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了，打不動了。”61歲的甄子丹在他執導並主演的電影《誤判》中，借角色之口講出內心所想。
這句臺詞是一個邁入耳順之年打星的自謙，畢竟在戲中，穿著西裝的甄子丹，依然能以一敵百。
做到全身而退，從來不是一件易事。
在那個搏命的香港功夫片時代，捧出來的都是巨星，從李小龍、成龍到李連杰、甄子丹……他們用自己的肉身結結實實打出了屬於他們的時代。
功夫片逐漸式微，用命拍電影的巨星不再，身處香港電影黃昏時期的甄子丹，以葉問的身份重現光芒。
為了證明自己是功夫界最牛的，他做過很多傻事。
六年前，甄子丹與魯豫對談時，與她打過一個賭，他信誓旦旦地說自己不會再拍打戲了，“我一定不會演到成龍大哥的年紀，一定不會”。
彼時的甄子丹剛拍完《葉問4》，身心俱疲。漫長的12年，幾乎耗盡了他對葉問的熱情。
更何況，華語功夫片的市場日漸衰落，成龍大哥更是拍一部被觀眾罵一部，人老心不老，晚年作品質量嚴重下滑，情懷被消耗得所剩無幾。
面對如此不容樂觀的現狀，甄子丹做出這種決定並不稀奇，可是五年後，電影《誤判》上映了。
電影《誤判》甄子丹 劇照
甄子丹身兼導演以及主演，被視為他的轉型之作，該片根據真實事件改編，講述馬志傑被犯罪集團誣陷販賣毒品受到香港律政司檢控，檢察官霍子豪為翻案求真，勇鬥惡徒，阻止了一次無情的誤判。
演員陣容強大，除了挑大樑的甄子丹，還有張智霖、吳鎮宇、呂良偉、許冠文等人，都屬於香港演藝圈的“老人”。
這次父親也前來助陣，影片中那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就是甄子丹的父親甄雲龍。
此次《誤判》融入了甄子丹對動作片的深度思考，有文武雙響的意味。
電影《誤判》甄子丹 劇照
拳頭即正義。影片中的每一個鏡頭，都讓人身臨其境，動作戲場面大多采用第一人稱視角，讓觀眾近距離體驗槍戰與肉搏，共處於命懸一線的危機中。
甄子丹飾演的霍子豪不惜以職業生涯和生命冒險，力求還原真相。面對體型高大的敵人，並非硬碰硬，而是運用智慧與技巧，最終將對方擊敗。
這種人物設計讓打戲看起來真實可信，拳拳到肉又不失實戰性，也不乏甄子丹對人物性格的深刻理解。
同樣自小習武做演員、導演王寶強評價甄子丹的作品：
“丹哥拍動作戲穩準狠，絕不拖泥帶水，每一拳、每一招都恰到好處。這次的文戲也特別有爆發力，把法庭上的激烈爭辯展現得很有張力，真正做到了文武雙全。”
電影《誤判》甄子丹 片段
61歲的甄子丹，已然在華語動作電影中擁有一席之地，不過他仍然沒有放棄思考，面對大多數動作片劇情簡陋，只剩打打殺殺的現狀，他用自導自演的《誤判》做了一次文武雙全的嘗試。
影片中，有很多甄子丹個人向的表達，由當年在《葉問》中的一人打十個到一人打一百個對自己的調侃。
上圖為電影《誤判》甄子丹要一人打一百個
下圖為電影《葉問》甄子丹要一人打十個
在路演現場，有粉絲問甄子丹在拍攝過程中是否會受傷，會不會有想要放棄的時刻，他回答：
“每個人都會有累的時候，會感到迷茫。從事電影的幾十年，我一直很執著，始終保持往前衝。即使身上有很多傷痛，但我還可以堅持，我想盡量多打幾年。”
可歲月不饒人，每個人都會有把拳套掛起來的那一天，甄子丹也不例外。
在《誤判》中，他將一些在視覺上非常吸睛的動作戲，留給了後輩。
影片末尾，甄子丹借霍子豪之口，講出壓在心底的那句話：“我老了，打不動了。”
如今內地市場所謂武俠片的打戲，怎麼看都像是在調情，令人不適。大多數功夫對決，需要靠剪輯完成。
香港黃金時代的武俠劇中，刀光劍影交錯間，是觀眾們對江湖俠客們的美好想象。
電影《誤判》甄子丹 片段
功夫明星李小龍、成龍、李連杰、甄子丹、吳京……一個人一個時代，唐宋元明清，甄子丹在其中就像一個過渡時期——五代十國。
