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戶外事故為什麼越來越多？

這幾年，越來越多的人喜歡到戶外爬山，出於好玩，想挑戰和證明自己，也出於對自然浪漫的想象，想要釋放壓力。但與此同時，爬山被困的新聞越來越多。

「五一假期第一天，9名高校學生在山中迷路」

「5月6日，爬山鍛鍊一家七口被困懸崖」

「5月下旬，湖北市民馮女士和朋友爬山抄近路被困懸崖邊」

「遊客爬四姑娘山嚴重高反被背下山」

……

根據中國探險協會不完全統計，2024年發生了335起戶外探險事故，其中224起都是因為徒步。造成的84人死亡中，登山死亡率最高。今年五一，根據《北京晚報》的報道，僅是假期前兩天，北京就有18人因為盲目前往野山、未開發景區被困求救。

6月，《人物》來到北京房山藍天救援隊，見到了房山藍天救援隊山野救援組組長陳文明。2024年，房山藍天救援隊僅是山野救援就出動了73次，平均每個月會接到6起求救。我們試圖跟他探討來爬野山的都是哪些人，為什麼被困的事故越來越多，普通人應該如何避免陷入危險。

除此之外，我們應該如何看待野山？缺乏戶外經驗的普通人爬山時應該注意什麼？在遇到危險時如何保護自己，以下根據陳文明的口述和房山藍天救援隊公開發布的救援資訊整理而成——

文｜呂蓓卡

編輯｜金石

不要一個人爬野山

今年五一假期還沒開始，4月29日，我們就開始接到救援資訊，一個16歲的男孩在霞雲嶺某野山附近走丟了。五一假期第一天，又同時接到了兩起。之後的整個5月份，接到了十多起救援。明顯比往年要多一點。

這些救援基本都是因為爬野山，這些被困的人也都有一個共性，都是把爬野山想得特簡單，覺得跟景區公園似的。但實際上，野山比成熟的景區線路難幾十倍。沒有路的地方太多了，走錯一點就容易下不來。

這幾年，爬野山的人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一個人來爬山的特別多。以前都是幾個人組個小隊，一小群去爬山。從疫情那會兒開始，好多地方封山，一個人走目標小，找個道就上山了，從那之後，一個人爬山的就越來越多。

我自己爬山這麼多年，我也理解，這群人不可能老能玩到一塊，玩著玩著就散了。有人願意走長線，有人願意走短線，有人願意走驚險的。慢慢的很多人就覺得，得了我自己走吧，我想走多快走多快。一個人爬山隨意性大，跟著團隊受束縛。

但一個人爬山容易出事。今年5月，我們連續接了5起救援（任務），都是一個人來爬山的。其中一個男的，騎電動車從市裡玉泉營過來房山爬山，就帶了一瓶水，途中喝了半瓶，丟了半瓶。最後體力不支，嚴重缺水，被困在山上。我們派了19個人上山找他，找了4個小時。

這些一個人爬山的，有的是因為好玩，有的是因為工作壓力太大。

5月26號，有一個婦產科的女大夫，就說上班太累，太煩，下了夜班來爬山。想著散散心，解壓。包裡背了兩瓶水，也沒有任何戶外裝備，在山上迷路了，一直到夜裡都沒走下來。之前還有個北大的博士生一個人爬山，讓野豬追到樹上下不來的。有一個人爬山被困在懸崖上3個小時，自己快站不住了，3只野豬從身邊躥過去的，給他嚇壞了。

一個人爬山還有一個危險因素，就是出了問題也沒人幫忙。

去年12月我們救了個人，都不是他報的警。他的規劃還算好的，這個線路多長，需要多少時間，他有個計劃。下午4點多，覺得不對勁，他走的路太荒太遠了，他給朋友打了電話，說晚上8點回不來，聯絡不上，就打藍天救援隊的電話。

我們接到電話的時候，他爬的哪個山，幾點上的山，準備走哪條路線，他朋友全不知道。最後問他車放哪了，他才想起來他去了什麼什麼山。

我給被困的人打電話，打了五六個都沒接，當時就覺得壞了。電話能打通，但不接，肯定是摔傷了。我們15個人，拿著擔架就趕緊往山上去。根據他車停的地方，迎著他可能下山的地方往上找。

