們是姐妹,也是在同一個家庭生長出的、兩種彼此獨立、各具樣貌的女孩的樣本,她們不是彼此的對照或映襯,她們是各自故事裡的主角,故事裡還有很多女孩,女孩們一起,重新構築著競技體育世界中關於女性運動員的敘事。

姐姐楊力維(上)和妹妹楊舒予(下)
新的故事
「不是很不一樣,是一點都不一樣。」常桂平女士這樣形容自己的兩個女兒,準確地說,她和丈夫楊飛鵬應該是這個故事的起點——兩個女孩之所以如此不同,是因為他們從沒想過要把兩個孩子培養成怎樣的「女孩」,他們只是本能地幫助她們長成了兩個獨立、健康的自然人。
談起楊力維,媽媽的形容是「瀟灑」,楊力維從小就是院子裡「最瀟灑的小朋友」。
爸爸楊飛鵬是足球運動員,曾入選過國青隊,因此,楊力維想嘗試什麼運動,爸爸都很支援。在幼兒園時期,她就先後學了乒乓球、網球、小輪車、U型滑板,膽子特別大,遊樂場不刺激的她不玩,放炮仗能把虎口炸開,現在還有一個包,玩滑板臉被蹭掉了皮,為了能繼續玩,她很嘴硬,總說不痛不痛。爸媽也會由著她,想玩就去玩,不會提什麼要求,也不會成天催著她讀書學習。她每天晚上都出去玩,11點差5分時,媽媽會準時在7樓喊她的名字,她聽到遠遠地就應一聲,一天的玩樂才結束。
楊力維從小就喜歡交朋友,為人也很豪氣,常常請小夥伴吃東西,那時,爸爸楊飛鵬一走到小區樓下,經常被小賣店的老闆叫住,「老楊,你女兒的賬結一下。」
因為足夠講義氣,楊力維人生各個階段都留下很多「好隊友」、「好同學」,雖然早早離開昆明老家,至今還能有保持聯絡的幼兒園同學,在美國訓練時,定居在加拿大的小學同學會專門飛過來找她,兩人住一個房間一起玩,遇上打重要的比賽,以前的隊友也會趕來看,「六七八個在下邊坐一排」。

小時候的楊力維受訪者供圖
7歲那年,楊力維進入廣州市偉倫體校學習籃球,學校是爸爸認真考察過的——那是一所被稱為「冠軍搖籃」的學校,至今為止先後培養出10名奧運冠軍、37名世界冠軍。至於籃球能打成什麼樣,爸媽也沒有提過要求,「能打到哪兒算哪兒」。那年,為了更好地照顧楊力維,也因為生意的需要,他們舉家搬去了廣東。
楊力維去體校打籃球的那一年,楊舒予出生了。
楊舒予是一個什麼樣的孩子?爸爸講了一件小事——楊舒予三四歲的時候,內心很依戀姐姐,常常盼著姐姐回家,但楊力維一週只能回家一次,一次就幾個小時,因此,爸爸媽媽有空時就會帶著她去體校看姐姐打球,球場邊,來來往往的人看到她都說,「你們看,這孩子多漂亮,力維妹妹。」但這種話只能說一次,如果說到第二次,她就會糾正你。
一次,姐姐的教練毛偉紅介紹她是「力維妹妹」,「第一次說她就小小的站在下面,這樣看著你(仰頭狀),如果你說兩次,你知道她講什麼?她說,毛阿姨,我有名字的,我叫楊舒予。」
還有一次,爸媽帶她去體校看姐姐,毛偉紅教練很喜歡她,叫她「跟姐姐們上去玩一玩」,講到這裡楊飛鵬就開始笑,「她就跑上去,我們在旁邊喝茶,我老婆就這樣推我,老楊,老楊,你看你女兒,我一看,哇,傻眼了,做準備活動的時候全是同手同腳」。
楊舒予注意到媽媽在笑——「那種敏感,人家甩著手就下來了,我不練了」。此後,一家人去看姐姐,她很多時候會坐在車上完全不下來,但父母也沒什麼意見。
「怪」,爸爸不止一次這樣形容楊舒予,「搞不懂她」。他們一家剛搬到廣東時,因為工作分工,媽媽在廣州經營服裝店,同時照顧楊力維,爸爸則在中山負責服裝廠,獨自帶著楊舒予。爸爸有時工作太忙,總覺得虧欠她,就會帶她去買東西,「讓她多買點,想買什麼就買什麼」,但到了服裝店走到門口她就不進去,去超市轉一大圈也只買一根火腿腸。
偶爾楊力維放假回家,帶她出門玩,想讓她穿一雙姐姐選的鞋子,那是不可能辦到的事,她想穿哪雙穿哪雙,經常要穿帶亮的、會閃的,姐姐覺得浮誇,說你穿這個我就不帶你了,楊舒予直接回一句,那我就不去了,「她可以不做這件事情,但她一定要選擇她想選擇的東西。」楊力維說。

小時候的楊舒予受訪者供圖
楊舒予為數不多的一次接受父母建議就是去學籃球。當時,她11歲,成績很好,爸媽問她要不要去打籃球,如果想去,可以送給她一條小狗。父母的想法也很簡單,「不想給她太多的壓力,就讓她很陽光地去讀書」,打球只是希望她多一個特長,「透過體育考個好大學」。楊舒予小時候非常喜歡看《獅子王》,一遍一遍地看,天天在家裡模仿小獅子辛巴,最大的理想是當動物園園長,她非常渴望擁有一隻屬於自己的小狗,於是她接受了父母的建議。
但她不喜歡在家裡被問關於籃球的問題,「我們在一起從來不跟她談籃球,」爸爸說:「她性格犟到什麼地步?比如說我們今天一桌子朋友一起吃飯,問她,妹妹,你最近籃球打得怎麼樣?你猜猜會什麼反應?她站起來,抬著她的盤子,她就走掉了。」
儘管常常感到無奈,但身為父母,楊飛鵬和常桂平從沒想過要給兩個孩子任何規訓,「就由著她」,於是,兩個女孩由著自己的天性長大,長成了各自最本真的樣子——
「你覺得楊舒予像什麼小動物?」我問。楊飛鵬毫不猶豫地答:像小獅子,「她一點都不像小羊,雖然她管自己叫小羊。」
「那姐姐像什麼呢?」
「狼。」楊飛鵬思考了一會兒說,狼充滿野性,但狼也是群居動物,注重群族,懂得合作,「她喜歡團隊、喜歡分享、愛護家庭。狼是非常重感情的。」

狼的生存
「狼是最原始的生存者。」在《荒野生存》一書中,作者喬恩·克拉考爾如此寫道,「在荒野中,它們的孤獨與合作是並存的」,獨行時,「狼依賴自己的本能和智慧來生存」;群居時,「狼群透過無聲的協作,幫助彼此生存」。
7歲進入偉倫體校後,楊力維就開始了她的「生存」。
初到體校,因為只是試訓,別的小朋友去上文化課,她只能一個人在旁邊待著,很無聊,天氣不適應,朋友也沒有,媽媽只能陪她過渡幾天,告別的時候,她哇哇大哭,媽媽也跟著哭。
「但我很快就適應了。」楊力維說。
毛偉紅是楊力維在偉倫體校的啟蒙教練,帶了她8年。她至今都記得楊力維和其他孩子的不同。
「從小就跟小隊長一樣,很操心」。毛偉紅說,小隊員剛入隊,一般會熟悉環境,先做啦啦隊,姐姐們上去打球,她們在下面加油鼓勁,但當啦啦隊的同時,楊力維會在下面把姐姐們的衣服疊好,球也撿好。有時候毛偉紅會帶孩子們去外面看一些高水平比賽,定的兩點半出發,楊力維提前15分鐘就在門口等著了。隊裡的隊醫是一位退休返聘的醫生,年紀比較大,每次打比賽之前,楊力維會提前到隊醫的房間門口等著,幫她拿藥箱。最讓毛偉紅感慨的是一個很小的細節,因為孩子們年紀太小,她常常會陪著她們睡覺,每次毛偉紅的手機一響,第一個醒來的就是楊力維。
看到體校的楊力維,媽媽有時會感到疑惑——在家裡,她和丈夫會叫楊力維「大妹」,叫楊舒予「妹妹」,他們從沒要求過楊力維要像一個姐姐去照顧誰,也從沒引導她去跟誰競爭,但楊力維似乎天生「就有那個勁」,「人家過她一個,她就想著要去過人家一個」,媽媽不解,「我從來也沒教過她這些」。
毛偉紅至今還保留著楊力維的入學證件照,「瘦瘦小小的,身體條件真的很普通」,那時,楊力維身高一米二左右,籃球隊招生會測骨齡,她測出來只有一米七五,很多小孩測出來超過一米九。但楊力維也有自己的特點,「快」,毛偉紅記得當時隊裡做測試,楊力維100米跑了13秒8,比同齡的孩子都快。後來,楊力維在球隊擔任得分後衛,負責攻擊和突破,「快」也成了她最重要的殺手鐧。
14歲,楊力維進入國家少年隊,教練是至今仍在執教女籃國青隊的王桂芝。王教練執教嚴格,非常注重體能和對抗,訓練場上的口頭禪是「撒丫往回撩啊」,一開始很多女孩都聽不懂是什麼意思,來自東北的隊員給大家翻譯,就是讓你再跑快一點。對於國少時期的楊力維,隊友沈怡最深的印象有兩個,一個是「又快又能跑,她真是跑不死的感覺」。另一個是,訓練日記。
王桂芝教練很注重總結,會要求她們寫訓練日記,為了以身作則,她自己也寫,她的訓練日記曾被評為全國最佳教案,是許多年輕教練學習的模板。楊力維屬於隊裡最認真的那個小孩,別人下課了嘻嘻哈哈,訓練日記也不會寫得那麼仔細,但她會把每天訓練中的問題「咵咵咵寫」,「還是大本,寫好多」,那些訓練日記至今仍被楊力維好好地儲存在家裡。「覆盤狂魔。」隊友沈怡這樣形容楊力維。
後來,因為觀察到楊力維身上的「領袖特質」,王桂芝教練讓她改打控球后衛——和得分後衛不同,控球后衛是球場上的1號位,是「場上的半個教練」,也是整支球隊的大腦。原來,她只需要快,現在,她不只要快,還要學會慢,學會更好地閱讀防守、叫戰術,選擇出手時機。
楊力維為此經歷了一段極為痛苦的轉型。很多情緒她不知如何排解,只能在訓練中練得更狠,狠到有一次甚至被120送去醫院急救。但離開國青時,楊力維成了當時女籃球員中少有的雙能衛,即能打控球后衛,也能打得分後衛——一個球員可以勝任多個位置,這也是現代籃球最重要的發展趨勢。
2013年,18歲的楊力維正式加盟廣東女籃,成為一名職業籃球運動員,同年,她入選中國女籃國家隊,鮮少夸人的王桂芝教練對她說:「你不是進步,你是飛躍。」

