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子玉
戰神劉裕人生中最艱苦的一戰,不是討伐桓玄,不是西征劉毅,更不是北伐,而是應對盧循大軍兵臨建康城下的危局,這一戰,劉裕不管是意志力還是軍事水平都發揮到了極致,堪稱經典。
義熙六年(410)二月,在徐道覆的建議下盧循決定向東晉國都建康用兵,徐道覆說服盧循的理由是,天師道所怕的是劉裕一人,如今劉裕正在北伐,頓兵南燕廣固城的堅城之下,一時難以撤軍,而留守的劉毅和何無忌等人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所以,應該緊抓這個時間視窗向建康用兵,滅亡東晉,取而代之。
到那時,劉裕即使能力再強也無力迴天。用徐道覆的話來說就是:“若先克建康,傾其根蒂,裕雖南還,無能為也。”
徐道覆之所以強烈建議盧循用兵又是因為,劉裕任命盧循為廣州刺史只是權宜之計,等其滅掉南燕修養歲餘之後一定會主動解決割據嶺南的天師道,到那時,形勢就是由劉裕說了算。
也就是說,徐道覆是建議盧循抓住機會解決生存危機,是以攻為守,同時,士兵們思歸的情緒也完全可以利用,就像劉邦和韓信當年利用漢軍思歸的心理還定三秦一樣,士氣,是有保質期的。
對於用兵建康,徐道覆的態度是,盧循若不同意,他就帶領始興的將士直指尋陽(江西九江)。
由此可見,盧循作為天師道的統帥是沒有絕對的權威的,天師道內部實際上存在盧循和徐道覆兩座山頭。
盧循內心裡是不想用兵的,但礙於天師道內部的團結,他還是同意了徐道覆的用兵建議。但是請注意,盧循是在徐道覆的壓力下才決定用兵的,這也為其之後的覆亡埋下了伏筆。
本質來說,作為統帥的決戰意志一定會以能量的方式在軍中傳播,盧循對用兵建康都不看好,天師道的整體士氣就可想而知,大機率也不會拿到一個好的結果。
在兩人達成一致意見之後,天師道就兵分兩路直指長江:盧循自始興攻長沙向江陵;徐道覆則沿贛江北進,出尋陽然後直指建康。
一個是劍指長江中部,一個直接狙擊下游的東晉朝廷。
當月,徐道覆攻南康、廬陵,豫章,這幾個地方的守相都棄城而走。東晉州郡虛空的現實成就了徐道覆大軍的破竹之勢。
此時,劉裕雖然已經於二月五日攻克廣固城,滅亡了南燕,但訊息還尚未傳到建康,所以,朝廷趕緊徵召劉裕回師救援。
而劉裕呢,此時正在計劃進一步攻秦,收復關中。面對建康的危局,劉裕只能倉促安排好北方人事,然後於二月十六日從廣固緊急南歸。
歷史就是這樣,在某個個體即將改變歷史走向的時候總會有一個突發事件出來干涉,此時的盧循大軍就破壞了劉裕進一步北伐滅亡後秦的戰略計劃。
面對徐道覆大軍,何無忌的反應是,從尋陽率軍直接迎戰。但其長史鄧潛之卻提出了不同意見:“盧循大軍此時氣勢正盛,又有上游順流之勢的地利,我們根本就不是其對手,最好的辦法是,堅守豫章和尋陽,這樣盧循就不敢貿然東下,等到對方士氣衰弱之後,我們再出手。”
對於後果,鄧潛之說的也很明白:“今決成敗於一戰,萬一失利,悔將無及。”
參軍殷闡也同意鄧潛之的建議:“若以此眾輕進,殆必有悔。”
但無忌根本就聽不進去。
三月二十六日,無忌與徐道覆軍在豫章遭遇,但剛一接戰,晉軍就大潰,無忌戰死。
