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文|靜思
兩週前,我家把用了十年的車換了,車是一輛黑色的吉普,全家喚它“小吉”。喜提新車當然開心,但把小吉折舊給4S店時,看到銷售摘下車牌、收走車鑰匙、將它開去倉庫,彼時彼刻,小吉似乎不再是一個物件,而是陪伴全家十載的舊友,“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的離愁湧上心頭。
我以為是自己矯情,向伴侶訴說了自己的情緒。孰料,他也有同樣的感受。不知道是不是年歲漸長,對“衣不如新”的熱情也會褪去,反而對那些用慣了的舊物件會滋生眷戀。

《情書》劇照
年輕時,我們喜歡新的東西,認為嶄新的、新潮的就是最好的。多年前,我透過海淘買過幾件衣服,日日都要刷一下快遞進展。有一日,快遞資訊顯示今日送達,結果中途快遞員出現意外,無法按時送件,如果想當日拿件,可以自行去當地快遞投送點取件,或者由快遞公司次日重新安排送達。
二十多歲的年紀,拿到新衣、新物的心情就和熱戀期要見戀人一樣,多消磨一刻都是折磨。於是,我在盛夏午後頂著烈日、擠了幾站地鐵,不辭辛苦第一時間也要去把新衣服取回來。到家後,我腦中像似被植入程式一樣,水都顧不上喝一口,就開始拆封、試穿。
年輕時,對有關新的一切——無論是新的前途、新的城市、新的工作、新的物件、新的關係——都帶著一種飢餓感,想要張開雙臂撲上前去,把它們攬入懷中。一切新的東西,就像是法寶,只要你擁有,似乎就有了“重啟人生”的權力——可以既往不咎、大刀闊斧奔向前方。
對新物逐漸消失熱情,是從這兩年開始的。進入中年後,非但不再“饞”新,反倒是對舊物會蒙上一層濾鏡,特別是日日使用多年的東西,再回首早已不只是物。
就像我家的小吉,十年間承載了全家太多的回憶:第一個孩子半夜早產,是它拉著我疾奔醫院;第二個孩子孕期查出生長受限,是它陪著我們每週驅車兩小時去大醫院做特殊產檢;它帶著我的兩個孩子從醫院平安回到家中;它一次又一次載著我的父母從機場跨越半個地球與我們團聚;它聽過全家出行時的歡歌笑語、見過父母長途勞頓的疲態、承接過孩子們途中的嘔吐穢物、也看過我和伴侶在車內的爭吵、每日的揮手告別與迎來往送。

《歡樂頌》劇照
物件還是那個物件,只是當它們被珠流璧轉的時光和朝夕不倦的生活盤包漿時,就會變成充盈著故事寶貝,成為同行之人心中的一份珍藏。
當然,對舊物繾綣情深,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總覺得過去的物品質量更過關、更值得信賴。
我讀小學時,收過家裡長輩送的一個綠皮軍用水壺,從油光鋥亮用到表皮斑駁。在我印象中,直到我參加中學的運動會時還會帶著它用。還有我爸工廠裡發的鐵皮水壺、鋁皮飯盒、搪瓷水缸,它們就像服用了“長生不老丹”,一直陪伴著我走過童年、少年和青春期,最後都沒有用壞,還是因為搬家弄丟了才消失在我的生活中。
小時候,家裡還有一輛二八腳踏車,我爸騎著它接送我上下學、上下班好多年。雖然笨重,但它走起來風馳電掣,車胎結實、車圈耐用不變形,不管是坑坑窪窪的泥路還是平坦的柏油路,有它載著都沒問題。兩年前,我給孩子和自己買了兩輛山地車,車身輕便、樣子酷炫、價錢不算便宜。但騎行不過幾次,我的車鏈掉落、孩子的剎車閘被摔斷。
難怪父母長輩們總愛念叨老物件質量好。那時,一把菜刀、一口鑄鐵鍋、一個擺放在院子裡的水缸,好像就有陪人走過半生的覺悟。為什麼社會發展、科技進步,一些物品的質量反而不如過去、更加脆皮?
在BBC的紀錄片《無節制消費的元兇 》(The Men Who Made Us Spend)裡提到一個名詞“計劃性報廢”(Planned Obsolescence),可以說這是資本市場經濟下製造商發動的一場陰謀。
比如,在印表機領域,有些商家會在墨盒中加上計數用的晶片,或者是刻意限制墨盒內墨水容量,這樣使用者只能在使用有限次數的墨盒後更換新墨盒。其實,設計成可以新增墨水或磨粉的墨盒並不難,但如此長壽的產品廠家如何賺錢呢?這就屬於典型的計劃性報廢。
這種有計劃性的報廢機制最早可以追溯到“福波斯壟斷聯盟”。福波斯壟斷聯盟是一個由大型燈泡廠商組成的聯盟,他們合作研究壽命更短的燈泡,以防止小生產商繼續生產使用壽命在一千小時以上的燈泡。這個聯盟的影響使得燈泡的壽命只剩下一兩年,從而刺激人們持續購買新的燈泡。要知道,這世上使用壽命最長的燈泡可是亮了120年、壽命第二的燈泡工作112年了。燈泡,本可以像烏龜一樣,成為一個壽比南山的物品。
豆瓣上有個小組叫“重新愛上舊物”,上面有用了14年的晨光自動鉛筆、30年的不鏽鋼訂書機、父母87年結婚時買的用了31年的冰箱、全家用了40年的進口日立牌雙缸洗衣機。只是,在利潤為王的消費社會里,現在的物品小到襪子、衣服、圓珠筆、訂書機、箱包,大到手機、筆記型電腦、各類家用電器和汽車,都已成為計劃性報廢的產物。

