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領青年的“反差”電競人生

作者/史東旭
編輯/彭利
這是一場特殊的電競決賽
一塊LED螢幕上播放的即時遊戲畫面佔據了網咖的一端,遊戲中的英雄在虛擬戰場上穿梭、購買裝備和射擊。而坐在臺式電腦前操控英雄的選手們則始終雙眼緊盯著螢幕,左手快速敲擊鍵盤、右手瘋狂按動滑鼠。打到關鍵時刻,隊長忍不住連連呼喊,指揮隊員迅速到位執行戰術,一套精彩的操作後,他們終於拿下關鍵分。這時,同隊的5名選手不禁發出齊聲吶喊,他們站起身來碰拳、擊掌,享受著獲勝的喜悅,而對手只能發出一片懊悔、遺憾的聲音,為剛剛的失誤而緊皺眉頭。
臺下觀賽的選手們也跟著一起緊張起來,他們一會盯著大螢幕,一會左右側身看著電腦後面的選手們,打到精彩之處,他們會從網咖狹窄過道中間的凳子上跳起,打到節骨眼上時也會揮動手中的寫有鼓勵話語的小牌子。儘管這間位於廣州增城區的網咖規模不大,空間略顯侷促,但臺上臺下的每個人都格外專注,彷彿認真面對人生中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畢竟,這是他們人生中的第一場電競比賽
臨近晚上點,網咖內氣氛逐漸升至沸點。就在距離奪冠一步之遙的時刻,戰況意外陷入膠著,被對手連下4分後,“來財”的隊員們彈擊鍵盤的節奏逐漸變亂,一下原本領先的優勢陷入被動。關鍵時刻,隊長李楠果斷調整戰術,經過近一小時的激戰,最終,比分定格在13:9,“來財”贏了
“我是富士康第一獵!”伴隨一陣歡呼,“來財”的5名隊員登上舞臺中央,捧起來之不易的冠軍獎盃,他們都穿著藏藍色的工服馬甲,胸前印著一行白色的小字:“富士康科技”——是的,這些剛剛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都不是職業電競選手,而是富士康流水線上的普通工人。

“來財”隊獲得廣州站冠軍
過去的半個月時間裡,分佈在北京、廣州、成都、武漢、西安5座城市的富士康、餓了麼、京東、順豐等企業不同崗位的年輕工友,共同參加了這場名為無畏契約工友冠軍盃的電競賽事。上班時,他們是外賣騎手、快遞小哥和工人,工作之外,他們共同來到這裡,享受一場只屬於藍領群體的電競狂歡
而故事的開頭,就來自工友杯廣州賽區的決賽現場。儘管這裡只是廣東街頭一家任何人都可進出的網咖,選手們激烈交戰的舞臺甚至只比地面高出一個臺階,容納10個人都略顯擁擠,更沒有什麼專業的燈光和音響。但當他們登上這方小小的舞臺,享受著臺下巨大的歡呼和讚許,這依然構成了他們人生中的一段特別的體驗。
比賽結束後,“來財”隊長李楠回頭望著決賽的舞臺,眼神里有著奪冠後的興奮,還有一絲不捨。他笑著跟隊友們說“下次還來!”
遊走在流水線與滑鼠之間
“我好中意你。”這是20歲的陳凡從皖北縣城來廣州後,學會的第一句廣東話。他模仿著以前看過的香港電影,眼睛盯著自己喜歡的廣東女孩,標準而深情地講出這句話。
陳凡在富士康工作,女友則在附近另一家工廠打工,兩人在餐廳吃飯時相識。在一起後,為了女友開心,也為了融入廣東生活,他開始偷偷學廣東話。
陳凡是在去年9月來廣東的。在此之前,他的打工軌跡遍佈北京、上海、深圳,幹過保安,也做過銷售,雖然都是些平凡的崗位,但他還是很替自己驕傲。他曾計劃走遍人們常說的“北上廣深”,四座超大城市裡只差一個“廣”,於是他便來到廣州,進了富士康。考慮到這裡的工作內容不難,且包吃住,組長對他也很照顧,陳凡便留了下來。
過去這一年,陳凡的工作大都圍著流水線轉。他每天的工作是將傳送帶上資料線拿到工位上,迅速打包裝盒,再回身放在另一個傳送帶上,如此迴圈往復。
裝配作業看似簡單,但陳凡最初每天只能裝不到200個數據線,偶爾還會漏裝,看著身旁飛速操作的工友,他很是震驚。3個月後,陳凡也成了新人眼中“那個厲害的工友”,他每天能裝2500個左右,工資也漲了不少。
每天早上8點開始,陳凡便進入流水線上工。工作中頻繁的回頭轉身,令他的脖子有時痠痛,腰也因為久坐在凳子上而有些不舒服。
在這條講求效率的流水線上,大量機械、重複性的工作難免引發疲勞或煩躁的情緒,因此,工作時,陳凡會和身旁只有兩臂距離的工友們聊聊天,開開玩笑,消磨一些疲憊感。這裡的工友年齡不一,大多和陳凡一樣,都是外地來粵的打工者,大傢什麼話題都會聊,手上卻始終忙個不停。
“我不羨慕別人的工作,也不會瞧不起自己的工作,感覺自己只要踏踏實實好好掙錢,不問家裡要錢,不向別人借錢,自己能養活自己就很OK。”陳凡高中畢業就開始打工了,最初只是衝動不想讀書,現在才發覺,沒學歷確實難找工作。進廠前,他聽到身邊一些同齡人嫌進流水線打工不好,或是討厭這樣的工作,他從不這樣認為,“每個工作都不好做,只要你能堅持下來,總會有收穫的。”他想憑自己的勞動,攢夠一定積蓄後,和女友在廠子附近一起開個餐館。
如果說,流水線上的時間是單調而規的,那麼,走下流水線的時間則是多樣而自由的,它完全歸陳凡自己掌控。
平時,除了偶爾陪女友逛街、吃東西外,陳凡獨處時喜歡看小說,他還保持著學生時代閱讀紙質書的習慣,出租屋裡有四五本從網上買來的偵探小說,既讓他感到放鬆,又能鍛鍊邏輯思維能力。
更多時候,晚上下班後,陳凡會坐上工友的電動車,去附近的網咖“打瓦”。這是FPS射擊類遊戲《無畏契約》的簡稱,玩家們都這麼叫它。

