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文|非藍
從友人肥貓那裡得知,在中大紡織城附近有個湖北風味濃厚的菜市場,那兒不僅有網紅小龍蝦,還有很多湖北本土的食物。出於新奇,我和朋友們迅速相約前往。
早晨還在出發路上,友人往群裡發了一張人潮簇擁的照片,大家都十分好奇:這是什麼地方?等碰了面,友人說帶我們先逛招人街,到了那裡,才知道,原來這就是他早上拍照的地方。每天早上七八點,這街上便主動排開兩排,都是來這裡招製衣工人的,有的用摩托車掛著招工牌,有的只是站著手舉廣告紙板;中間空出的一條路,是來看招工的工人走的,工人們可以一邊行一邊逛,與潛在的僱主接觸。

新紅風市場附近街道多是湖北風味飯店 (攝影:非藍)
這裡無論招工的,還是來找工作的,多是湖北人。站在招人街的人潮中往兩邊的商鋪望去,乍看是廣州各地都可見的隆江豬腳飯、沙縣小吃、拉州拉麵、柳州螺獅粉一類的,並無甚特別,但再仔細環望一遭,便看出不同來了:武漢熱乾麵、潛江龍蝦館、宜昌紅油牛肉包、襄陽牛肉麵、湖北財魚面、天門黃潭米粉……在街邊的一個流動檔口,還有一家“武漢周黑鴨”。這裡最多的是湖北特色口味的食鋪。
潛江龍蝦館招牌下,一排大字赫然寫著:90%的食材來自湖北鄉下。
兩邊的商鋪豎起了一塊塊的霓虹燈廣告牌,讓我想起香港的街頭。但這裡的廣告牌與香港老派的書法體手寫招牌已不大相同,這裡更多是商業字的招牌,廣告語也更直白。
”我們不是最好的/但是上衝第一/經典熱乾麵。”
“大武漢 熱乾麵”
“廣州第一家 武漢特色財魚麵館”
……
店家使盡渾身解數招徠顧客,也可窺見湖北人的性情和想願。

攝影:非藍
我好像闖入了一片未知的異域,不覺想:這是廣州城區的一隅嗎?可是這裡人的面容、那些飯店招牌,都在提醒你,這些跟湖北有關。
這是在湖北嗎?可招人街的喧鬧,這春末溼潤又適宜的溫度,又確乎是在羊城啊。
恍惚之際,友人說要帶我們去街上的一家湖北特色米粉店試試。這是一家以賣黃潭米粉為主的小店。跟一般的街邊店鋪一樣,這店鋪也不大,20平米左右,放四五張桌子。點上一碗招牌黃潭米粉,米粉非常細,就像紡織用的絲線。吃起來也跟我曾吃過的所有米粉都不太一樣,它極細又極柔,幾乎是入口即融的感覺。黃潭是天門市下的一個鎮,黃潭米粉則是產自該鎮的一種特色食物。