初入國家隊的楊力維圖源視覺中國
這是20歲之前的楊力維,就像她的速度,充滿能量,在荒原中為自己殺出一條生存之路。但20歲之後,「生存」開始展現它更艱難複雜的一面。
2015年,楊力維20歲,第一次隨中國女籃參加女籃亞洲盃,但那次比賽,中國女籃在決賽中慘敗日本隊,輸了35分,那也是中國女籃在亞洲賽場上最慘痛的輸球紀錄。
2016年,楊力維21歲,左腳踝受傷動了手術,因此錯過了里約奧運會,她說,「那段時間,每個人遇到我,都跟我說『可惜了』。」
好不容易骨折恢復了,開始打聯賽,她的兩個腳踝又在3個月內連續遭遇5次扭傷——球場上,楊力維的速度是一把尖刀,可以瞬間刺破對手的防線,但同時,大量的瞬間起速、急停急轉,以及突破後高強度的身體接觸,也讓這把尖刀同時刺向她的膝蓋和腳踝。整個2016年,楊力維都深陷在傷病的泥沼中,自此,「如何應對傷病」也成了貫穿她整個職業生涯的課題。
2017年,楊力維22歲,女籃亞洲盃前,她落選中國女籃12人大名單。「這是我第一次被國家隊淘汰。」楊力維說。
她從小就是籃球世界裡的優等生,幾乎從未經歷過落選,那次對她的打擊非常大。前《籃球先鋒報》記者麥穗豐曾在2019年採訪楊力維,問她籃球生涯裡最困難的時刻,楊力維的回答不是慘敗日本的2015年,也不是錯失奧運會的2016年,而是「2017年」。
爸爸楊飛鵬記得那段時間,楊力維心情非常低落,某個週末,他給女兒打電話,問她在做什麼,楊力維說,一個人在街上走著,爸爸當時心就「揪」了一下,最喜歡呼朋喚友的女兒已經低落到都不想朋友陪了。
2018年,楊力維23歲,終於重返國家隊,但始終不是主力,沒有太多上場的機會。
黃思靜是楊力維十多年的隊友,她們前後腳進入廣東隊和國家隊,無論在俱樂部還是國家隊,她們都住一個房間,一起度過了很多難忘的時刻。楊力維重返國家隊的那段時間,正是中國女籃的蟄伏期,訓練館的牆上貼著當年日本女籃大勝中國隊時歡慶的海報,每天的訓練量都很大,隊內的競爭也很激烈,她們拼命練也很難成為主力,黃思靜至今都記得那段煎熬,「每天堅持,有很多的不甘,覺得那麼辛苦地訓練,有時也會覺得很委屈,回來一起聊天,聊著聊著就哭」。為了排解心中的苦悶,那時,她們每天治療完回宿舍的路上,有兩分多鐘的路程,兩個人會邊走邊放楊丞琳的那首《帶我走》。
2019年,楊力維24歲,成為廣東女籃隊長,並率隊第一次獲得WCBA的冠軍。這一年,她還收到了來自美國WNBA的合同,這是她球員生涯最大的夢想,她去了美國試訓,每天等國內的電話,等待一個她是否能在美國打球的決定,但答案是否定的,她大哭了一場,然後回國。
舊的故事中,女性運動員大多勤奮、服從,職業生涯充滿坎坷但永不言棄,但新的故事中,她們不再是被動的接受者,她們需要掌控自己的人生,在有限的空間裡,做一個有選擇權的人。
無緣WNBA的這一年,楊力維主動找到知名籃球經紀人劉偉,問他是否能做自己的經紀人。劉偉專門和她見了一面。關於這次見面,劉偉用了一個詞來形容他的感受:震撼。
劉偉的公司簽約了多位男籃球員,也很瞭解籃球這項運動,他說,那次楊力維和他聊得很深入,聊了對籃球的想法和理解,對自己職業生涯的規劃。在劉偉眼中,楊力維並不是一個身體條件多有優勢的運動員,「但表達出堅決的決心和意願的時候,你能感覺到,她身上的能量遠遠要大於你看到她的樣子,要震撼得多。」不久後,楊力維成為劉偉經紀人生涯中籤約的第一位女籃球員。同年,楊力維簽約耐克,將自己的職業生涯推向了更寬廣的世界。

回到球場,楊力維來到了自己的25歲。這一年,東京奧運會因為疫情推遲,楊力維被租借去內蒙古女籃打聯賽,和她一起去的還有時任廣東女籃主教練鄭薇。
球員時代,鄭薇曾是中國女籃「黃金一代」的主力後衛,拿到過女籃世界盃的亞軍。退役後,她去到廣東女籃執教,一路從錄影分析師做到主教練,是楊力維成長路上的重要導師。她說,一個籃球后衛的黃金年齡是25歲之後,那是技術和心智結合得最好的時候。
傷病依舊是個麻煩,「這些年來我的腳和雙膝的傷病,一直反反覆覆。」楊力維說。準確地說,整個職業生涯,她沒受過什麼「大傷」,都是一些延綿不絕的「老傷」——反覆受傷的腳踝,過度磨損後反覆發炎的膝蓋,還有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碎骨,從一塊到兩塊到三塊,它們會附著在關節上,慢慢增大,等到發現時,已經嚴重到需要動手術。
但這也讓她更瞭解自己的身體,懂得如何保護她以及使用她。因為傷病,她很難完整地打完一整個WCBA賽季,但她總是能及時調整狀態,在球隊最危急的時刻迎來爆發,扛著球隊前進。
2022年,楊力維27歲,再一次率隊獲得WCBA的冠軍,同時還獲得了FMVP。在國家隊,她正式成為中國女籃的隊長——她也開始學習如何成為一名真正的球場領袖。
籃球比賽中,最直觀也最耀眼的部分是資料,得分多少、搶了多少籃板球、送出了多少助攻,但在資料之外,還需要有人做更多「看不見的努力」,比如做球場上的領防者,衝在最前面,去纏住對方的明星球員,去為進攻的隊友擋人、卡位,這些工作常被稱為球場上的「髒活累活」,是很多知名球星不願意去做的事,但楊力維可以。
2022年女籃世界盃,是楊力維擔任隊長的第一次世界大賽,那屆比賽,中國女籃時隔28年重返世界盃決賽,並最終拿到亞軍,追平了歷史最佳戰績。對於楊力維的表現,麥穗豐這樣形容:「隊友狀態大勇,她就在幕後輸送炮彈;核心球員李夢無法出場,她就挺身而出砍下18分,帶隊力克澳大利亞挺進決賽。此外,她還有不遺餘力的強硬防守。」
劉揚是楊力維最好的朋友,她也曾是籃球運動員,和楊力維打一個位置,她們有著相似的職業背景,也是最瞭解彼此的人。劉揚說:「她(楊力維)就是一個時時刻刻都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的人。」
女籃世界盃結束後,楊力維去參加一個活動,有年輕的女孩問她,自己平時也很喜歡打籃球,但學校裡打球的以男生居多,自己不知道該怎麼融入進去,拿不到球,應該怎麼辦?楊力維說:「如果男生不給你球,那就去搶啊!」