我們以前救援雖說也是爬野山，但也都是人走過的路，會形成土路，只是有的地方明顯，有的地方不明顯。但這個小夥子走的路，連羊都不走，一個腳印都沒有，除了荊棘就是石頭，不知道他怎麼上去的。找到夜裡一點多才找到他。他一直在呻吟，側身躺在陡坡上，左手拽著身邊的小樹。手早就木了，強大的求生欲讓他不敢鬆手。他是天黑之後找路的時候，從十多米的懸崖上摔下來了，幸虧有一棵小樹截住了他。但大腿骨折，手機摔出了3米遠。所以打電話沒人接。他說他都絕望了，明明聽到手機在響就是拿不到。

夜裡，山底公路上的氣溫就已經零下13度了，山上就零下20度。隊員把大衣保溫毯都給他裹上了，我們生了3堆火，烤了一會才下山。下山的時候，沒有路，一部分隊員在前面把樹枝折斷，清出來一條路，抬著擔架的隊員沒走幾步頭髮就被荊棘掛一下。不到3公里的山路，走了6個小時。

好多一個人爬山也不跟家裡說一聲。家裡最後找不到人了，才報警。這種就錯過了最佳的救援時機。所以我們還是想奉勸愛好爬山的人，尤其新手，不要一個人爬野山。

被一棵小樹截住的獨自登山者。圖源北京房山藍天救援隊

越自信，越危險

很多爬野山被困的人，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特別自信，認為自己很強，覺得別人能輕輕鬆鬆下來，他怎麼不行。他們喜歡挑戰，以房山為例，房山有很多成熟的路線，但是他們不願走，覺得沒有成就感。但其實他們中很多人對爬野山沒有概念，對大自然的瞭解也不夠，缺乏敬畏。沒有攻略，沒有導航，什麼都沒有，就敢這麼盲目地爬野山。

去年開春的時候，有個40歲的男的也是晚上了還沒下山，找不到路了，給我們打電話，位置也不確定，也沒有軌跡。問他從哪兒走的，到什麼地方了，他說在懸崖底下一溝裡頭呢。

我們一群人走了挺老遠，找到他的時候，他背那包，就巴掌大。就裝一瓶水一個手機。他走了一天，一瓶水哪夠。平時在屋裡坐著一瓶水都不夠，更別說爬山消耗體力。他說我以前也爬山，挺簡單的啊。

我們還經常接到電話，說我自己慢慢下，你就給我說往哪兒走就行，說不用去救。

今年端午節當天就有一個男的是這樣，晚上8點多給警察打電話，警察聯絡了我們。我們給他打電話，他說我沒讓你們來救我，我只是給警察打電話問一下路。他說，我知道你們藍天救援隊是公益的，我也不浪費公共資源，你就告訴我，我沿著溝能下去不。

我們跟他說，溝裡有「路」，可以走，但不確定你能不能走。他說，「有路就行了，不麻煩你們了，我自己下去吧。」

這種就是太相信自己了，最後都得救。我們當時就出發了。果然，一會接到他電話說，「師傅，我太過於自信了，我還是放下面子和尊嚴吧。你們還是來救我吧。我往下走了20米，找不到路了，不敢走了。」

我們分了三隊去找他，山上沒有正經的路，除了灌木叢就是荊棘，要麼就是大小不等的石頭。不僅要找路，還要提防蛇，這兩年山上的蛇的確多了，還出現了一些毒蛇，因為有一些信佛的人，會買蛇過來放生。除了蛇，還要防蜱蟲，要過一段時間就檢視清理褲腿和胳膊，因為你不知道什麼時候蜱蟲會爬上來。

那天夜裡11點半，我們終於找到那個人描述的地方，又沒找到人。打電話關機，喊又喊不應。本來說好在原地等著別動，非要私自移動。又過了20分鐘才找到。下山的時候又開始下雨，石頭很滑，下山的難度很大，還有隊員不慎滑倒。