《今天的她們》劇照
作為一名80後,我經歷過舊時不秀美但瓷實的老物件、也使用過假以“高科技”之名下眼花繚亂的新商品,有人對舊物長情,是有緣由的。
不過,這兩年,大家普遍更珍惜舊物,也與經濟吃緊有關係。開源無望、節流便成為首選。
“消費降級”是近幾年的熱議詞,周邊遊替代出國旅行、吃食堂替代叫外賣、同源代工廠衣服替代大牌服裝……總之,事事都有平替。但我身邊的中年朋友,不尋找 “平替”,而是直接跟資本斷絕關係,選擇在舊物上“動手腳”。
我認識的一位老母親,伴侶的牛仔褲烘後變小了、穿不下,但她套著合身,於是直接用剪刀把褲腿劃拉幾下、再把褲腳鎖邊,一條做舊、中性風的牛仔褲就誕生了。還有,自己穿了多年的舊棉服,她可以改造成現下流行的雲朵包。如果舊物都不用修改,還能如常使用,比如能穿上十年前的舊衣褲,那簡直是對中年人體型的最高誇獎。

《我的事說來話長》劇照
更有情調的人,會從大自然中汲取物料,把生活裝點起來。
我家小區裡種了不少各式各樣的松柏樹,每到秋天鄰居就會去撿秋。地上落滿各式各樣長圓方扁的松果,夫妻倆帶著兩個孩子收集各式松果和落地的種子,然後把松果用鐵絲擰在一起,再用熱熔膠固定一下,就變成一個松果花籃。他還會把各種種子用熱熔膠粘在藤環上,做成一個精美的種子花環,掛在大門上、或者放置在書架上做裝飾物。
鄰居曾送我家小孩一個風鈴,把採摘來的紅秋葉、黃秋葉和各式花瓣製作成乾花、用熱熔膠粘成花環,然後用魚線吊起來,再點綴幾個鈴鐺。這個濃濃秋意、獨一無二的大自然風鈴很長時間裡成為我家孩子的心頭好。
老一輩人對物品持有的觀念就是物盡其用。我記得小時候,我的奶奶、姥姥會把舊衣服變成孩子玩耍的沙包、竹筷子紮上麻繩變成隔水蒸架、用破了的舊床單漿洗乾淨再繡上圖案後縫成枕套。在《請回答1988》裡,德善媽媽扔了一個破舊的花瓶。幾戶人家,德善家的經濟條件最差,能被媽媽丟棄的花瓶可想而知有多“廢”。

《請回答1988》劇照
可奶奶探親時發現了,捨不得要拿回去放雨傘。後來,奶奶去世時,這個花瓶裡裝著奶奶採摘來的野花野草,製成了插花,成為家中一角的裝飾。即使到了發達的現代,這種持物觀也會成為優良傳統傳承下來,讓現代的中年人擅長各種舊物再利用、變廢為寶。
用完的紙巾盒裁剪、拼接後,可以用來放置易丟、零碎的小物品;包裝盒可以變成內衣褲和襪子的收納盒;洗衣液的空瓶子裁減後可以變成掛放在廚房或者衛生間的置物籃;孩子用完的塑膠空筆芯,可以攢起來當熱熔膠,以備不時之需。
對物品的充分利用,是經濟壓力下的無奈選擇,亦是中年人對自己“縫縫補補又三年”生活智慧的褒獎。
在《人與物》裡,作者寫道:“物的角色是服務於人,或者至少是歸屬於人,就此而言,人與物的關係是一種工具支配關係。物歸屬於人,因此,任何佔有物的人就享有人的地位,可以對物行使支配權。大多數物還是會被當作‘從不說話的奴隸’,為人服務。”當我們購買、得到一件物品後,通常只會將目光鎖定在它的使用價值上,很容易理所當然地忽視物件功能之外的存在。
但在高速推陳出新的世界裡,物品也和人一樣,熙來攘往、有自己的週期,那些消逝的舊物,比如曾經風靡的柯達膠捲、寶麗來相機、翻蓋手機……也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佔據一席之地,它們不僅僅是物件的殘骸,更是某一時刻文化、記憶與情感的載體。舊物消逝的背後,是時代的變化與社會的需求轉變,而這些廢棄物品則常常在被遺忘的角落裡承載著曾經獨特的價值和故事。一些舊物,在某種意義上,早已超越了它作為工具的初衷,轉而成為我們回望往昔、體味歲月痕跡的無聲見證。
所以,懂得如何善用和珍惜舊物、而非一味“嘗新”,是生活的智慧和趣味。

排版:布雷克 / 稽核: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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