獅子的成長
楊舒予的微信簽名是電影《獅子王》裡的一句臺詞:Hakuna Matata。這是斯瓦西里語,意思是:「沒煩惱」、「別擔心」、「一切都會好的」——電影中,樂觀開朗的丁滿和彭彭常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Hakuna Matata,這句話的確是楊舒予人生的某種寫照。
「她很幸福,什麼心都不操,又沒壓力,真的,從小一點壓力都沒有。」媽媽常桂平這樣形容楊舒予的生活。籃球場上,她經歷的也是一種罕見的「光速成長」。
剛開始去打籃球的時候,她的積極性一般,「但是開始訓練了之後,發現自己可以做的比多數人都好,我開始貪婪地想要超越那些比我年紀大的(球員),剛開始超不過,我就想辦法超,我享受透過自己努力超過那些比我強的人」。
然然是楊舒予的好朋友,她們同一年進入偉倫體校,然然說,「我覺得她是比我們都堅定、或者是更有毅力的人,小時候小孩肯定都貪玩,但她會在我們去上晚自習之前,自己去球場加練一個小時。她有一個本子記錄她的投籃,今天投了多少,命中率是多少,她對自己要求很嚴格。」
很快,楊舒予就超越同齡人,開始跟著比自己大一級的姐姐們訓練和比賽——打籃球4年後,楊舒予就入選了國少隊,此後,無論是在國少、國青、三人女籃,還是中國女籃國家隊,她都是球隊中最年輕的球員。
因為從小在寬鬆自由的家庭氛圍中長大,幾乎沒有受到過任何規訓和約束,楊舒予的自我意識覺醒得很早,用時下流行的概念來說——她有著非常強的主體性。
剛進體校,爸爸心裡多少有點忐忑,因為她平時不愛說話,爸爸很擔心她受欺負,有時,爸爸會去問然然,你們平時都去哪裡?吃什麼?誰做主?得到的答案是,一切都是楊舒予做主,「她要吃什麼我們就跟著她吃什麼」。雖然還是不懂女兒在想什麼,但這個回答至少讓一個父親更瞭解自己的女兒,「她是一點話都不說的,但她內心裡面想的都是她的東西。」
後來然然放棄打職業籃球去英國讀書,申請學校時,她會問楊舒予覺得哪所學校比較好,其實楊舒予自己也沒經歷過這些申請流程,但她會去查很多資料,給然然列一二三,這所學校怎麼樣,交通怎麼樣,有什麼吃的,住得好不好,感覺到然然對出國這件事很緊張,她會說,「任何時候,任何時候我們都可以打電話溝通。」
楊舒予並不常對人袒露內心,但她有著強烈的自我探索的慾望,「我覺得了解自己是很重要的。我對自己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一直都很清晰。因為我不想渾渾噩噩地生活。」
我們的第二次交談持續了將近4個小時,臨別前,她主動提出可以介紹幾個對她很重要的教練跟我聊聊,「因為這樣才可以瞭解一個更完整的我。」大約兩天後,我收到了楊舒予的微信,她發來了3位教練的聯絡方式,並已經約好了通話時間。每次通話前,她還會發來自己想問對方的問題,她很想了解對方如何看待自己,或者說,她想更好地認識自己。
與教練交談後,我更深入地瞭解了籃球場上的楊舒予——
她擁有很高的籃球智商,這是她最重要的天賦之一。劉軍是楊舒予在國少期間的主教練,她這樣講述楊舒予的特別,「有的隊員是你讓我練什麼我就練什麼,不會舉一反三,她就非常聰明,她會去想,什麼情況下我應該練這個?什麼情況下我應該練那個?球員不光是你硬灌她1+1=2,其實等於2的方式有很多種,0.5+1.5也等於2,楊舒予是會去想還有什麼等於2的那種人。」

國少時期的楊舒予受訪者供圖
她的另一項天賦是投籃,劉軍說,楊舒予的投籃手型和感覺都很好,「唰,一下就能進了」。鄭薇在廣東隊和國家隊都執教過楊舒予,當被問及楊舒予的特別之處時,她也提到了「投籃」——和很多女運動員相比,楊舒予的投籃有著更高的出手點,可以很好地躲開防守隊員的干擾,同時也擁有更快的出手速度和更強的爆發力,可以在很多高難度的狀況下完成投籃——在籃球領域,很長一段時間內,女性運動員的這種投籃方式會被稱為「男子化的」,但現代籃球中,已經有越來越多的女球員可以做到這一點,「男子化」的標籤也在被逐漸撕去。
2018年,16歲的楊舒予進入廣東女籃,成為職業籃球運動員,此時,距離她開始練習籃球,僅僅過去了5年。
剛剛入選國少和加入廣東女籃時,楊舒予曾兩次遭遇骨折,但也正是因為早早經歷了傷病,以及備受傷病困擾的姐姐的提醒,楊舒予格外注意對身體的養護,「那時候大家可能練完也不放鬆,不拉伸就回去了,但我那時候已經開始拉伸、放鬆,晚上每天堅持做治療,即便沒傷病,也要去鬆一下,就是這樣去保養自己的身體。」
因為出色的身體條件和天賦,加入廣東女籃一年多之後,2019年下半年,她就被選入三人女籃集訓隊,準備備戰東京奧運會。那一年,她還剪掉了多年的長髮,在社交媒體發了從長髮到短髮的變化,引發了一次小小的關注;不久後,廣東隊的幾位主力球員被租借去了內蒙古隊,她也因此獲得了更多在聯賽中出場的機會,五人籃球的賽場上,也取得了長足的進步。
2021年,楊舒予代表中國三人女籃參加了東京奧運會。去到東京之前,她對成績並不敢有什麼高期待,「用昆明話來說,可能就是蘸個蘸水,蘸一下就走了」,但那屆比賽,她和隊友們發揮非常出色,最終拿到了一枚奧運銅牌,談到這枚銅牌,楊舒予至今都感慨自己的「幸運」——在奧運會上,中國女子籃球運動員上一次拿到獎牌,還是1992年,此後,幾代運動員終其一生也沒能再獲得奧運獎牌。

東京奧運會上,楊舒予和隊友一起獲得三人女籃的銅牌圖源視覺中國
因為戰績出色,那屆奧運會,三人女籃的比賽受到了很多關注,收視率很高,球場上的投入再加上俊朗的外型,楊舒予迅速出圈,微博粉絲數暴漲,頻頻登上微博熱搜。
東京奧運會結束後,楊舒予的名字又在熱搜上掛了整整一週,掛得她內心發慌,一度把微博鎖了,甚至還發訊息給博主朋友詢問:姐姐,你知道怎麼才能從熱搜上下來嗎?
微博賬號「我們愛女籃」誕生於2015年,是一群愛女籃的球迷自己做的賬號,其中大部分運營者都是女生。
創始人添悅說,最初想做這個賬號就是因為在籃球的世界中,女籃的存在感太低了。那時,除了零星國家隊的賽事和聯賽的重點場次,球迷很少能看到女籃比賽的直播,社交媒體上,也找不到什麼女籃的訊息,有比賽時,「我們愛女籃」的小夥伴們只能一群人看著籃協的技術統計官網,不停按F5鍵,然後根據資料的變化來想象進球畫面。
成立之初,「我們愛女籃」發出的帖子,留言互動都非常有限,後來,WCBA的熱度有所提高,但女籃的關注度依然有限,直到2021年東京奧運會,這種狀況終於發生了改變,「我們愛女籃」的成員也看到了這種變化——籃球是團隊運動,每一位女籃姑娘都很出色,但楊舒予的出圈直接提高了女籃的關注度,這也是無需迴避的事實,「有一個出圈的人,的確會讓更多人去關注到這個團體。」添悅說。
不到20歲,楊舒予成了中國最具商業價值的女性運動員之一,市面上幾乎所有運動品牌都找來了,最後她簽約了Nike旗下的Jordan品牌,這個以一代傳奇籃球運動員邁克爾·喬丹命名的品牌,對簽約球員的要求非常苛刻,楊舒予成為了該品牌首位簽約的亞洲女子籃球運動員。

「一路上升。」楊舒予這樣描述自己那幾年的經歷,「那段時間對我來說是飛速的。」
當時,除了在俱樂部擔任主教練,鄭薇還是中國女籃的助理教練,也隨隊參加了東京奧運會,看到楊舒予的「飛昇」,鄭薇描述:「別人可能上青年隊打主力不打主力這個時候就開始經歷波折,她沒有,她這一段時間好像是坐直升飛機上去的。」
一個19歲的年輕人,面對突如其來的關注、期待、議論,我問楊舒予,這是否會對她有什麼影響,她答:沒什麼影響。我又問:所有外界的關於你的聲音中,你最討厭的是什麼?她答:網紅球員。
楊舒予說,因為這種說法,她一直有一種很強烈的更想要證明自己的衝動,「明明大家都是從奧運會認識我的,為什麼要說我是網紅球員?」她不解,奧運會三人籃球專案,每支球隊只有4個參賽名額,但集訓時有十幾個球員,那是非常嚴苛的遴選,「我都能打奧運會怎麼就網紅了,更何況我們還拿了銅牌。」
她並不避諱談及外貌,也很接納「帥」的外界評價,但對於所有擁有出色外型的運動員,這似乎都是一個必須跨越的障礙,你需要一次次地證明自己的實力強於外貌——《獅子王》中,「Hakuna Matata」的確給了辛巴很好的撫慰,但對於辛巴,它最大的人生課題始終都是「Remember who you are」(記住你是誰)。籃球場上,這也是楊舒予必須面對的課題。
其實,早在東京奧運會之前,楊舒予就上過一次熱搜,有營銷號轉發了她微博裡的照片,附上話題詞:運動員的顏值天花板。當時,她就很牴觸這種說法,跑去找「我們愛女籃」的姐姐們,想請她們幫忙和微博溝通修改或撤銷熱搜,後來,她拉黑了那個製造熱搜的營銷號。
東京奧運會後,楊舒予重新回到五人籃球隊伍,在她的視角,自己「從一個菜雞開始重新打拼」,但外部世界已經改變了很多。
聯賽中遇到國少時期的隊友,楊舒予還像之前一樣,和對方打招呼,「她們好像有點躲著我」,這讓她非常受傷,「我就覺得我明明沒有變,我還是我,我一直是你們的朋友」。
新疆女孩迪拉娜是楊舒予在廣東隊多年的室友加好友,她回憶,從東京回來後,楊舒予面對的已經是另一個世界。有一段時間,楊舒予的個人身份資訊被洩露,每次出行,都有一大堆人接機、送機,還有人會尾隨她進行拍攝,她甚至還收到過一條簡訊,「這次買機票坐在你旁邊了」,有一段時間她都不敢出門,她不得不多次主動發聲:「不要接機,不喜歡,球場見謝謝。」
但球場上,她似乎也被困住了。
迪拉娜注意到,訓練中,楊舒予很刻苦,表現也很好,但一到比賽,她就很難發揮出自己全部的水平,「剛開始可能只發揮出20%,後來慢慢到40%」。
這一點,鄭薇也看在眼裡。2022年,鄭薇出任中國女籃主教練,楊舒予也剛進國家隊,雖然是國家隊的新人,但是流量和關注度「已經排到最前面了」,鄭薇能感覺到,因為太高的關注,楊舒予背上了很重的包袱,非常在意自己的表現,「因為太多人喜歡她了,她也很想做好,就太想做好了,所以她在場上的時候,沒有那麼專注,注意力會分散,得失心會比較重」。
一個最直觀的表現是,那段時間楊舒予在場上,如果一個球沒投進,或者這個戰術沒有處理好,她會停滯,她會忍不住懊惱,「她老是在那兒懊惱,在那兒後悔,哎呀,怎麼樣的,在那停頓一下,這樣她不就犯第二個錯誤了嗎?」