在這其中，甄子丹並不好過，甚至處於一種頗為尷尬的處境。
他的實力並不遜色於前輩洪金寶、成龍大哥，與李連杰、吳京是同在北京什剎海體校學習武術的同門，但境遇大不相同。
成龍與甄子丹
甄子丹被觀眾戲稱為“老來俏”，儘管趕上香港功夫片的黃金時代，他卻成為這餘暉中的孤勇者，幾乎獨自扛起了功夫片市場衰落的退潮。
甄子丹成長於一個武林世家，自小跟隨母親麥寶嬋習武，麥寶嬋是國際武術家和太極拳師，師從著名武術大師傅永輝。
11歲那年，甄子丹跟隨家人移民到波士頓，學習各種風格的武術。在此期間，他瘋狂迷戀上李小龍，並受其影響喜歡上自由搏擊。
小時候的甄子丹
他來到北京什剎海體育運動學校武術隊接受訓練，也許是承襲了母親麥寶嬋的優良基因，甄子丹將中西方各種門派的武術融合到位，形成個人的武術體系。
年少習武時，甄子丹非常渴望成為李小龍第二，正是這份對武術赤誠的熱愛，讓袁和平注意到了甄子丹，從而開啟他的功夫熒幕生涯。
那是在回美國的途中，甄子丹途經中國香港，同導演袁和平見面。
值得一提的是，袁和平的姐姐曾是甄子丹母親的徒弟，此次碰面也並非偶然。
“他姐姐跟袁和平說有一個小孩，當時我十七歲。她說你見見他吧，他就帶著他的袁家班出來喝茶，問了我很多問題，然後就安排了試鏡。”
袁和平是誰？
他是香港影壇傳奇般的人物，作為世界首屈一指的武術指導，早已聞名天下，其家族成員在武術和電影領域有著不俗成就。
袁和平
袁和平因有卓越的武術指導才華，被大家敬稱為“八爺”，即伯爺、老大的意味。
他是成龍、李連杰、甄子丹、吳京的伯樂，也是周星馳、王家衛、李安的幕後搭檔。
在偶像還沒入侵武打片的時代，袁和平會選擇有武術功底的演員，他看中的是演員的實力與賣力，併為他們開啟一扇門，甄子丹便是其中之一。
袁和平與甄子丹
1984年，甄子丹與導演袁和平開始第一次合作，21歲的他在電影《笑太極》中，主演富有鹽商的幼子，他使出渾身解數，在動作場景上，有不少精彩片段。
可惜電影票房慘淡，口碑也一般，很多人看完後吐槽：“不如換成龍來演。”
年輕的甄子丹有些失落：“我沒有成龍這樣的好運氣，他可以享受世界級的預算，可以讓成批的替身演員在一邊待命，一個人出了意外，立馬就有第二個頂上來。”
年輕時的甄子丹
剛剛入行前幾年的甄子丹，日子不太好過，他相繼拍了幾部片子，反響都平平，也賺不到錢。
甄子丹在TVB拍戲，每月工資3000塊港幣，剛剛夠他每天坐公交車上下班。
王晶看了甄子丹演的電影，說：“甄子丹將是繼李小龍、成龍、李連杰後的巨星。”
甄子丹不太自信：“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這個幸運的巨星。”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香港功夫片層出不窮，大家都開始玩命。
洪家班設計了一個從三樓跳下去的高難度動作；袁家班不服氣，就設計一個不僅跳下來，還撞到車的動作；成家班乾脆不要命，從五樓跳下來，撞到車上，再反彈到另一輛車上……
彼時的成龍已經憑藉一部《醉拳》，摻雜幽默搞笑，上演無招勝有招，打出功夫喜劇破圈，後開始不停玩命。
在《警察故事1》裡，成龍從購物商場6樓跳下，抓著細細的柱子落下，他的身體讓燈泡相繼爆裂，撞碎的玻璃四處飛濺。
成龍《警察故事1》片段
拍攝這一幕，給成龍的雙手造成二度燒傷，身體被玻璃渣戳得血痕累累。
當時在片場的林青霞、張曼玉、經理人、化妝師全部被嚇哭。
“玩命”成為成龍撕不下的標籤，跳高樓、跳飛機、穿火海……熒幕上的詼諧鬼馬，背後是他玩命的精心設計。
成龍《警察故事3》片段
眼看著洪家班、成家班相繼推出叫好又叫座的影片，袁家班卻處在無片可拍的困境中。
甄子丹大膽向袁和平提出建議，袁家班“要打出個人風格”，比如兩人對打，結束後鏡頭總停留在被打的人身上。可在李小龍的電影中，最後的那個鏡頭永遠留給李小龍。