無忌戰死的結果就是,建康朝廷大震,當時就討論前往江北投靠劉裕的計劃,只是由於徐道覆沒有乘勝挺進才暫時放棄。
當月,劉裕到達下邳,為了快速回到建康,他就以船載輜重,自己率領精銳步行南下,在山陽聽到何無忌戰死的訊息之後,又決定卷甲兼行,與十來個人先行渡江來到了京口大本營。
到了京口,劉裕就迅速打出了一套組合拳:招募士兵;承諾給將士們和當年討伐桓玄時一樣的待遇;打造艦船…
從劉裕在得知建康的險情後的表現我們就可以直觀的看出劉裕作為軍事統帥的相關素質:決戰意志堅定,根本就沒有絲毫的猶豫;行動迅速,將應對敵情的一系列計劃迅速落地。
戰爭,有時候就是敵我雙方統帥的意志力和能力的博弈,劉裕在個人素質層面的表現是完勝盧循。
四月二日,劉裕到達建康,當時,江州已經陷落,青州刺史諸葛長民、兗州刺史劉藩、幷州刺史劉道憐都率兵前來援助建康。
只是,劉毅為了在軍功層面壓劉裕一頭於是就決定主動出擊,根本不把劉裕勸他不要妄動的叮囑放在心上,即使在劉裕特意派劉藩去叮囑他,劉毅也堅決不聽。當時,劉毅將劉裕的書信仍在地上,直接率領二萬將士就從姑孰出發,迎擊盧循軍。
當時,盧循軍已經攻克桂陽、零陵、巴陵等地方,在謀劃進一步用兵江陵時,徐道覆卻在劉毅大軍的壓力下請求盧循與其合兵以對付劉毅。
於是,盧循就從巴陵撤軍,東下尋陽與徐道覆合兵。徐、盧合兵的結果就是,大敗劉毅於桑洛州,當時,劉毅是僅僅帶著百十人逃歸建康的。劉裕賴以應對危機的一支生力軍就這樣白白被劉毅葬送。
晉軍桑洛州之敗完全可以看做東晉內部權力鬥爭在戰場上的顯化。劉毅想在權力層面力壓劉裕因而倉促出兵導致大敗。同時這也說明了一個問題:東晉此時只有集中所有的資源才能應對盧循大軍。

盧循率軍傾巢而來
圖源/網路
另外,姑孰的戰略地位也是世所共知,顧祖禹在《讀史方輿紀要》裡記載:“府控據江山,密邇畿邑。自上游來者,則梁山當其要害;自橫江渡者,則採石扼其咽喉。金陵有事,姑孰為必爭之地。”
為什麼王敦作亂和桓溫專權時都選擇坐鎮姑孰,原因就在這裡。如今,姑孰已失,建康的大門已經向盧循大軍敞開。
此時,盧循已經基本掌握了戰爭的主動權,但其性格弱點卻在此時又暴露無遺,其在聽聞劉裕已經回到建康的訊息之後是大驚失色,直接就想放棄用兵建康的計劃,退守尋陽,然後攻取江陵,準備以荊州和江州來和下游的建康長期對峙。
要知道,建康朝廷在得知劉毅戰敗之後局面已經失控,此時是攻克建康的最佳時機。但盧循卻再次與徐道覆意見相左,兩人爭執了好幾天,盧循才勉強同意了徐道覆的計劃,繼續東下。
只是,這幾日的猶豫卻已經給了劉裕準備的時間,使其初步構建了建康城的防禦體系。
由此可見,作為統帥的盧循不僅短視、安於現狀,更是存在做事優柔寡斷的性格弱點。而人的命運又往往是被其性格所決定的,所以,盧循的敗局在這一刻其實就已經註定。
此時建康城中的形勢依然不容樂觀,雖然北伐晉軍陸陸續續回到了建康,但大部分都是傷員,能打仗的也僅僅只有不到一千人,而盧循卻是有十萬之眾,其兵勢是舟師百里不絕,樓船高十二丈,雙方根本就不是一個量級的對手。
此時,孟昶和諸葛長民在絕望情緒的刺激下竟然建議遷都江北,他們沒有說出口的話是,此次的危機完全是劉裕貿然北伐所導致的,以遷都表示對劉裕的不滿。但劉裕卻是堅決反對,表示:“若一旦遷動,便自土崩瓦解,江北亦豈可得至!”