鄭薇圖源視覺中國
在鄭薇看來,楊舒予擁有很高的職業天花板,「有的球員投籃好但不會突破,有的突破好卻不會投籃,有的人不會打有球,只會打無球,但是舒予她能夠打持球,也能夠打無球,在進攻裡面,她能做的事情很多」,再加上出色的籃球智商和身體素質,如果發展得好,這個天花板「甚至沒有上限」。
但流量和關注出現得太早,在她的心智尚未成熟的年紀,這是禮物,也是巨大的考驗——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楊舒予都無法做到穩定發揮,「一場比賽打得特別好,很快另一場比賽又會失常,起伏非常大,大到像兩個運動員在打球。」
鄭薇想過一些辦法,比如鼓勵她,在她失誤後不再懊惱停滯的時候,在她取得小小進步的時候,鄭薇都會迅速給她肯定。需要加壓時,鄭薇也會和她談話,刺激刺激她,「我會講,你現在的關注度,大家喜歡你是因為你的自身條件,帥,那是爹媽給的,我希望有一天大家是因為你的球場表現喜歡你。」鄭薇說,每次說到這裡,楊舒予的眼淚立馬就會湧出來,「其實她內心深處也知道,她也很想這樣。」
張茹是楊舒予在國家隊的隊友,也是她的好朋友。
張茹說,那段時間她能明顯感覺到楊舒予身上那種需要證明自己的巨大壓力,「她會很在意自己的每一次訓練,每一次對抗、每一次比賽的過程,她怕外界又說她德不配位,她怕自己做不好,她怕會讓更多的人失望。」
在中國女籃,張茹是出了名的開朗,微博取名「張茹不是張菇」,整天都是一副哈哈哈的模樣,還因為在板凳席上為隊友加油太過賣力,人送外號「人類慶祝精華」。但說起楊舒予那個階段的處境,張茹的語氣嚴肅且鄭重,言語間充滿了共情。
她對比了自己和楊舒予的20歲。她的20歲,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時候,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怎麼打都沒事,「但小楊不能,她不能做到完全沒有心理負擔去做這一切,因為她和我所面對的外界壓力是不同的,對於我來說,我只用證明給我自己看就可以了,但對她來講,她需要這些東西,需要更好地去證明她自己,所以她才那麼在意。」

賽場邊的楊舒予和張茹圖源視覺中國
「那你覺得,楊舒予怎樣才算證明了自己?」我問張茹。
張茹答,楊舒予能夠一次又一次入選中國女籃的12人名單,「這就是最直接的證明」。
對於打籃球的女孩,那份只有12個人的名單到底意味著什麼?張茹的講述清晰又殘酷——大賽前,女孩們會在一起訓練很久,每個人都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有時是比賽開始前一週,有時甚至是出發前一天,才有教練來告訴你,你可以回家休息了,那往往是女孩們最難過的時刻,看著即將離隊的夥伴,每個人都心情複雜——大家都是各自俱樂部的佼佼者,都拿出了自己所有的能力,但最終只有12個人可以留下。
從2023年開始,楊舒予從未落選過中國女籃12人名單,2024年巴黎奧運會,憑藉聯賽和熱身賽中的表現,她再次入選中國女籃12人大名單。
她依舊是那份名單中最年輕的女孩,談及楊舒予的入選,當時擔任中國女籃主教練的鄭薇說:「中國女籃不僅需要有現在,還要有將來。」
巴黎的夏天,一切都那麼特別。開幕式上運動員坐著遊船入場,沙灘排球場地就在埃菲爾鐵塔底下,田徑場上的跑道是紫色的,頒獎儀式上捧著獎牌的女孩穿的是褲子而不是裙子,皮埃爾-莫魯瓦籃球館3秒區的地板是淡淡的綠色——比賽開始前,每支球隊都有適應場地的時間,有人繞著球場踱步,有人在拍照,沒有人注意到,站在球場上的楊舒予俯下身,悄悄摸了一下球場的地板,「那個油漆好亮啊。」她說。

圖源視覺中國
「再來一次」
數學命題中,有一個經典問題,被稱為「追及問題」,即兩個獨立的運動體在同一空間或直線上朝同一個方向運動,假如後來者的速度足夠快,先行者沒有脫離軌道,TA們最終會相遇——過往這些年,作為各自故事的主角,楊力維和楊舒予沿著彼此獨立的軌跡成長,沒有比巴黎更好的相遇地點了——這不僅是楊舒予作為中國女籃成員的第一次奧運會,也是她和姐姐楊力維第一次代表同一支球隊參加奧運會,也很有可能是唯一的一次。
為了巴黎,楊力維也付出了很多。
2023年年初的某天早上,室友黃思靜起床時看到她坐在床邊哭,她再次收到了WNBA洛杉磯火花隊的合同。她飛去美國,代表球隊打了季前賽,表現不錯,但由於WNBA與女籃亞洲盃的賽程衝突,而女籃亞洲盃的成績決定著巴黎奧運會的參賽資格,作為中國女籃的隊長,她再次選擇了放棄。
回國代表中國女籃參加亞洲盃,半決賽時,她再次受傷,左側副韌帶撕裂、髕骨韌帶和髕骨損傷。決賽當天,她帶著護具、拄著拐從酒店去球場,電梯裡,她撩開外衣,裡面穿著她在國家隊的7號球衣。那天,中國女籃順利奪冠,拿到了巴黎奧運會的入場券。此後,楊力維經歷了長達一年的漫長康復,直至去到巴黎。
巴黎是浪漫的,但發生在巴黎的故事,卻滿是遺憾。
在皮埃爾-莫魯瓦籃球館進行的3場小組賽,中國女籃一勝兩負,沒能小組出線。楊力維的身上,還帶著一年前大傷的殘影,她將大量精力放在了防守端,資料並不亮眼,再加上對陣西班牙隊最後時刻的犯規遭受了漫天的質疑。而楊舒予作為球隊最年輕的新人,在巴黎沒能獲得上場的機會——3場比賽120分鐘,她沒能再踏上自己摸過的那塊地板。
時隔一年,再次聊起巴黎,楊力維表現得非常坦然,她說,自己已經拼盡了全力,不遺憾,但很可惜。
爸爸楊飛鵬的手機裡一直存著一個影片,那是巴黎奧運會結束後,楊力維受到質疑時,鄭薇在接受採訪時說的一段話,鄭薇說:「可能大家都是看誰得分多誰就最好,但是作為專業人士來講,我們能夠判斷她在場上做了多少,力維有很多球迷看不到的地方,尤其是每一次對手外線重點人員都是交給她防守,可能大家看不到這一點。」
一年後,在電話那頭,鄭薇再次重申了這一點:「其實她做出了巨大的貢獻,這一點在技術統計上是看不出來的,但是球隊的教練一定是知道的。」做了這麼多年籃球教練,鄭薇帶過一批又一批的女孩,時至今日,她依然認為楊力維是她見過最自律的球員,「沒有之一」。
黃思靜說,巴黎奧運會之後,她和楊力維都很灰心,「一度找不到繼續打下去的衝動」,但回到廣東隊以後,「看到廣東隊這個狀態,又捨不得」——此時的廣東隊正值新老交替,主力球員諸多傷病,和她們同一批入隊的沈怡等老隊員即將離隊,這也將是她們能在一起打球的最後一年。
楊力維再次回到球場,她決定要「再來一次」。經紀人劉偉說,如果將楊力維帶給他的「震撼」具象化,那就是她身上這種「再來一次」的慾望。
作為楊力維最好的朋友,劉揚對此也深有感觸,「我們即便熟到了這種程度,我常常會感嘆,我真的沒有辦法跟她感同身受,經歷傷病關,國家隊,包括WNBA,進進出出,淘汰也好,入選也好,大喜大悲,傷病無助種種,這麼多年,就算只有一次到兩次,可能對於我來說,都很難把自己的心態一次次地調整到這麼好,再重新再出發,何況她反反覆覆這麼多次。」
「媽呀,我都覺得她的生活中不能沒有這個東西。」劉揚說。

在WNBA短暫效力時的楊力維圖源視覺中國
一起「再來一次」的,還有楊舒予。
由於成長過程中很好地保有了自己的天性,強烈的個人主體性,再加上籃球路上一路的正反饋,楊舒予身上有一種很特別的氣質,一種很明媚的自信——
她可以非常坦蕩且自然地講述自己的優秀,毫不扭捏。在體校那幾年,她剛開始打球不久就隨隊獲得區比賽冠軍,市比賽冠軍,省運會冠軍,她這樣形容那時候的自己,「我非常耀眼,每次打完球大家都會圍過來,會想要加QQ,想要認識我。」
那個常常被問起的關於「籃球偶像」的問題,楊舒予內心最真實的想法是:「我確實沒有一個非常非常崇拜的人,我也不想成為誰,我只想要成為楊舒予的最強版。」關於自身特質,她也沒有什麼想改變的,「我覺得缺少了任何一點都可能不是楊舒予。」
這次女籃亞洲盃前的熱身賽,我計劃去現場看球,出發前給她發微信,她很快回復:「來看球記得大聲為我加油!」
但從巴黎奧運會回來後,她很少再提起那段經歷,張茹說,她們之間也只聊了一次,淡淡的,幾句話就過去了,沒人知道巴黎對楊舒予來說,意味著什麼。
新的賽季,在廣東女籃,楊力維和黃思靜不僅是球員,黃思靜還將擔任球隊的主教練,而楊力維既是隊長也是教練組成員。賽季開始前,黃思靜給楊舒予提出了一個要求:如果希望這個賽季能夠打好,首先第一條,不允許參加任何額外的商業活動。楊舒予答應了,除了之前已經簽約的商務,她沒有再接任何新的活動。
她以超高的專注度打完了整個賽季,成了球隊勝利貢獻值最大的球員之一,她變得越來越穩定,能夠連續打出高水平,常規賽結束時,廣東女籃以第三名的身份進入半決賽。