還有一類人，高學歷、高智商的人，覺得自己什麼都行，智商也行，體力也行。沒爬過山都敢上野山去，對自然的惡劣性瞭解不夠。覺得這點山有什麼大不了，沒那麼高，沒那麼危險。這幾年大學生出事的就特別多，很多大學生來爬山，一人拿一瓶水，連個包都不背都敢爬野山。出事之後才說，沒想到這山這麼複雜。

2019年的端午節假期，我們就救過6個大學生，假期第二天來爬山。他們還特意選擇了比較危險的線路。天黑了還沒有走下來，走錯路了，帶的水和食物都不夠，一個男生突然開始嘔吐、抽搐，一行人都慌了。有學生都開始寫遺書了。

我們晚上一點多開始上山救人，兩點半的時候找到了他們。那個男生應該是體力透支，又冷又餓又渴，過度緊張導致的抽搐，我們去了之後他也很快恢復了平靜。我們帶了吃的和水，等他們恢復恢復開始下山。凌晨5點多的時候才到山下。

我們後來拍照，他們不讓照相，說怕寒磣，回去被老師同學笑話。最後也沒說哪個學校的。

今年五一我們還救了一個老師領著8個高校學生，一共9個人。他們本來想去金陵景區玩，去了之後發現景區廢棄了，覺得沒意思。看到那有一小山道，就說爬野山吧。

他們11點多到的金陵，一點多兩點就打電話說找不到路，下不去了。我們就揹著水，揹著吃的上去救人。找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就坐在那兒，一步都不想走。我一看，9個人，背了倆包。就一個女生背了一個小包，剩下的老師拿了一包，提溜了點水。其他學生都沒背。他們本來想著景區有賣東西的，其實景區裡什麼都沒有，人都沒有。

還有一次，我們救了5個大學生，晚上9點多10點打的電話，我去了，他們其實離山下沒多遠。我說你們怎麼來的？一學生說我們看地圖來的，我說地圖上這有路？他說我的地圖上有路啊，我說你地圖給我看看。他說我把地圖記腦子裡來的。就跟我這麼說，說覺得自己迷不了路。我們一個隊員就說，迷不了路你叫我們幹嘛來了？

我們也知道，這種情況其實很難提醒，相信自己的人怎麼提醒他，他還是會相信自己。但有一點大家要知道，如果是自己主動涉險，保險公司一般都會拒絕賠付。

圖源北京房山藍天救援隊

短影片陷阱

這幾年，爬野山的人為什麼越來越多了？我覺得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短影片改變了大家爬山的心態，老覺得這地方挺好，挺美的，去玩玩。現在這樣的人很多，說看抖音上發的這山多美，挺寬的路，結果上去就下不來。

好多抖音上都是虛假宣傳，只跟你說這山多美，不跟你說它多危險。有時候，大家都看一個影片，就都想去。還有很多人看了短影片，會專門奔著懸崖去。有段時間，每個月都有兩三個在同一個地點出事。有迷路的，有在懸崖上下不來的，還有摔傷的。也有那種半吊子領隊帶著去的。

我們五一當天救的第一起，就是一個父親帶著15歲的孩子來爬野山，對山完全不熟悉，攻略做得也不詳細，說看的抖音。結果走著走著迷路了。下山的時候誤入了懸崖，兒子因為身體靈活先下到崖底，父親因為恐高困在了懸崖上，上不來下不去。這個兒子就打了求助電話，我們出動了6個隊員上山找人。

我們上去的時候，發現他們被困的地方就沒有路，都是荊棘叢。父親在懸崖的一半處，長時間扒著石頭，手腳都麻了。我們先把他弄上來，再把懸崖底的兒子弄上來。接到救援電話是中午12點50分左右，最後晚上10點多才到達山下。孩子的媽媽就在山下等著，很著急。