在網咖裡“打瓦”的年輕工友
在這裡,陳凡最享受和工友一起擊敗對手、“秒人”的快感。短短一小時裡,他們不再是機械重複的勞動者,而是並肩作戰的戰友,這讓他感覺“就像回到了家一樣”,白天高壓環境下的疲憊就此消失。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流水線工人每天的日常就是上班幹活,下班睡覺,在工廠和宿舍間兩點一線,彷彿除了工作就沒有什麼個人生活,但事實上,現實中的他們也有著自己的生活哲學和興趣愛好,渴望在工作之外擁有更多屬於自己的生活方式,遊戲對於一些人來說不僅放鬆心情,還能擴社交範圍
李楠就是這樣的人。成為“來財”的隊長前,他已在富士康待了半年多時間,主要負責手機外殼的組裝工作。下班後,除了野跑健身,遊戲早也成為他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喜歡把當做一個策略遊戲,大家一起博弈,我喜歡這個過程,所以我願意當隊長指揮。”不同於流水線作業,在虛擬世界,李楠更多承擔起了決策者的角色。為此,他除了在短影片上覆盤戰術以外,也會關注一些國際賽事。
今年,他特別喜歡中國賽區的狼隊(WOL),後者首次來到世界賽場,便接連挑落外區一二號種子,不久前剛剛收穫“2025無畏契約多倫多大師賽”季軍。李楠認為,從狼隊隊長身上,能學到很多臨場指揮的技巧,這些也被他活用在了“來財”的比賽中。

張全蛋現身廣州站比賽現場,給工友們帶來很大驚喜
在這次比賽中,“初代網紅”張全蛋也來到比賽現場。他早先曾扮演富士康流水線工人而走紅,因而此次現身也想為“自己人”加油助威。
“在一些人的刻板印象裡面,藍領群體是認知狹隘、雙目無神一群人,但這次來到現場感覺他們比想象中的要有活力,有追求。”張全蛋發現,和十幾年前遊走在工廠和宿舍兩端的大齡藍領相比,現在的工友普遍二十出頭,多數單身,在物質追求得到滿足的前提下,他們的需求更多上升為精神層面的表達和表現
有溫度的企業“投其所好”
相較於在外務工的父輩,陳凡這一代打工人更有個性,更想真正為自己而活。如何留住這樣的年輕人,成為當下許多企業研究的課題。
富士康不到一年,陳凡便明顯感受到,現在的企業和父輩那時相比“更有溫度了”——比如,時不時就把工友們叫到一起團建聚餐,還一起爬過白雲山。去年重陽節,他還第一次跟工友一起去敬老院看望老人,這讓他感覺很新奇。
公司不再是純粹的僱者,而變得越來越多地關注員工的精神生活,這種變化,身處西南地區的順豐小哥苗俊也有所感知。
俊負責5個小區和兩個商業區的快遞送工作,這份工作他已經幹了兩年多。日復一日的重複,讓他在工作中駕輕就熟,但積蓄起來的倦怠感也讓他格外渴望與人溝通,產生聯絡。
每當六點半工作結束後,苗俊特別懼怕一個人獨處,當他躲在出租屋裡刷短影片或是無所事事時,這種孤獨感會尤其強烈。因此,當他收車、脫下工服後,他便會奔向出租屋樓下的網咖,邊“耍一下游戲”邊解決掉晚飯。此時,網咖裡的熱鬧、遊戲裡的互動,剛好覆蓋掉了苗俊一天的勞累,將他從早已熟悉的街巷拉進一個更有煙火氣的廣闊世界。
隔天,苗俊在和同事休息時,也會和他們聊起前晚的戰果。此前,快遞站點的同事們的年不同,因而彼此很少分享各自生活中的事情,但遊戲卻是消除這種“代溝”為數不多的方式之一。