今年的WCBA聯賽,楊舒予表現非常亮眼圖源視覺中國
因為傷病原因,整個常規賽階段,楊力維打打停停,狀態並不穩定,爸爸楊飛鵬還曾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說,「你勸一下力維,叫她早一點退吧。」但淘汰賽階段的楊力維,再一次在關鍵時刻找回了狀態。對陣內蒙古女籃的半決賽,她場均得分22分,是所有球員中最高的,憑藉她的驚豔表現,廣東隊戰勝對手挺進決賽。
決賽的對手是四川隊。作為常規賽排名第一的球隊,在WCBA,四川隊被認為是幾乎無法戰勝的,這支球隊擁有李夢、韓旭、王思雨等國家隊主力,還引進了WNBA總決賽MVP球員瓊奎爾·瓊斯和奧運史上第一個完成扣籃的女球員伊麗莎白·坎貝奇,總決賽還沒開打,但在很多人看來,今年的WCBA早已看到大結局。
但籃球從來都不是算公式,也不是陣容的堆砌,更不是資金投入的博弈,它是一項「人」的運動,於是,奇蹟真的發生了,廣東女籃真的戰勝了四川隊,在陣容劣勢非常明顯的情況下,時隔6年重奪WCBA總冠軍。
曾經的籃球記者麥穗豐,如今是一位體育自媒體人,他說自己至今都不敢想象,廣東女籃竟然能在今年奪冠,「它居然就贏了,你也想不通,但它就是贏了。」比賽結束那天,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發了一條很長的微博,裡面有一句話是這樣寫的:在看上去無解的謎題裡找到了一個解,逆天改命,廣東女籃強行寫了一個新的答案。
作為楊力維和楊舒予的經紀人,劉偉也震撼於這場勝利,他想起以前Jordan品牌有一個廣告,主題叫做 What' s the love?(什麼是愛),「它最後一句話講的就是,把每一場球當做你的最後一場比賽來打。 所以其實這一次廣東女籃的勝利,是她們每個人都燃燒了全部的自己。」劉偉說:「這是籃球的勝利。」
除了總冠軍獎盃,楊舒予還獲得了總決賽最有價值球員(FMVP)——她在總決賽的關鍵場次中,有著非常出色的發揮,各項資料也很全面均衡。賽後,她和姐姐都發了社交媒體,她們彼此沒有任何商量,但都選擇了那張兩人的手握在一起的照片。

楊力維說,真正意義上,這是她和妹妹第一次共同拼下了一個冠軍,「妹妹打主力,我現役」。楊舒予也說,「真的意義非凡。」因為今年,她終於「從場下坐著的那個人,(成為)到場上來一起拼搏的人」。
但對於她們個人,這個冠軍則有著更深遠的意義。
楊力維說,「這可能是我們這一批人在一起的最後一次聯賽了,這個最後一次不只是你在這個隊的最後一次,甚至是你在整個職業生涯的最後一次。我跟思靜是從2012年就在一起打球,我跟沈怡是2009年,我們一批的國少、國青、國奧、國家隊,一直到聯賽,這個經歷是隻有我們才能夠感受的。」
這個WCBA賽季結束之後,沈怡將結束自己的球員生涯。她是江蘇人,2015年來到廣東女籃打球,今年正好十年。她說,在廣東隊,自己度過了「超級超級幸福」的十年時光。
十年時間,廣東隊兩奪冠軍,沈怡也從20歲走到了30歲,她結婚了,要進入新的生活,下賽季將轉型做教練,她當然很不捨,所以這句話才會在訪談中出現那麼多次——「唉,這種快樂時光也快到頭了」。
巴黎奧運會後,鄭薇不再擔任中國女籃主教練,回到廣東隊,休息了一段時間。奪冠那天,她也在現場,頒獎儀式後,楊力維和楊舒予特意找到坐在觀眾席裡的鄭薇,跑過來擁抱了她。鄭薇很感動,也很感慨,談到這個冠軍之於楊舒予的意義,她說:「這個冠軍,是她自己打的。」
6年前,廣東女籃第一次奪冠,楊舒予才剛剛進隊,腿還受傷了,只能穿著保護靴跟姐姐們一起抱著獎盃拍照;2023年,中國女籃接連拿到亞運會和亞洲盃的冠軍,她都不是主力球員,上場時間也有限——這幾次奪冠的媒體報道中,提及楊舒予,都會出現一個「隨」字,楊舒予隨隊獲得XX冠軍,但這一次,「隨」終於變成了「率」,23歲這一年,她終於贏得了那座足夠證明自己的、「自己打來的」冠軍。
話題聊到這裡,我試探著跟鄭薇提起了巴黎,提起了楊舒予撫摸球場地板的那個時刻。鄭薇頓了頓,說起了另一個時刻。
她說,在巴黎,中國女籃小組賽開局不利,導致3場賽事幾乎都是生死戰。在第三場比賽前,她本準備破釜沉舟,大膽啟用新人,頭天訓練時,她特意問了楊舒予,「你準備好了嗎?」楊舒予回答,「我準備好了。」結果那天訓練中做對抗的時候,鄭薇立馬看出來,楊舒予的狀態起了變化,她再次背上了包袱,「沒有之前堅定」。
最後一場比賽的對手雖然不強,但已經在懸崖邊的中國女籃必須儘可能多贏分,這樣才有晉級的一線生機,「那天場上球員又打得都特別好,所以她(楊舒予)的機會是這樣沒了。」鄭薇說,她知道楊舒予肯定特別遺憾,「但對於我來講,遺憾只會更多。」說到這裡,鄭薇哽咽了,她說,「(巴黎)打完了以後,我沒有再想去講奧運會這個事情,我也用了很長時間才去消化。」事實上,在決定給她打電話之前,好幾位女籃姑娘都曾對我說,「鄭導可能到現在都無法接受巴黎發生的一切。」
鄭薇停了一下,繼續說道:「並不是我不想給她機會,我帶她出去比賽,每一場我都想給她機會,我在她身上下了那麼多的功夫,我是最希望她能展現的,但是這個機會沒有出現。我執教奧運,這可能是最後一次機會,但舒予她還年輕,她還有更多的機會。」
對於楊舒予的未來,鄭薇說,「希望舒予能保持健康,好好的,不要停止在這個階段,她至少還有十年時間,屬於她的黃金年代才剛剛開始。」

底色
這次廣東女籃奪冠,楊飛鵬和常桂平夫婦並沒有去現場看兩個女兒的比賽。第一次見面時,楊力維和楊舒予都說,「爸媽有點事,所以沒有來。」第二次見面,躺在訓練結束後的治療床上,楊力維很平靜地告訴我,巴黎奧運會結束後,爸爸確診了癌症。
她講述了自己是如何得知這個訊息的,如何飛速做決策、用最快的速度帶爸爸去上海治療。她要處理很多事情,要了解疾病,瞭解醫院,瞭解治療方案……她至今仍記得那種煎熬感,第一次去上海待了一週,每天就是等醫生,等他口頭告訴你,下一步該怎麼處理。
她沒有時間處理自己的情緒,因為媽媽也在那兒,妹妹也在那兒,她天然地覺得,自己要處理所有人的情緒。她當然崩潰過,一個人的時候,和劉揚傾訴的時候,她會崩潰大哭,哭到想吐,「但是沒辦法,你得往前看,在這個當中我學會,在情緒和事情面前要先處理事情」。
這件事左右了過去這一年她幾乎所有的情緒起伏,每一次看報告單,爸爸的腫瘤指標下來了,她的心情就會好一點。很多情緒她記錄在朋友圈裡,僅自己可見。楊舒予也託朋友聯絡了北京的醫院,但一家人商量過後還是決定留在上海,爸爸現在會根據上海醫生的方案在昆明做化療,然後定期去上海複查,每次複查,球隊只能給一個請假名額,都是楊力維陪著。
那天聊天時,楊力維會時不常看一下手機,回覆一下資訊。因為她的貓咪灰球年紀也大了,今年12歲,從小就帶病生存,現在是三到四期的腎衰竭,加上鼻腔問題以及貧血,狀態非常差,已經不會主動進食,兩次送去寵物醫院急救,當天晚上,他們全家人在微信群商量,要不要讓灰球安樂死。
灰球是楊力維養的第一隻貓,她把它的照片設為微博主頁的背景,她真的很捨不得,又不想灰球遭罪,講到這裡,她說,「所以今天我還在想,唉,人長大了就是,你要學會失去」,停頓了幾秒,她補充道,「是的,不是接受,是學會。」