醪糟(攝影:非藍)
同行的朋友點了份醪糟蛋(蛋花米酒),店家用開水將蛋衝開,用筷子攪勻,再加一點糖和醪糟,就端上桌來。我嘴饞,跟朋友要了一點試試,淡淡的甜、淡淡的酒味,瞬間提了一下精神。後來入了菜市場,發現許多店鋪都有賣醪糟,這正是湖北人的心頭好。
據友人介紹,附近的黃潭米粉店只剩下這一家了。在經濟下行,競爭又激烈的食街,主營傳統米粉這樣的地方食物,要生存下來,也是不易的。但能堅持下來,便是稀罕物,知道珍惜的也會多來幫襯。店家說,她這家店開了10多年了,有一些原來住這裡但搬走了的湖北老鄉,有時下了班或是週末,也會搭了公交過來,就為吃她做的一碗黃潭米粉。一碗像秋雨一般綿細柔軟的米粉下肚,便可安撫異鄉人一身的疲倦和鄉愁。
我們幾個在食桌上討論說,街上招工牌那裡寫的“四線”是什麼,不消說,我們是外行的外行。
“我告訴你們,這些就是四線。”一個洪亮的聲音引得我們回頭,小餐館入門的另一張食桌上坐著一位上了年紀的阿叔,他見我們齊齊回頭,便提起西裝褲,指給我們,那褲腳內裡的接駁處,就是四線。
阿叔是這家店的常客,他是從天門來的,來這裡已有近20年,現在已退了休,原來是銷售布匹的。我們從他那裡得知,最早來這裡從事紡織製衣的,是四川人。後來,來這裡的湖北人越來越多,老鄉攜老鄉,親戚帶親戚,拖家帶口,到了大約2000年之後,湖北人逐漸超過了四川人,成為了這片區域的主力軍。在他看來,湖北人之所以能後來居上,是因為他們更吃苦耐勞。這雖是一家之言,卻能感受到一些對同鄉人的驕傲。據他估計,這附近一帶,至少住著10萬湖北人。
黃潭米粉的老闆說,她的店,是24小時候營業,輪班做。不消說,這是為了迎合製衣廠倒班制的工作節奏,也是為了在這競爭劇烈的餐飲業中活下來,延續下去。
從米粉店出來,我特意看了這店鋪的招牌,門面上只有”黃潭傳統米粉”幾個主要大字,並無霓虹燈牌子,恰似老闆和那一碗黃潭米粉給人的感覺——柔和而綿長。
入了菜市場,“天門”二字頻繁跳入眼簾。有攤主的攤位上,每樣瓜菜價格的手寫價格牌上都寫著“天門”二字,開始以為是來自天門的,但仔細端詳,像葫蘆瓜、莧菜、番薯葉、青瓜等等都是廣州本地常見的食物。腦瓜一敲,恍然大悟,這攤主打的是老鄉情感牌啊!“天門”二字像是接頭暗號,連線著另一頭的顧客。

攝影:非藍
但再往下走,真的是很多來自天門的食物!天門西紅柿、絲瓜、香蒜、虎皮椒、菠菜等散佈在市場的各個角落。還有什麼呢,還有來自仙桃的藕尖和蓮藕……在海鮮攤位上,則有很多賣小龍蝦的——也迎合近年來的食物風潮。雜貨鋪裡則有很多賣加了辣子的各種醃菜,像榨菜、酸菜、酸豆角;也有兩家專門賣辣醃滷菜的檔口,除了醃菜外,還有滷海帶、肉類等,其中有一樣黑色的醃蒜頭,我還是頭一遭見到,聽檔主說,這也是湖北物產。

攝影:非藍
一個攤位引起了我的注意,準確地說,連攤位也不算,只是一個人,一隻桶,一個盆子,一隻碗,盆子裡裝著的,是紅的綠白的混雜在一起的食物,白色的似迷糊狀的食物是佔了多數,紅的、綠的、粉白的,更像是點綴。 那阿叔聽我口音,知我不是本地人,便覺得我不會吃,不想賣我。奈何我斬釘截鐵地說,我要買一碗,他便只好舀了一碗給我,3塊5。
後來回家,加了油炒了吃,是真香啊!辣椒的香、藕的香、米粉的香氣夾揉在了一起,米粉和藕的澱粉的甜,還有一點發酵後輕微的酸,一切混合在一起,簡單說,好!很好!比預想中好吃多了。