即使到了江北,也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避免不了覆亡的命運。
此時的劉裕不僅面對外部的軍事壓力,更是得應付內部的政治壓力,這是劉裕自執掌東晉朝政之後面臨的最大挑戰。跨過去了,其對朝廷的控馭力更強,跨不過去的話,就只能作為歷史的過客被史書一筆帶過。
好在龍驤將軍虞丘進和中兵參軍王仲德等人是支援劉裕的,劉裕尚能應付建康城中的政治壓力。
只是,孟昶卻在絕望之下直接自殺,此舉再一次加大了劉裕的政治壓力。雖然孟昶確實脆弱、糊塗,但東晉當時所面臨的危局也由此可見。
當時,劉裕甚至是以不惜身死的決心進行表態才算暫時穩定住了局面:“若厄運必至,我當橫屍廟門,遂其由來許國之心。”
五月十四日,盧循兵至淮口,劉裕以琅琊王司馬德文都督宮城諸軍事,屯中堂皇,以參軍劉粹輔佐只有四歲的兒子劉義隆坐鎮京口,自己則屯兵石頭。
此時,建康城的兵力都集中在石頭,之所以如此安排又是因為,劉裕認為,晉軍兵力有限,如果分兵把守,結果只能是,哪裡都守不住。還不如屯兵一處集中優勢兵力在區域性戰場上創造勝利以改變戰爭之全域性。
劉裕對戰局的判斷是:“賊若於新亭直進,其鋒不可當,宜自迴避。勝負之事未可量也。若回泊西岸,此成禽耳。”
此時,盧循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分兵幾處,同時對建康城發起強攻,這樣,就能輕易突破晉軍防守薄弱的地方,因為,晉軍主力都在石頭。
只是,盧循此時卻選擇按兵不動。面對盧循的找死做法,徐道覆是仰天長嘆:“我終為盧公所誤,事必無成。使我得為英雄驅馳,天下不足定也!”

徐道覆的綜合素質完全在盧循之上
圖源/劇照
一個軍政集團最怕的就是,領頭羊無能從而連累三軍,盧循就是典型。相比盧循,徐道覆的能力和意志力各方面素質都在盧循之上,但他卻只是盧循的下屬,不能指揮全域性。
未能遇見明主是徐道覆最大的悲哀。
只是,當劉裕望見盧循率軍向著新亭虛晃一槍時還是瞬時臉色大變,直到對方回泊蔡州,劉裕才放下心來。
最終,盧循還是將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向徐道覆坦白:“師老矣,不如還尋陽,併力取荊州,據天下三分之二,徐更與建康爭衛耳。”
盧循想的永遠只是據有長江上游以和下游的揚州形成對峙之勢。這也就解釋了盧循為什麼具備兵力優勢但卻在建康城下毫無收穫的根本原因。
也就是說,此次出兵,盧循已經達到了其內心的期望值,拿下了荊、江二州,剩下的事就是鞏固已得成果。其戰略短視由此可見。
盧循不知道的是,戰爭中凡是主動進攻的一方中途撤退,必然會導致之前積累計程車氣轉移到敵方身上,此時,己方要想保住此前的成果也是一件難事。盧循接下來的遭遇很快就將驗證這個理論。
七月十五日,盧循正式率軍從蔡州還軍尋陽。其最終的敗局也在這一刻被決定。
盧循撤軍之後,劉裕在安排輔國將軍王仲德、廣州太守劉鍾、河間內史蒯恩、中軍諮議參軍孟懷玉追擊之外又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派遣建威將軍孫處和振威將軍沈田子率領水軍走海道襲擊盧循的老巢番禺(廣州)。當時,劉裕非常自信地對兩人說:“大軍十二月之交,必破妖虜,卿至時先傾其巢窟,使彼走無所歸。”
劉裕已經精準地計算好了盧循失敗的具體時間。什麼叫戰略自信,這就是。而且,走海路襲擊番禺這個計劃到底有多大膽,大家可以自行在地圖上看一下路線(從南京到廣州)。