楊力維和「灰球」受訪者供圖
6月中旬,我從北京飛去昆明,見到了楊飛鵬和常桂平夫婦。彼時,正好是爸爸楊飛鵬兩次化療的間隙,他的胃口正在慢慢恢復,已經開始忙其他的工作,整個人看上去狀態不錯。他說,做完最後一次化療,他會去上海複查,如果效果好,他還會有選擇手術的機會。
他們兩年前從廣東搬回了昆明,那是一個很新的家,小區裡綠樹掩映,家門口的楊梅樹和桃子樹正是掛果的時候。我們的談話在家裡的茶桌旁、沙發上、餐桌、魚池邊進行,講述一點點深入,關於這個家庭以及其中每個人的更多圖景也一點點地展開。
這個家庭的每一位成員,都有一種對於陌生人的友善。
第一次見面,當我提出更多的訪談訴求時,楊力維會用最快的速度幫忙協調,非常高效地安排好諸多事宜。劉揚說,楊力維為什麼有那麼多朋友?是因為大家遇到一些問題和困難的時候,「她是那種有事真上、有忙真幫的人,但凡她能力範圍內能幫到的,她都樂意去做。」
第一次和楊舒予見面是在拍攝那天,在嘈雜的拍攝現場,她會主動將錄音裝置舉在嘴邊,因為化妝間人多,她擔心收聲效果不好。後來,每次有人進出,她都會提醒對方,「姐姐,麻煩小聲一點。」
在昆明,我們聊天時,爸爸會一杯接一杯地泡茶,媽媽會削好水果。6月初是雲南菌子剛剛上市的時節,媽媽常桂平還專門去菜市場挑了一大兜見手青回來,一朵朵洗好,切成薄片放豬油炒蒜米辣椒。臨別時,媽媽看到樹上的桃子熟了,又專門折回去,拿了摘桃子的工具,爸爸把桃子洗好遞給我,讓我一定嚐嚐這個桃子,脆甜。第二天再見,他們還記得那個桃子,會問我:「桃子好吃嗎?」
收穫這份友善的不只是我。楊飛鵬剛確診的時候去上海治療,隔壁床的患者叫老林,也是一樣的病,動了手術以後才3個月就復發了,正在經歷劇烈的疼痛。因為自己是運動員出身,楊飛鵬很懂如何放鬆肌肉,醫生來了都找不到他,「說這個病人呢,你怎麼去給人家按腳去了?」
因為患難之情,他們回到昆明之後和老林一家一直有聯絡。老林去世後,林太太一夜白了頭,為了寬慰她,楊飛鵬邀請她來昆明散心了兩次,帶她去泡溫泉、去吃美食,「沒什麼目的,就是一種緣分,很懂彼此的心情。」
在楊力維之後,楊舒予也簽約了劉偉的公司,劉偉說,像兩姐妹這麼爭氣的運動員,很多父母會想要插手孩子的事情,「我見過太多家長了,有些家長說愛你,只是打著愛你的幌子想要綁架你,有些人說愛你只是為了滿足他的控制慾,但她們父母不是。」
楊飛鵬說,20歲之後,兩姐妹的經濟都是自己掌管。他偶爾會接到一些商務電話,他都會和對方講,「你沒有必要跟我談,我只是她爸爸而已,我做不了這個決定。」

度假時,一家四口的合影受訪者供圖
在這個家中,4位家庭成員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都無法每天相伴。但交談中,每個人談論的都是對方、是彼此,極少表達我為誰做了什麼,也正因如此,我才更強烈地感受到了這個家庭最深處那種流動的真情與愛意。
爸爸先後3次分享了楊舒予小時候喜歡在家模仿獅子王的故事。第三次講起時,他說著說著自己就笑起來,「現在都還很好笑,天天就是,爸爸,獅子王來了,然後騎在我身上唱歌。」
談到自己的童年,楊舒予說,小時候,她是那種真的相信這個世界上有聖誕老人的小孩,每一年聖誕節,爸媽都會很認真地給她準備聖誕禮物,早上醒來床頭會有聖誕老人的襪子,裡面鼓鼓地塞滿了她喜歡的玩具和零食。自從離開家之後,再也沒有人會像爸媽一樣給她過聖誕節了,「那個時候就發現,真的沒有聖誕老人」。
當我把這個故事講給楊飛鵬聽時,他的第一反應不是自誇和自得,而是愧疚,他說,「你說的這個事情,我觸動很大,曾經有的為什麼不去堅持呢?這是生活當中的一種愛。」
對於楊力維,儘管給了她「最瀟灑」的童年,但爸爸依然有藏在內心深處的愧疚。
3歲之前,因為爸媽工作太忙,楊力維一直跟著爺爺奶奶生活,「那時候我也不知道忙什麼,真的不知道忙什麼。」楊飛鵬說,每次回去,吃完晚飯,楊力維就會抬個小凳坐在門邊,守著不想讓父母走,守到靠在門上睡著。「我悄悄地把她抱進去,有時候醒了我們就陪她一下,沒醒我們默默地就跑掉。」
還有一件事,他這兩年才知道。楊舒予剛出生不久,有一次,楊力維回家,她想試一下,如果自己躲起來,爸爸媽媽能不能找到她,結果她躲到睡了一覺起來天都黑了,一點動靜沒有,「後面她自己從很凌亂的一個咔咔角里面鑽出來了」。
這件事情楊力維沒有告訴父母,一直到前兩年,她才當做一件童年趣事說了出來,楊飛鵬聽完特別自責,「她到現在還記得,我們都不知道,真是,我們真的要檢討。」
可能因為小時候和爸媽待在一起的時間太少,楊力維非常戀家,她幾乎每天都要給媽媽打電話,經常一聊一個小時。進國家隊之前,她的大小比賽都希望父母到場,來晚了都會生氣。
楊舒予則完全不同。她和父母之間有過一段很彆扭的相處時光。小學時,爸媽送她去了一所私立的寄宿制學校,剛去時,她有些不適應,內心很多話想和父母分享,但是父母當時總是很忙。她的分享欲被壓抑了,以致於很少和父母進行深度交流和情感溝通。
後來,她給爸媽發了很長的一條微信,說自己曾經想分享,但是他們也沒有認真聽。之後,她就能明顯感覺到爸媽的變化,「就是沒話找話那種感覺。」
進入體校之後,球隊在廣東各地打省內的比賽,爸媽很想去看看她,她都表示不喜歡,不需要,每次爸媽想她了,都像「做賊一樣」,悄悄地去看比賽,看完之後一露臉,「她走過來,表情冷冷的,我比賽完了,你們回去吧」。
爸媽曾開玩笑吐槽她「冷血」,但都知道「她只是還沒學會表達自己的感情」,說到這兒,爸爸指了指兩隻耳朵,「有些話,她說了就過了,我這裡聽了,那裡出去。」
但只有一件事,楊飛鵬抱有異議。
聊起爸爸確診的當天,楊舒予說,「知道結果之後,我們4個人就在那裡抱頭痛哭,但是又互相說,一家都是運動員,不能放棄,我們一起面對。」聽到這個講述,楊飛鵬糾正道:「哭的是她們3個,我沒哭。」
當然,他也不總是這麼「堅強」。他說,自己人生中吃過最難忘的一頓飯,是一碗麵。
那是2016年,楊飛鵬過生日,楊力維提前和妹妹說好,回家給爸爸驚喜。那天一大早,楊飛鵬自己都忘記了,他起來一推開門,發現廚房裡面亮著燈,兩個小孩回來了,煮了一碗長壽麵,姐姐煎了一個荷包蛋,焦焦的,妹妹拿胡蘿蔔刻了「爸爸生日快樂」,說起那碗麵,楊飛鵬忍不住抹了眼淚,那時候姐姐21歲,妹妹14歲,「那一碗麵(哽咽),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叫她們進過廚房,計程車在樓下等著(哽咽),她們跑回來給我做碗麵,跟我祝福了,就走了,一點味道都沒有那個面,但你吃的,那個舒服啊。」