鮓胡椒(攝影:非藍)
後來查資料才知道,原來這叫“鮓胡椒”,是湖北鄉下常見的食物。鮓,是發酵的意思,這字原大概是指發酵的魚,後才泛指發酵食物。“在湖北、雲貴高原地區,便愛鮓物,萬物皆可鮓。”鮓胡椒,也鮓辣巴,主要是以米粉、鹽、剁碎的辣椒為基礎,可再加藕、蘿蔔、豬肉等,豐儉樸由人,之後密封發酵即可。當然發酵出來是否好吃,既要看天時地利等物候要素,還要看製作這食物的“手藝人”的功夫。看來,那賣鮓胡椒的阿叔,是下了功夫的。
順便說點有意思的,付錢時候,他問我:你願不願意去我們那?
你說好不好笑,這阿叔還給他兒子找兒媳婦來了。
大約在他看來,我喜歡他們那裡的食物,就是喜歡他們那塊地方,大概也就願意嫁去他們那邊。我看著這阿叔認真發問的勁兒,有點笨拙也有點可愛。
“我去你們那裡玩過啊,我去過武漢。”故意打了個哈哈,想就此矇混過去。
“你願意去我們那嗎?”沒想到他繼續執著地問。我已笑著往其它地方溜達了。

天門來的鴨子(攝影:非藍)
在菜市場門口的近街,也有很多賣湖北食物的。
有賣醬板鴨、毛嘴雞、素菜等的滷肉菜檔,一個檔口的玻璃面上貼著手寫的廣告“天門醬板鴨”。
我問老闆,是你們是天門人,還是材料也是來自天門的?她回答,那鴨子也是來自天門的。原來鴨子是從她老公的朋友那裡進貨的。
非但鴨子,連豬血都是來自天門的。另一位同行的友人說,聽攤販說,廣州的豬血很多是假的,這話真實度如何,難以考究,卻可見攤主對食物是有自己態度的,有一股偏執的可愛。

攝影:非藍
街邊的雜貨鋪則有賣天門陰米和蒸肉粉的。《天門縣誌》中提到,當地人喜歡吃粉蒸肉菜,無論魚肉、青菜,還是湖藕等,都喜歡加蒸肉粉粉蒸。而這陰米原也大有來頭,它又叫“月子米”,或者“凍米”,是用糯米蒸熟曬乾製成,適合產婦做月子期間食用。這麼一追究,又是讚歎,想來天門人真是攜家帶口來了這裡安家了。

攝影:非藍
就連調味料的鹽也是來自湖北的湖鹽。可以說是柴米油鹽樣樣俱全了。
還有二家專門賣酒的,聽說湖北人有喝早酒的習慣。行到這裡,我也快醉了。
但且慢,還有天門阿姨的餅食店等著我!我被各式好看的餅食吸引了去,拿起相機便是咔嚓咔嚓拍照。
“只拍照,又不買。”她看著我,有點嗔怪地說。
我趕緊回答 ,“買!”
那像彈簧圈一樣的麻花線,一看就是他們湖北的東西,叫我嘴饞,可擔心停不下口,吃多了上火。
最後選了其中一種餅,也忘了問阿姨這餅食什麼來頭。只是聽她說裡面加了冰糖的,我倒對冰糖沒什麼興致,就是憑直覺選了這一個。後來回了家裡,一日午後,衝一壺茶,拿了餅出來吃,吃出了綠豆香,還有,陳皮的味道。沒想到竟是加了陳皮的!清甜而不膩。這時才重又想起阿姨那句“又不買”的話,她是叫我不要光知道低頭拍照,要真正去感受去體味,去看看她這個人,嚐嚐她親手做的食物呀!
而這加了陳皮的餅,應該不是湖北傳統食物所有的,想是阿姨自己在此處長期生活的體會中新增的內容,是她融合廣州本土食物文化的嘗試。大約就是受了廣州人食療文化的影響,畢竟在廣州無論菜市場還是街邊店鋪,藥材鋪隨處可見。她店鋪附近也有藥材鋪,裡面就有各類煲湯的藥材,像陳皮、茯苓、紅棗、五指毛桃等等。但這一融合,並無違和,且不啻是一種意外之喜。