但這種大膽的計劃能出自劉裕之手也屬正常。在劉裕的認知中,讓盧循回到番禺,只會再次迴歸戰前的局勢,解決盧循勢力的週期則肯定會被拉長,既然遲早是要解決,還不如趁熱打鐵,以晉軍大勝之後的強大勢能徹底解決之。
等於說是,劉裕在解決生存危機之後還要徹底地解決盧循的天師道勢力,由被動的應戰切換為主動出擊,將解決番禺問題的週期提前。
這是一種強者心態,歷史上沒有幾個人能夠做到。
同時,荊州也不太平,因為,蜀王譙縱此時也以桓謙為荊州刺史,譙道福為梁州刺史共率領兩萬將士進攻江陵。桓氏家族在荊州經營日久,桓謙此來必會造成荊州人心的震動。
而後秦國主姚興也派前將軍苟林率領騎兵協助蜀兵攻晉,作為荊州刺史的劉道規此時確實是壓力山大。
江陵當時的形勢到底有多危急,在桓謙屯兵枝江的情況下江陵城內計程車民都想做桓謙的內應,可見譙縱這張牌打得確實是精準。
劉道規為了穩定人心直接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將江陵城的大門敞開了一夜,並且放出話去:“凡是想投奔桓謙的人現在可以離開,我帶的這些人足以應付外敵。”
其大膽的做法和超穩的心態馬上就征服了江陵城的人心,於是,眾鹹憚服,莫有去者。
什麼是個人魅力,這就是。

劉道規是劉裕最優秀的弟弟
圖源/劇照
隨後,道規更是在雍州刺史魯宗之率兵來救情勢不明的情況下單騎去見魯宗之,再次征服了人心。完了,道規就率軍水陸並進進攻桓謙,兩軍大戰於枝江,桓謙大敗,被道規追上斬殺。接著,道規又進攻秦將苟林,敗之。
在搞定桓謙和苟林之後,道規又做了一件讓大家無比佩服的事情,他一把火將江陵城內的人和桓謙之前交流的書信全部給燒了,表示和往事割裂的決心。這一著更讓江陵城內的人對其佩服得是五體投地。
戰爭的邏輯是,主帥的個人魅力往往也能轉化成戰鬥力。劉道規不僅軍事水平過硬,其更是一個水平一流的政治家。
可見,東晉此次的危機完全是依賴劉裕兄弟才轉危為安:劉裕穩定了揚州、劉道規穩定了荊州。
九月,鄱陽太守虞丘進屢破盧循軍,進據豫章,斷了盧循大軍的糧道。十月,劉裕率領兗州刺史劉藩、寧朔檀韶和冠軍將軍劉敬宣等人進擊盧循。
此時,徐道覆率領的進攻江陵的部隊也被劉道規打敗,被斬首萬餘級,道覆是單舸逃離戰場的。
荊州人為什麼給劉道規賣命,就是感念他不追究此前交通桓謙的事。
十一月十二日,孫處等人走海路到達番禺城下,當天就攻克了番禺城,斷了盧循的歸路。
十二月二日,劉裕又在雷池大敗盧循軍,盧循走還尋陽。十八日,劉裕率軍又和盧循打了一仗,叛軍被殺、投水而死的人高達數萬人。經此慘敗,盧循率殘兵退還番禺,徐道覆則回了始興。
不過,兩人都已經成為窮寇,劉裕肯定不會輕易放過他們。義熙七年(411)二月五日,孟懷玉攻克始興,斬徐道覆。
這裡不得不替徐道覆小小的惋惜一下,其確實是個人才,但只可惜攤上了盧循這麼個胸無大志又沒有決斷力的人。
盧、徐被大敗的時間點和劉裕此前的預估完全一樣,這再次驗證了劉裕在軍事層面的超能力。
盧循呢,雖然圍了番禺城,但還是在四月份的時候被晉軍援軍沈田子部大敗於城下,斬首萬餘人。遭遇慘敗,盧循只能亡命,但卻被孫處和沈田子死追不放,連續被大敗於蒼梧、鬱林、寧浦等地。
最終,盧循這個亡寇被交州刺史杜慧度逼得跳水自殺,被打撈上來後斬首將首級送往了建康。
至此,作亂長達十六個月的盧循之亂被徹底平定。
只能說,東晉雖然此時不堪一擊,但盧循和徐道覆遇到的卻是劉裕兄弟這樣的強悍對手,失敗是肯定的。
而劉裕也憑藉平定盧循之亂的軍功進一步奠定了其在東晉朝廷的絕對地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