姐妹倆給父親做的長壽麵受訪者供圖
至於這個家庭中最受關注的那兩個女孩,無論性格多麼的不同,她們都是彼此在這個世界上緊密又特殊的存在。
剛做隊友時的她們「相愛相殺」,作為從小和楊力維一起長大的隊友、好友,沈怡很心疼楊力維,訓練比賽已經那麼累了,換做別人,可能自己都顧不過來,但是楊力維還會跟楊舒予講這講那,講訓練哪些沒有做到,講比賽中值得覆盤的細節,講吃什麼做什麼怎麼保護身體,「姐姐真的太關心她了,但如果姐姐講太多,她有時候會煩。」站在沈怡的視角,她甚至會覺得,「如果不是那麼坎坷的楊力維,沒有現在這麼順利的楊舒予。」
聊起這些,楊力維哈哈笑了,「所以很羨慕她呀,要不我跟她換個角色,我做她,她做我行嗎?」如今,她已經很注意自己和妹妹的溝通方式,但她依然不確定,「她可能還是覺得我很煩。」「現在她應該知道你的用心。」我說,楊力維搖搖頭,「我不知道。」
故事的另一面,在我和楊舒予的交談中,我聽到了很多次——「我知道」,「我都知道」。
對於姐姐,楊舒予說,小時候去看姐姐比賽,每次看到姐姐被撞、被絆倒,甚至受傷,她都會心疼,是那種本能的保護欲,「想衝上去保護她」。現在,她最生氣的事就是看到網上那些人說姐姐不好,「看到我都氣死了」,「比看到自己被罵還生氣」。
前兩年,家裡裝修,姐姐讓她發一些她們兩人之間很「瞬間」的照片,她發了一大堆,姐姐看到後很驚訝,有些瞬間細小到她都有點不解,「這也要發?」楊舒予說,她覺得她們之間的很多時刻都很重要,很珍貴,「我就覺得很值得珍惜吧,那些時刻,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
今年廣東女籃奪冠,楊舒予拿到FMVP,在很多人看來,頒獎的那一刻,有一種微妙的複雜——當時,包括楊舒予在內的很多廣東隊員都以為獎項會頒給姐姐,當現場主持人報出楊舒予的球衣號碼和名字時,她自己都愣了,確認了兩遍後才開始歡呼慶祝。社交網路上,有很多聲音替姐姐感到惋惜,很多人甚至猜測,沒有聽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楊力維心裡是否有些許的失落。
說到這個話題,躺在治療床上的楊舒予說,「回頭我給你發一個影片。」第二天,她發來了那個影片,那是廣東隊奪冠後楊舒予刷到的一條影片,記錄的是FMVP的頒獎過程,影片中,她和姐姐說,「我以為是你的」,姐姐笑著拍了拍她的臉,她說,那一刻,她能感覺到姐姐是真心為她驕傲,她一直儲存著這條影片,看過好多次,我問她:「每次看都是什麼心情?」楊舒予說,「每看一次就想哭。」
儘管在球隊裡,她們仍然保持著各自的邊界,無論是在國家隊還是在俱樂部,她們都不住一個房間,也不怎麼一起吃飯,她們有各自的飯搭子和好朋友,有時去外部場館訓練,回程大巴不夠用,她們也不是打同一輛車回來。隊友們也偶爾調侃她們,「根本不像一家人」。但她們最終回到的都是同一個家,一起為爸爸的身體擔心,牽掛媽媽扭傷的腰;「灰球」的狀態不好,她們在醫務室遇見,一見面兩個人都眼淚汪汪,她們共享關於這個家庭的一切,而家庭是每個人的原點和底色。
家庭關係是任何一個自然人在這個世界上擁有的第一份關係,是所有關係的基座,而關係之於一個人,NBA傳奇教練格雷格·波波維奇曾有一段非常著名的演講。
波波維奇是NBA歷史上勝場數最多的主教練,他在聖安東尼奧馬刺隊執教了29年,拿過5次總冠軍,創造了無數紀錄,其中的一項是:他是NBA歷史上第一位聘請全職女性助教的球隊主帥——2014年,美國女籃球員貝基·哈蒙宣佈退役,同年,她收到波波維奇的邀請擔任馬刺隊的助理教練,從此,NBA場邊的教練席中,第一次有了女性的身影。哈蒙在馬刺隊工作了8年,於2022年回到WNBA執教,並在當年就率隊奪冠。
2023年,波波維奇和哈蒙同時入選奈史密斯籃球名人堂,哈蒙在演講中提到,在他們共事的8年中,她收到最多的來自波波維奇的訊息是一個短句:Just be you(做你自己)。隨後,波波維奇的演講中,他幾乎沒有提及自己執教生涯中都做到過什麼,他最終表達的是:一切輸贏都會過去,真正會陪伴你一生的,就是這些關係,這些人與人之間構建起的真摯的、深入的連線。
對於這些關係的意義,波波維奇說:「這是你自尊和自信的來源,是你前行能夠帶走的東西。」

Sisterhood
在波波維奇談及的所有關係中,他還著重講述了那些只會發生在籃球場上的關係——那也是構成籃球這項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
但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內,關於籃球場上運動員之間的關係,大多描述幾乎都只關於「兄弟」,直到2014年,運動心理學家Joan Steidinger出版了那本她「醞釀了20多年的書」:《Sisterhood in Sports》(運動中的姐妹情誼:女性運動員如何合作與競爭)。
在書中,Joan詳細講述了女性在運動中的關係特質。
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教授雪莉·E·泰勒在2000年進行的一項研究結果顯示,女性在面對壓力時,不僅僅是「戰鬥」或「逃跑」,往往還會選擇「照顧與結盟」(tend and befriend)。
田徑教練Ken Grace也接受了Joan的採訪,他常年在社群工作,接觸過大量練習體育的青少年,他說,在競技中,男孩很容易形成「階梯」,而女孩更渴望「連線」。
Joan自己也經歷過這種連線,她曾是一位越野跑運動員,早年間的一次比賽中,她結識了一位叫Donna的跑友,她們一起奔跑,並在接下來一週都一瘸一拐,但她們建立了深厚情誼,成為了相伴幾十年的好友。「Sisterhood in Sports」的書寫計劃也正是源於這段友誼。
透過文字,Joan講述了各類女性運動員的故事,講述她們在壓力中彼此照應、共處,講述大家敏銳的直覺、豐富的同理心、深厚的團隊情誼,以及女性從運動中獲得的樂趣。「這些就是我們——女孩與女性運動員的天性,它根植於我們的身心。」Joan寫道。
面對楊力維和楊舒予,人們總是天然地對她們之間最顯性的關係好奇,但在運動場上,「姐妹」一詞,從來都不應該只是屬於她們兩個人。
沈怡說,籃球能帶給一個人的高峰體驗,是日常生活中很難獲得的。運動場上,女孩們彼此競爭,「你憑什麼比我強?你憑什麼比我厲害?我就是要比你強,就是要比你厲害」,也更緊密地合作,「比如大家一起經歷一次絕殺,或者贏下一場你不可能贏的球」,「這些都是生活中很少能發生的」。

廣東女籃的合影受訪者供圖
極致的競爭與合作、開心與失落背後,女孩們之間建立的,是一種基於共同經歷而締結的情誼,這種關係堅固且深刻,超越血緣——籃球場就是這樣一個神奇的地方。
「人的關係,有千千萬萬種,大家固有模式裡邊,親姐妹就一定會是親密無間的,但這個親跟那個親其實是兩個親。」劉揚說。如今,她已退役多年,做著一份與籃球無關的工作,但她一直都很留戀籃球,留戀球場。
楊力維一些很關鍵的比賽,只要有空,劉揚都會飛去現場,如果楊力維狀態很好,她不太會打擾她,甚至都不會一起吃飯,「就讓她保持專注和好狀態」,但如果楊力維狀態不好,她一定會多待一會兒,給她精神上的支援。這麼多年,她們一直都是最親密的朋友,爸爸確診癌症、楊力維最崩潰的那段時間,是劉揚一直陪在她身旁。在媽媽、爸爸、妹妹面前,楊力維可以始終保持冷靜,做情緒穩定的那個決策者和支撐者,但在劉揚面前,她可以袒露最脆弱的自己。
同一支球隊裡,黃思靜和楊力維已經做了十幾年的室友。十幾年朝夕相處的影響,黃思靜講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她是廣東人,最早的時候,楊力維去她家吃飯會吃不太下,因為太清淡了,黃思靜需要特意囑咐媽媽,「你可能要放點辣椒」,十幾年過去,「原來她吃不了清淡的東西,現在喝湯都不放鹽了」。
黃思靜說,「我們整個職業生涯一起打球的人太多太多,很少有像我和楊力維這樣能夠一直,從始至終到現在,那些我所認為重要的時刻,都是我倆一起,中間很多經歷只有我們自己知道。在我們低谷的時候,我們在經歷痛苦的時候,沒有人看到。只有我們靠彼此來默默熬過去。」
兩個人在一起住了這麼多年,她們現在還能夠從早聊到晚,有時候甚至能聊一夜,聊著聊著睡著了,一睜眼,又接著聊。但同時,彼此之間也能達成一種「不言」,有些東西沒有必要攤開來講,但是彼此又很懂得。「現在,我們也不需要讓別人去理解我們,重要的是我們彼此自己能夠理解對方就好了。 」黃思靜說,「可能我這個人有些時候比較悲觀,我覺得人的一生,每個人只會陪你走一個階段,但還是比較慶幸是她,我倆陪彼此走了這麼長時間。」

楊力維和黃思靜受訪者供圖
張茹和楊舒予認識是在東京奧運會後,她們都入選了國家隊,還被分到了同一間宿舍。一開始,張茹能感覺到,楊舒予身上有一種生人勿近的距離感,「是一個比較個體的人」,什麼事情就自己弄自己的,也不叫別人一起,「她好像會把自己的那一部分,畫個圈圈,我都弄好,其他的東西和我沒關係」。
那時,張茹沒想過她們會成為好朋友,後來,她們又成了俱樂部的隊友,有了足夠的時間瞭解彼此。張茹漸漸發現,楊舒予其實並不「高冷」,反而很柔軟,「能記得朋友很微小的需求」,一起吃過幾頓飯後,楊舒予就會一直記得張茹不吃蔥。
在張茹之前,楊舒予幾乎沒有過這麼開朗的好朋友,「她超級吵、超級能說,好多話說。」楊舒予說,同樣是缺席訓練課,如果是她沒去,張茹回來能說好多好多話,事無鉅細地描述這一天,但如果是張茹沒去,她回來完全說不出什麼,「就訓練啊,訓練有啥可說的」。
但漸漸地,楊舒予發現自己也有了變化。她發現自己表情變多了。以前她在場下給大家加油,她覺得已經很激情了,但是刷到一些影片,「我還是這樣(撲克臉),沒有表情」,跟張茹待久了,她再看到影片裡自己在場上的表情,「非常的豐富」。除了表情,她發現自己的話也變多了,最近,她常常問張茹,你不覺得我話很多嗎?說到這裡,張茹笑了,「我沒覺得呀,我真沒覺得,因為不論她怎麼樣話多,也不會有我多,哈哈哈。」
翻看我和張茹聊天的速記,出現最多的詞就是「哈哈哈」。但只有兩個時刻例外。
一次是說起她們彼此之間的競爭。這次WCBA半決賽,楊舒予所在的廣東隊對陣張茹所在的內蒙古隊,比賽中,她們兩人常常會對位,社交網路上,有球迷截取了很多她們對位時激烈對抗的影片,張茹說,在球場上,「不管對面是誰,我只看她的技術動作」。
後來,廣東女籃戰勝了內蒙古女籃挺進決賽,將遭遇強大的四川隊。張茹記得,輸球的那天晚上,她遇到了好幾位廣東隊的球員,有楊舒予,還有黃思靜,「我就跟她們說,決賽的時候別被0比3直接殺回來,別這麼慘,至少贏一場,如果贏不了的話你們就別打了,乾脆直接讓我們來打,我就直接這麼說」。