新紅風市場附近招人街,多是製衣廠招紡織工人(攝影:非藍)
阿姨來這裡也有10多年了,她笑稱這條街是湖北一條街。話語中透著一種驕傲。
在聊天中,我瞭解到這附近一帶居住的,以天門、監利和潛江人居多——這從菜市場和食街的招牌中也可得到側面驗證。這三個地方,若單論經濟,在湖北屬於三四線的小縣城,人口不過百萬,經濟收入多以務農為主。背離家鄉南下廣州謀生,是為生存謀生。
但這三處恰又是自然美麗,多湖山之地,因而也物產豐富,美食多樣。於是,難以忘卻鄉味的他們不僅僅攜帶了鄉人家屬過來,還搬運來了各式各樣的食物,那邊湖裡有、江中游的、山上生的、陸地長的攜帶過來了,鋪滿了幾條街的鄉愁,也創造出他們的江湖。
我又想起在早上在黃潭米粉店,阿叔評價自己老鄉的那四個字——”吃苦耐勞“。可每個人顯出的樣子卻不是苦哈哈的,更沒有顯出對人的不耐煩,大部分仍舊是熱情而質樸,不是在許多城裡人臉上所見到的淡漠面孔。他們叫人相信,生活是艱難的,也是美好的。漂泊異鄉的人們,可以以豐富的家鄉食物安身立命,以食物為支點搭起鄉人社群網路,在高度商品化的大城市和紡織工廠的機械運作之外鑿出多一條路,開闢一種不固化的鮮活生活的可能。這一切都讓我十分感動,也生出力量感來。
借一碗湖北財魚面,
想象湖北打工人群的生活和性情
在新紅風菜市場的旅程,以友人帶我們吃的一碗湖北財魚面收尾。我們在麵館門口外頭的小桌上坐下,我講賣鮓胡椒的阿叔想“拐”我做他家兒媳婦的趣事,另一位興高采烈地說著這邊食材跟老家重慶的相似,買到了自己想要的蒜頭。大家邊說邊笑。
“你是重慶的?”
回頭一看,原來是在店門口劏財魚的阿叔,他仍舊一邊左手用布按著魚,另一隻手拿著刀在削魚,眼睛則是往我們這邊看。
“我兒媳婦就是重慶人。”他說。
這樣自然的搭話,在短短半日內,在兩個小餐館裡都遇上了。
當時友人帶我們來這家店,就是因為看見財魚都在在門口新鮮宰殺,然後落面,煮了就新鮮端上桌。

財魚面(攝影:非藍)
財魚,也叫才魚,這些都是湖北人的叫法,各地通用的叫法,是烏魚,也是當下常用做酸辣魚的原料。據《武漢市志》載,烏魚正是武漢本土的一個品種。這趟旅程,以這碗鮮甜微辣的財魚面收尾,增添了許多回味。
真料不到,這一趟湖北味菜市場之旅,人未曾到湖北,卻透過那裡來的食物和人更深認識了湖北和湖北人。明白了“千湖之省”、魚米之鄉是養出了產出了怎樣豐富多樣的食物;更叫人可嘆的是,這裡處處透著生活的鮮活和不抱怨、不低頭的生命熱情和韌勁。寫到這裡,我突然意識到,不只是家鄉的江、湖、山在塑造他們;在外的漂泊闖蕩,打工生活的磨礪和不易,他們主動以食物編織的這片港灣也在塑造他們。
我想象自己縱身躍入長江,化作長江的一條魚,與這長江流域邊上的人們一同漂流,看他們如何在紡織廠的流水線上流汗,又如何慢慢搬運來家鄉的食物,在菜市場開起一個個檔口,在市場邊租下鋪面,在街邊經營起一間間湖北食鋪,在異鄉的土地上逐漸搭起一處生活的港灣。

攝影:非藍
我想象下班後的打工者們湧向食鋪或菜市場,與熟悉的老闆們用家鄉話聊上幾句,買一點熟悉的食物或點上一份飯菜,一身的疲憊在鄉音和熟悉的味道中逐漸消融。
(感謝友人肥貓、jiayu和豐年慶菜市場研究小組的夥伴們對本文的幫助)

排版:球球 / 稽核:雅婷
詳細崗位要求點選跳轉:《三聯生活週刊》招撰稿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