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尹錫悅之前,韓國爭奪總統大位的政治勢力主要可分兩派:一是傳承朴正熙一脈代表財閥利益的,也是較為親日本右翼的派系;二是反財閥利益的所謂“進步派”一脈,也是較為反日本右翼的派系。
朴正熙早年在偽滿擔任軍職(曾用日文名:高木正雄、岡本實),對偽滿工業化歷史瞭然於胸。韓國獨立後,經濟困頓,樸氏發動軍事政變。樸氏在位期間,對外借助美蘇爭霸倚重美國勢力,再因偽滿經歷,與曾經的偽滿“昭和之妖”岸信介,實現韓日關係正常化;對內強迫大企業轉型“重化工業”,親自打造“綜合商社制度”,造就第一批韓國財閥,形成政治權力與財閥利益互換的經濟結構,最終實現“漢江奇蹟”,可謂東亞威權體系的開路人。
然而樸氏一脈,終因出身軍政、親財閥和日本右翼,與韓國進步派勢力水火不容,造成韓國政治上的長期撕裂,所謂“青瓦臺魔咒”,即這段歷史的延續。
在尹錫悅之前,朴正熙、全斗煥、盧泰愚均是軍人出身,雖然韓國經濟發展,但社會窒息,終因其得位不正。金泳三以“民主”之姿打破軍政獲得總統大位,但經濟上過度依賴財閥,又遭遇97亞洲經濟危機,黯然收場。金大中藉助亞洲經濟危機後韓國財閥脆弱之機,最後一次完成了對財閥經濟的出清和改革,讓韓國重獲新生;盧武炫則承金大中之志實現與金正日會談,令半島長期和平看到曙光。但外部地緣政治疊加內部經濟問題,代表“樸氏+財閥”一脈的李明博和朴槿惠迴歸,直到盧武炫的進步派“同志”文在寅予以打破。
尹錫悅是一個很另類的存在,這個另類在於,他既非出身“樸氏+財閥”一脈,也非傳統的“進步派”勢力,而是單出一支的“檢察系”。愛看韓劇的人們都知道,檢察官在韓國地位非常高。這個地位,其實與韓國財閥經濟結構也緊密相關。檢察官系統在韓國民眾眼中代表的是“正義”,因為進步派執政時,檢察系統會全力打擊財閥犯罪。
世人皆知“青瓦臺魔咒”,韓國的總統不好乾,但其實,韓國的財閥領袖也遠不如其他先發國家的企業家那樣舒心。六大財閥中,三星的李健熙、李在鎔,現代的鄭夢九,SK的崔泰源,韓華的金昇淵,樂天的辛格浩與辛東彬,都曾被判罪;唯有LG具氏家族,一直是比較“乾淨”的另類。
進步派在位時,透過檢察系統打擊財閥,獲取民心。但光打擊財閥,經濟不好,老百姓也不能滿意,繼而財閥也透過拉攏檢察系統,替自己遮掩罪責,等待支援財閥的總統上位,再尋求獲得總統大赦。在進步派與“樸氏+財閥"一脈的較量中,檢察系統成了被各方拉攏,同時又被民眾“信任”的物件。這就是韓國檢察官地位之高的真實原因。
一方面,尹錫悅在韓國右翼保守派因朴槿惠、崔順實醜聞而式微之時,投機性地選擇了源自樸氏一脈但又多次分裂重組因此極不穩固的國民力量黨;另一方面,尹錫悅又要維持其檢察系統出身的“正義”人設,選擇性地頻繁打擊三星;但,尹錫悅最終還是需要與“樸氏+財閥”一脈合作,因為他根本沒有屬於自己的政治資源,這也是他要搞出極度親日局面的原因。六大財閥中,最親日者,是樂天辛氏家族,其創始人辛格浩即是依靠與二戰甲級戰犯重光葵的外甥女重光初子結婚而起家。而增強與朝鮮的敵對緊張關係,顯然又十分有利於六大財閥中的軍工財閥——韓華。
如果尹錫悅真是“正義化身”也還好,但恰恰他選擇的伴侶金建希又是一個極愛出風頭的“韓式美女”。韓國政治可不像美國那樣,將總統特赦親屬當作“慣例”。韓國兩個主流政治派系敵對的政治慣例,是透過挖出對方親屬的“髒事”來打擊政敵,因為這是韓國老百姓不能忍受的。
所以,尹錫悅在昨晚犯最大的忌諱之前,其實已經“風雨飄搖”:
一是在韓國親日只可做不可說,但他又做又說。這是“最親日”的財閥都很難做到的。
二是金建希從學歷到收禮各種不乾淨,被政敵和媒體扒得一清二楚,而尹錫悅不斷動用總統權力干涉查處。
三是企圖分裂財閥,但又沒有這個能力。在韓國曆史上,只有金大中憑藉亞洲經濟危機向財閥宣戰而獲得成功,其他任何一任進步派總統都沒有絕對實力向主要財閥“宣戰”,畢竟,總統只能幹一屆五年,而財閥則是“終身+世襲”。尹錫悅選擇打擊“三星帝國”,但韓國經濟越來越倚重的恰恰是作為高科技代表的三星,而非作為賣場的樂天或軍工的韓華。本來,三星在G2纏鬥之下,利益嚴重受損,對韓國經濟造成負面影響。當此之時,尹錫悅非但沒有扶持幫助,還持續動用檢察系統予以打壓,就在上個月,韓國檢察系統還提告要求判處李在鎔有期徒刑五年。一個沒有政治資源的檢察官,既要依賴“樸氏+財閥”一脈,又要不顧國家經濟去打擊最主要的財閥,這種政治頭腦,也是韓國曆任總統頭一遭。
四是國會和地方選舉已經反應現實,傾進步派勢力再次獲勝,尹錫悅已是“孤家寡人”。
僅是以上四點,就可斷定尹錫悅不能善終。誰能想到,他還能搞出一個犯了韓國曆史最大政治忌諱的“戒嚴令”呢?
韓國今天的年輕人,都是看著光州事變的文學和影視作品長大的,包括00後的小軍人們,內心不可能再認同樸、全、盧的軍政時期。且不說,李在明一代還是光州骨幹。這就是為何昨晚韓國軍部極其“穩妥地”執行尹總統的“戒嚴令”,以及為何300名韓國議員中竟然有不分黨派的190位要在昨晚翻牆越障地進入國會,以全票透過“解嚴議案”的根本原因。
被尹錫悅“鳩佔鵲巢”的國民力量黨再也看不下去,即便再右翼、再保守,也不可能政治自殺式地贊同尹錫悅的“戒嚴”。尹錫悅的眾叛親離,只在瞬息之間。
要看到,就在尹錫悅任性弄權時,無論韓國軍部、議員、首爾民眾還是代表不同利益的黨派,都意外表現出了“團結一致”,這是韓國“去軍政化”以來難得的高光時刻。
尹錫悅的首爾之冬,能否為韓國長期撕裂的國內政治帶來喘息之機,又將為再全球化即將升級的東北亞帶來怎樣的影響?有興趣的讀者,不妨再次閱讀作者在2018年梳理了大量韓國經濟史料後寫就的三篇: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