比賽中的楊舒予和張茹圖源視覺中國
另一個沒有「哈哈哈」的時刻是當我們談起巴黎,聊到楊舒予俯身觸控球館地板的那個細節,張茹瞬間就落了淚。
提到楊舒予那個階段揹負的壓力,張茹會一直站在楊舒予的視角去思考問題,話語中充滿了理解和體諒,「可能很多教練會說,沒關係,你還年輕,你就打你自己的,姐姐們也跟她講,沒關係,你就做你自己就好,但這些對於她來講是很難的,不是說是一句話,她就可以在這麼高關注度的情況下,在那麼年輕的時候去做到。」
回想起備戰巴黎奧運會的那段時間,張茹說:「從每一堂訓練課,到我們前期的那些熱身賽,無數個日夜,她都非常全力以赴地去訓練,去解決她的問題,我可以說,在那個階段裡,她不輸任何一個人。」
迪拉娜是楊舒予在廣東隊主動選擇的室友,她們最初成為好朋友,是發現對方都很喜歡說「對不起」。
交談中,我們聊起楊爸爸生病,迪拉娜一度哽咽地無法說話,平復了好一陣才能繼續講下去,她說她常常吃叔叔阿姨做的飯,想到他們就像自己爸爸媽媽一樣。聽到這件事,楊舒予說:「我的朋友都是小哭包。」
在廣東隊,楊舒予是外線,迪拉娜是中鋒,兩人需要很多策應合作,有時出現失誤著急了難免會說一些很直白的話,也難免會有分歧,但她們的分歧總是很快解決——等到去力量房練力量時,兩人一照面,「剛一開口,都不用想,我倆就是直接,眼淚汪汪的」。
最近這幾年,楊舒予夏天都在國家隊集訓,她和迪拉娜只能冬天聯賽開始前才能見面,迪拉娜說,「她夏天不在的時候,我們可能不是常常聯絡,心裡會一直記掛著,等到每次見面的時候我都會覺得,好像自己的家人回來了一樣。」
「每次見面你們會擁抱嗎?」
「絕對會。恨不得把她抱起來轉圈圈。」

迪拉娜和楊舒予受訪者供圖
2022年,作為中國女籃的贊助商,耐克提出了「無畏金蘭」的概念——「無畏」是勇氣,「金蘭」意指一種牢固且融洽的女性友誼。自此,籃球場上女性運動員之間的連線,有了更直接的解讀,這種情誼,也開始被越來越多人看到。
談起自己為什麼要專門寫一本書來闡述、表達競技體育中的女性情誼,Joan說:「我內心有一部分動力,正是想要為女性運動員發聲。看見、聽見、說出來——這三件事對女性運動員至關重要。」
楊舒予也有類似的感受。她說,每次接受採訪,自己最不喜歡被問的一個問題就是:給打籃球的女生有什麼建議?「會有人問給男生打籃球有什麼建議嗎?沒有人會問你這件事情,因為大家會覺得男生打籃球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女生打籃球好像是一個,哇塞,很驚奇的事情。我不希望是這樣的,女生中有很多很多有天賦的球員,女子籃球也非常值得被大家關注,那麼有力量的女性。」
現實生活中,越來越多的女孩開始認識到這一點。這些年,社交媒體上常常會出現楊舒予過去留著長髮的照片,大家總是感慨於她長髮時的美和短髮時的帥,但總有人留言:她還是長髮更好看,更有女孩的樣子。每次出現這樣的留言,都會有網友給出回應——女孩應該什麼樣子?她是什麼樣子,女孩就是什麼樣子。

「祝你們一切順利」
關於Joan這本書的出版,還有一個特別的背景。她的寫作從1997年就開始了,當時,她採訪了很多女性馬拉松運動員,很想寫她們之間的姐妹情誼,但一直收到出版社的拒信。直到2013年,她終於收到了出版社的邀約,「因為女性運動的受關注度提高了。」Joan說。
這的確是女性運動在當下的發展趨勢,其中,女子籃球運動近幾年也受到了越來越多的關注。
據相關資料統計,2023年,美國WNBA常規賽的平均觀眾人數已經超過了50萬,較上賽季增長21%;今年,WNBA金州女武神隊成為全球首支估值突破5億美元的女子職業運動隊;在中國,耐克每年舉辦的高中籃球聯賽中,女籃球隊的數量已經超過了200支,這幾乎是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女子高中籃球聯賽——女孩打籃球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這句話像種子一樣,正在越來越多女孩心中生根發芽。
而對於中國女籃國家隊,每逢集訓比賽,受關注的熱度已經不輸任何其他專案。
張茹說,7年前,她穿著國家隊的球衣走在路上,根本沒有人注意她,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哪個運動隊的;現在,亞洲盃前的女籃熱身賽結束,她和楊舒予在房間裡聊天,聊著聊著張茹發現,透過落地窗能看到酒店對面有一片很亮的商業區,好繁華啊,她招呼楊舒予過來一起看,兩個人趴在窗戶旁邊感嘆,我們要是出去了,肯定會被圍起來。她們已經好久沒逛街了。
今年是「我們愛女籃」賬號成立的第十年,創始人添悅說,這幾年,大家能明顯感覺到女籃在國內的關注度越來越高。
每年WCBA開賽,「我們愛女籃」都會主持一個聯賽話題,2015-2016賽季,全賽季話題閱讀量一共1200w+,到了2023-2024賽季,比賽還沒開打,話題閱讀量已經1300w+,打了7輪,閱讀量一億,最後總閱讀量超過3億。
女籃被看見了,越來越多的人和錢湧入,「我們愛女籃」反而逐漸趨於「佛系」,覺得好像完成了使命,釋出頻次遠不如早期。今年,添悅31歲了,「我們愛女籃」的很多小夥伴也已經進入自己「現生」(現實生活),但這份回憶和連線,是這個故事最動人的部分,添悅說,「對於我們來說,這也成為我們人生的一部分,生活的一部分,有時候回想起來,我們以前做過這麼一件事情,感覺也挺酷的。」
「美好」,這是添悅頻繁提到的詞語,至於為什麼這群人這麼喜歡做這件事,「我們愛女籃」曾在微博裡寫下過答案:線下女子體育活動的意義是什麼呢?是看見地上散落球衣堆起來的團結,是聽見場邊高昂歡呼聲的振奮,是快樂,是信念,是直通天靈蓋連線人類共感、欣賞女性力量的一切。

2023年亞運會,奪冠後的女籃姑娘們圖源視覺中國
美國女籃巨星瑪雅·摩爾曾寫過一篇文章,叫《(不)可見性》,講述在美國,女子籃球被看見的過程,其中有一句話是這樣寫的:我不想為了成為膚淺的偶像而犧牲我們作為籃球運動員的身份。我們要頌揚我們真正重要的東西——我們的故事、籃球、我們的性格、我們激烈的競爭精神以及我們的職業精神。
在中國,這也是女籃姑娘們內心的聲音。
張茹說,在球隊裡,大部分人其實不會說自己對籃球有多喜歡,因為訓練起來真的很累,但是在行動上,每個人的努力都不會少過半分。
我問楊舒予:現在什麼東西最能給你安全感?她的回答是:籃球,「因為這是我的工作,如果我正常平穩地走這條路,在往一個正確的方向走,我就是有安全感的。」她說,現在很多人都說她是跨界球員,她也的確有很多機會可以往另一個領域多跨一點,但她並不想這樣做,她想做的,就是專心地打籃球。
至於楊力維,經紀人劉偉說,「她到現在也還想說,接下來再有機會的話,還想去WNBA。」這讓劉偉非常感慨,「今時今日,其他跟她差不多的角色、球場地位,包括年齡、身體綜合條件都接近的球員,應該都不會再有這個想法了。但楊力維不會因為年齡的增長、身體機能自然的下降,就放棄了去挑戰更高水平,她始終有望向更大目標的慾望和野心。」
中國女籃也在續寫著新的故事。剛剛結束的女籃亞洲盃,是巴黎奧運會後,中國女籃經歷的第一個洲際大賽,球隊中,楊舒予已經不再是最年輕的球員,比她更年輕的是備受矚目的、18歲的張子宇——接受採訪時,主教練宮魯鳴明確表示,她們將是未來中國女籃的絕對核心。
遺憾的是,由於在半決賽輸給日本隊,中國女籃沒能進入決賽,球隊在這次亞洲盃上的最後一場比賽,是與韓國隊的銅牌爭奪戰。麥穗豐在現場看了每一場比賽,他說,最後這場比賽前,他和很多媒體同行心裡都清楚,「這可能真的是最後一次看有些老將身披國家隊球衣打比賽了」。
賽前訓練時,就有攝像機捕捉到了楊力維和黃思靜的眼淚,比賽結束後,很多老將紅著眼眶戴上了銅色的獎牌。當時,張茹是球隊中為數不多沒有掉淚的人,她依舊保持著明亮的笑容,但在攝像機沒有捕捉的時刻,有現場球迷拍下了她用球衣抹眼淚的照片,談到那個時刻,張茹說:「競技體育就是這樣,打第一場比賽時你總會緊張,而最後一場比賽,又會讓人流淚。」
離開球場前,12位姑娘一起拍了張合照——賽後,黃思靜明確表示,這將是她代表中國女籃參加的最後一次大賽,這張合照記錄的,正是中國女籃告別過去、走向未來的重要時刻。
在《Sisterhood in Sports》一書的最後,Joan在致謝中寫道:「最重要的是,感謝所有激勵我們、教會我們每日新知的女孩和女性運動員。」
在名人堂演講的最後,波波維奇則說:「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挑戰的時代,我不打算展開講,但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要求我們要比從前更緊密地聯絡在一起,祝你們一切順利。」
是的,感謝所有熱愛籃球的女孩,那些爽朗的、好勝的、堅定的、坦蕩的、肝膽相照的、野心勃勃的、自我欣賞的、放肆流淚的、哈哈大笑的女孩們,祝你們一切順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