“之前、之後的那種味道，他怎麼出拳，出拳之後怎麼把拳收回來，完全是個人魅力。”
張國榮與甄子丹
甄子丹花大量時間研究動作設計，研究香港動作片如何與國際武術潮流融合，他們沒有道具，沒有錢，只有兩個人。
袁和平接受了甄子丹的建議，拍出了《特警屠龍》《皇家師姐4：直擊證人》《洗黑錢》等電影。
追求主角個人魅力的過程，甄子丹很有成就感，可身為演員，他的星途遲遲沒有迎來高光時刻。
電影《特警屠龍》甄子丹 劇照
直到2005年，42歲的甄子丹在《殺破狼》中出演一位身手了得的督察，與飾演狠辣殺手的吳京拍對手戲，對方只有一句臺詞。
甄子丹看完劇本，得知吳京被安排一槍打死，對導演說：“這樣浪費了吳京的功夫。”
也許是習武之人間的惺惺相惜，甄子丹自己出錢，給吳京加戲，導演葉偉信說：“你們一個練了三十多年，一個練了二十多年，別套招了，你倆真刀真槍幹一場吧！”
只見在後巷裡，兩人上演了一場真實對決，在整個過程中，甄子丹打斷了4根木棍，全部結結實實地打在了吳京的手臂上。
後來，有朋友誇讚吳京這場戲演得太好，所有仇恨都寫在臉上，吳京說：“哥們，因為那是真疼啊。”
電影《殺破狼》甄子丹與吳京打鬥 片段
《殺破狼》終於讓42歲的甄子丹迎來自己的黃金時代，大器晚成的他趁熱打鐵，次年又拍了《殺破狼》前傳《導火線》，憑藉這兩部作品，他接連拿下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動作設計獎。
不過想在武林之中徹底擁有一席之地，甄子丹還差一個標誌性人物。
很快，葉問來了。
早在2002年，王家衛就宣佈要拍以葉問和詠春為主題的電影，出於他對時代和宗師的執著。
眾所周知，王家衛慢到極致，慢到讓人發瘋，這專案一直在慢慢地磨，最終制片人黃百鳴實在看不下去了，決定自己動手拍攝葉問。
在此之前，王家衛給電影取名為《一代宗師·葉問》，經兩方協商，最終電影更名為《葉問》。
甄子丹被定為葉問的扮演者，一時間，唱衰與質疑聲不斷，電影製片人黃百鳴說：“那些老闆們都在笑，說神經病，為什麼要讓他演，要紅早就紅了。”
葉問的兒子也唱衰：“甄子丹和我清瘦的父親相差甚遠。”
電影《葉問》葉問（甄子丹 飾）劇照
甄子丹默不作聲，為了讓自己變得清瘦，他每天只吃一頓飯，瘦了20斤。為了保留體力，在片場，他穿著棉麻長衫，沒有戲份時就靜靜坐著，沉默不語。
葉問的人生哲學是：不找事，但也不怕事。
2008年冬天，電影《葉問》上映，票房高達9300萬，被市場與觀眾集體認可，葉問的詮釋者甄子丹徹底走紅。
這年，他已經45歲。
甄子丹在《葉問》裡創造了一種“日字衝拳”的招式，雙手在胸前交替衝拳，速度迅猛讓人猝不及防。
電影《葉問》片段
他留著平頭短髮，眉眼低垂，步態穩如山，講起話來剋制不失分寸，大多數時候處於沉寂狀態，神秘感十足。
《葉問》改變了甄子丹在觀眾心目中的形象，他不再是一個不知疲倦的打打殺殺機器，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儒雅武林高手。
香港功夫片電影低迷多年，很多動作演員選擇放棄，各尋出路。
導演袁和平說：“甄子丹一直沒有放棄，所以最後火的是他。”
電影《葉問》片段
經歷便是病歷，甄子丹拍動作電影的這些年，受傷經歷多到數不完，骨折、誤傷眼睛險些失明、骨頭移位萎縮、拍完即開刀動手術……
“不用護甲，你就踢我吧。打我的臉，好啊你就打吧，打完左臉沒關係，打右臉吧！”
這種近乎自虐的拼命，讓甄子丹闖出一條血路，他每次拍戲時，門外就停著救護車。
每一場打鬥，每一個動作，都是甄子丹對角色的深情演繹。
在之後的幾年，他相繼拍了《葉問2》《葉問3》《葉問4：完結篇》，徹底奠定了其在華語功夫片中不可撼動的地位。
原本想拍《一代宗師·葉問》的王家衛終於也拍出了自己的《一代宗師》。
