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六神磊磊
在景陽岡上,有一個人和武松一樣了不起。他就是第一個說出有老虎的人。
和武松相比,他是無名之輩,充其量就是個獵戶甲。《水滸》裡沒有他的任何記錄,縣裡沒說,店小二也沒說,但他著實是了不起的。畢竟,說出“有老虎”,和把老虎打死一樣重要。
說一個地方有老虎,是要點勇氣的。魯迅說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是勇士,其實第一個說有老虎的更是勇士。
景陽岡到底有沒有老虎,往往不是個自然生態問題,而是立場問題。全縣有一萬人,就會有一萬個立場。不是每一個人都愛聽見說有老虎的。縣衙也許有人就不愛聽有老虎,認為影響陽穀縣“安全百強縣”的形象,進而影響自己的位子和帽子。西門大官人之類也不愛,覺得影響生意,破壞旅遊。他們可能都會說:端的不曾有虎!
就算有個把人被吃了,只要管控好家屬,那就等於沒有老虎。
更幽默的是,說破有老虎,獵戶甲惹惱的可能不只是縣衙裡的某某或是西門大官人,還大機率會惹惱普通村民王老二、張老三、李老四。他們也最反感別人說有老虎。
他們的想法是,你說景陽岡有老虎,就給我們抹黑了。景陽岡怎麼得罪你了,有老虎你為什麼不按程式上報,你這樣黑我們陽穀縣,是不是隔壁清河縣派來的,你和武松都很可疑。然後一查,啊哈破案了,武松果然是清河縣人。
他們並不會去想一想:自己天天在景陽岡勞動,起早貪黑,碰到老虎的機率最大。老虎吃不到西門大官人,吃的全是自己老婆孩子。
對於西門大官人來說,有沒有老虎是計算題;而對於村民王老二們來說,有沒有老虎是智力題。很多事情壞就壞在,一些把自己利益算得賊明白的奧數高手,老忽悠一群做不出智力題的王老二。
所以,當那個不知名的獵戶甲第一次說出“有老虎”的時候,他面對的是一堵厚實的人牆,這是無孔之陣,是無知之幕。腦子一旦被澆上水泥,就會變成最堅固的混凝土。他們無視證據,沒有邏輯,老師早就告訴過不會做全選C,他們卻能做到全部精準地選擇了干擾項。比如“老虎雖然很壞,但獵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雪崩的時候沒有一個武松是無辜的”;“打老虎過快影響健康容易患上撕丟皮症”“景陽岡老虎背後水很深,你難道不知道這涉及田虎花項虎王矮虎的三虎協議麼?”
黃藥師什麼人都對付得了,對付不了朝他臉上吐痰的柯鎮惡。張無忌能拯救整個武林,卻也免不了被一個峨眉派小弟子靜慧大罵“武林敗類、無恥之尤”。這些大高手都被弄得灰頭土臉,又何況是景陽岡上的一個普通人獵戶甲呢。
然而他仍然說出來了:這裡有老虎,他面對群山說了,面對叢林說了。和周正龍那種紙老虎不一樣,他去追蹤了老虎的足跡,驗看了老虎的毛髮和糞便,看到了受害人畜的殘骸,甚至和老虎猝然相遇,當面對視。金庸小說裡,有人問小郭靖為什麼勇敢地救人,郭靖只囁嚅說了一句“豹子要吃人的”。同樣,這個獵戶甲說出有老虎,也只是因為一個樸素的信念:老虎要吃人的。那是他作為一個獵戶的基本信念和常識。常識,比什麼都重要。
凡人的勇氣,像點點星光,如果你抬頭看不見,只是因為會有云翳,而非因為星星不曾閃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