武漢站的工友們在比賽間隙交流比賽感受

敏銳的企業早已觀察到了這一點。
在大眾的印象裡,電競比賽都是專業級別的賽事,但近幾年,大眾化的賽事不斷增多,不斷有企業開始組織內部電競比賽,門檻不高,舉辦起來也不需要太多投入,但卻能收穫年輕人的好評。
因此,當工友杯的訊息落地時,一些熱愛遊戲的工友先在驚訝之,也流露出了興奮和驚喜。在他們的生活中,電競似乎是一個頗為遙遠的存在,但現在,他們可以像自己喜歡的職業選手一樣在舞臺上競技,這激起了他們的勝負欲。
不少工友在瞭解到比賽報名資訊後,很快便同平時一起“打瓦”的同事組隊、開練,彼此磨合戰術,磨練技術,此刻的工友們似乎在工作之外又形成另外一種凝聚力:電競奪冠
苗俊也有自己的團隊。在他看來,現實生活中的他和遊戲世界裡的他“會一點點反差”。和工作中總是衝在前方相比,苗俊在電競比賽中主要負責斷後,他在英雄選擇和戰術上也較平時更為嚴謹,“因為大家都想要勝利,但平時就會很隨意,不用考慮太多”。在他看來,進入遊戲的瞬間,他就像川劇演員表演一樣,在穿好戲服、化好妝容那一刻開始,就已經進入角色了,而在5V5對決開始的那一刻,每一個工友彷彿化身職業選手一般,不同的側面和閃光點開始從他們身上自然流露出來。
苗俊記得,現場有一個年紀比他小的同事,“他平時看起來就是那種慵慵懶懶的,眼睛小小的,打比賽他打得好緊張,一個人打三個人的時候,他的眼睛都睜大了。”這種反差感,讓苗俊覺得好有意思。
儘管他的比賽成績並不算理想,但他感受到了團隊作戰的快感,這和平時單打獨鬥的工作場景也很不同。而當他把自己坐在電腦前打比賽的照片拿給弟弟妹妹看,家人也都覺得他帥極了。“像我們這種喜歡打遊戲的都有一個上臺比賽的夢想,這次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一個電競夢,幾個朋友也是這樣,以後還會繼續一起組隊。”對他們來說,這樣的活動或許只是人生中的一個特別插曲,卻能因此讓他們在未來的生活中多一些激情。
被看見的力量
“這次打比賽我確實能感覺到,有很多的人在看著你。而這種被看見的感覺,對於我也有一點啟發。”25歲的趙帆是一名餓了麼外賣騎手。
每天工作的10個小時裡,趙帆取送的每一份外賣,都會與人產生聯絡,可身上穿藍色工服的那時間,他只能是人們統稱的外賣小哥,“活得像個NPC。”而電競比賽中,當他走上舞臺中央,承載著隊友乃至同事們的期待,享受著現場更多工友們的加油助威,這樣的過程,將趙帆從日常的工作身份中抽離開來,成為他珍視的一次“稀有的調劑”,和工友們的並肩作戰也將他從“自閉”和不願與人溝通中解救出來。
“在工廠裡,我們是編號;在遊戲裡,我們有自己的ID。”正如一位參賽者說的,當這些在流水線上沉默勞作、城市間飛速穿梭的普通藍領,第一次走上了名為電競的舞臺中央,在虛擬世界中被豐富、被看見、被認可,這種力量正悄然改變著他們。他們不僅在遊戲中追求勝利,更在努力成為自己人生的主角。

網咖的空間小,工友們就站在參賽選手身後“觀戰”
荷蘭語言學家和歷史學家約翰赫·伊津哈筆下,遊戲是人的一種存在方式,這源於人類的本性和精神追求。
如今,越來越多的企業也試圖透過這一方式,觸及員工們的精神追求。
“大多數人的一生可能都在打工,很多時候都很辛苦,有的人自嘲牛馬,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加班,誰不想讓自己的人生能快樂一點呢?”工友杯後,張全蛋坦言,以前雖然做過很多關於富士康的內容,但這次是他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見到工友們。他認為,企業應該更多關心員工的精神生活,關注員工心裡想的是什麼,愛好是什麼,渴望得到什麼,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彌合新一代藍領工作與生活之間的那道裂痕,讓員工們過得更好,更好地透過工作去創造價值,“大家是合作關係,合作就要共贏嘛。”
“之前感覺整個人比較麻木,但是這次比賽之後,我覺得不管是自己的認知還是以後的規劃,都更清楚了一點。”趙帆說,等攢夠了一點學費,他要繼續掌握一些新技能,報名參加學習軟體測試的培訓班,重返金融行業。不論這條路最終會走向哪裡,但他不再迷失,因為他始終要做自己人生的主角。
(文中人物除張全蛋外,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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