章子怡飾演的宮二素面示人，只塗了一抹口紅，出現在漫天大雪的車站，細長的眉眼透著孤寂，一行淚就足以打動觀眾。
電影《一代宗師》宮二（章子怡 飾）劇照
這部電影從構思到呈現用了十三年，打破了“王氏慢紀錄”，王家衛將鏡頭下女人的姿態幻化成了慢動作。宮二的六十四手行雲流水，被葉問氣定神閒地一一化解。
“慢是一個體驗，也是一個尊重。我不是拖延，我是仔細，我只是想把中國人的人性美展現給世界看。”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一代宗師》為功夫片開了一扇浪漫的窗，令觀眾共情的是武打場面之外的故事。
甄子丹可不是王家衛，他在這武林時代裡要時刻提起十二分精神去打，那是拳拳到肉的命運。
甄子丹與周杰倫
人生走到《葉問4：完結篇》，56歲的甄子丹幾乎已經可以用影片中的一句臺詞，總結自己在華語功夫片裡的地位：
“佛山誰最能打？”
“當然是葉問嘍！難道是我啊？”
電影《葉問4：完結篇》片段
2019年，電影《葉問4：完結篇》上映後，甄子丹稱自己已經“儘量做到了最好，解脫了”。
“最好”時常意味著絕唱。
漫長的12年，幾乎耗盡了甄子丹對葉問的熱情。
“起初，我覺得這是一個好的噱頭，總比別人貶低你好。但時間久了，便會明白太陽始終會下山，人也會老，鐵也會生鏽，最好的萬事萬物都會消散，我們或許都會變成沙塵。”
甄子丹最後一部《葉問》，幾乎成為香港功夫片餘暉中，最後的悼詞。
那個搏命的香港功夫片時代，捧出的都是巨星。
動作演員都想創造屬於自己的功夫時代，他們在用命拍電影。
已經是70歲老人的成龍，仍拒絕退休，在4年前主演的動作電影《急先鋒》中，對於曾講的“再不搏命他”食言了，拍攝過程中發生意外，湍急水流衝翻摩托艇，他被壓在水下險些溺水而亡。
成龍老了
2005年，31歲的吳京來到陌生香港，在僅有一句臺詞的電影《殺破狼》中，與42歲的前輩甄子丹，上演了一段無套招的對打戲，至今仍被奉為經典。
很多年過去了，吳京早已放棄創造自己的動作時代，潛心於譜寫《戰狼》神話，他的影壇地位不可撼動，但與“功夫”無關。
由左到右：李連杰、甄子丹、吳京
前輩大哥李連杰早已淡出銀幕，上次與“功夫巨星”有所關係發生在由他監製並客串的《功守道》中，馬雲一人吊打李連杰、甄子丹、吳京等人。
網友調侃：這就是金錢的力量。
上圖為李連杰與馬雲，下圖為甄子丹與馬雲
三年前的春晚，58歲的甄子丹與47歲的吳京攜手出現在老百姓面前，時隔多年，兩人再次對打，畫面有些和諧。
甄子丹給兩人的組合起了個名：丹京受怕。
由左到右：甄子丹、成龍、吳京
對於甄子丹而言，二十年磨一劍，才成為葉問，躋身武打巨星行列……
當被人問道“你最懷念什麼時候的自己”時，甄子丹回答：“身體沒有那麼多傷的時候。”
甄子丹打了整整40年，那種痛感是實打實的，是觀眾隔著大銀幕都能感受到的疼痛。
他曾說：“為了證明你是功夫界最牛的，你會做很多傻事。”
早已傷痕累累，也無怨無悔。明知會受傷，他也不願說一句“我不行”，那是絕不屈服、絕不認命的心性。
可人是血肉之軀，總會老去，在李小龍死後近半個世紀的2024年，大眾可以在銀幕上看見真功夫的詮釋者，依然是誕生於香港功夫片黃金時代的成龍、甄子丹。
武俠小說早已沒落，功夫電影的命運，也許會像李小龍遺作《死亡遊戲》裡講的那般：“生命是一段等待死亡的歷程。”
李小龍
51年前，李小龍在朋友家討論電影《死亡遊戲》的拍攝計劃，在睡夢中悄然離世，一代傳奇的生命離奇終結在32歲這年，留給後人無限遐想。
香港末代功夫片打星們，在餘暉中各奔東西，奈何這凡夫肉身敵不過現實。身處其中的甄子丹，也不再介意自己是否會被誤判。
曾經同行的人都漸漸收起拳腳，有人上山，有人下山，唯有甄子丹還在打著。
這終究是一個人的武林。
電影《葉問》甄子丹 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