很多人還忽略了，不經常爬山的人，身體狀況跟拍影片的人不一樣。還有一個變數是天氣，拍影片的人去的時候晴天，你去的時候下雨，那山上的狀況也完全不一樣。

除了看短影片的攻略，還有很多人用別人走過的軌跡。但實際上，一年以上的軌跡就不能再用了，山上植被的變化特別快，很快就把路完全蓋住了。而且手機上的軌跡跟現實的差別是很大的。你在山裡，因為訊號或者磁場的變化，定位是不準的，有的飄出幾公里，所以光看軌跡是完全不夠的，還得認識路，知道大概方向，錯了能及時改過來。

這幾年還有一個現象，很多人是為了拍照從懸崖上摔下去的。今年開春，就有個人是為了照相從二十幾米的懸崖上摔下去，當時人就沒了。那個點有塊石頭，長得跟蘑菇似的，他上那上面照相。

那件事不久後，兩個女生春遊，約著去野山上看桃花。為了拍照，越走越遠，不知不覺就登上了懸崖。發現的時候已經下不來了。她們被困的野山也是之前沒人走過，不知道自己從哪上的山，不知道自己的位置，更沒有任何登山裝備。

找到的時候，姐姐癱坐在巴掌大的平臺上，巖壁近乎垂直。隊員繫著安全繩，像壁虎一樣貼著巖縫把她救了上來。每往上挪一點，碎石就嘩啦啦往下掉。

網路效應的背後，還有一個現象，戶外爬山越來越商業化，有很多組織爬山的俱樂部，在網上發帖子，誰也不認識誰，交了錢哪天在哪集合帶著就走了。一大車幾十個人，頂多搭夥的兩個人相互認識。頂多一個領隊，這個領隊責任心再不強點兒就只負責帶路，不照顧大家，他也照顧不過來，就很容易出錯。

我救過天津一個俱樂部的團，3次。

第一次救他們是2016年，30個人來了，最後5個人走丟了。那時候手機還不像現在有定位，還使QQ呢，只能問他們從哪兒走的，最後從哪兒分的手，大概描述了一下，憑記憶去找。還下大雨了，後半夜才找到。

很多領隊自己也不熟悉路線，一知半解的，說是跟別人走過一次。這一條路二十幾公里，他可能就有人帶著走過一段，就敢當領隊。

第二次救這個俱樂部是2018年，同一個領隊。也是最後有幾個人走散了，沒跟大部隊走。這個領隊領他們走了一條好多年沒人走過的路線，說幾年前跟著別人走過。結果就有一個隊員摔骨折了。

下午兩點多叫的救援，正好那天我也爬山去了。我聽到訊息就說你趕緊先給他止血，用電話指導他止血，這邊我就趕緊下山。這個領隊雖然爬了10年山，但他對房山的山不熟。不熟的路線就是這樣，容易出問題。

2022年的時候，又是這個俱樂部。但這次換了個領隊，帶了一幫沒爬過山的人就上山了。走著走著，一個人栽了個跟頭，摔傷了。胸口以下沒知覺了。我們到現場以後，用擔架，花了3個多小時抬下來了。120送到醫院，醫生說他是老毛病，再加上外傷，壓迫神經了。萬幸後來經過治療就恢復了。

這些年，每年都有這種俱樂部出事的。但其實再成熟的團隊，也會有風險。因為在山裡，意外就是隨時都可能發生。

難度極大的夜間救援。圖源北京房山藍天救援隊

爬山警示錄

普通人爬山應該注意什麼？首先一點，野山還是儘量不要去。想爬山去點成熟的線路，去點人多的線路，很多人走過的線路，路明顯，也不容易出事。非要去的話，就是做好攻略，瞭解當地的人文、天氣、路況。不能在短影片平臺上隨便看個攻略就去。也要做好（遇到危險）的思想準備。找個有經驗的夥伴，爬山最佳團隊是3到5人。

還有，爬山之前一定要看天氣。我們自己也各個地方爬山。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必須得了解什麼時候去，什麼時候不下雨，什麼時候天氣好。不能只是今天休息，天氣也不看就往上爬。冬天山上有很多冰很多雪，需要帶冰爪之類的。夏天要注意防雨、保溫。別覺得夏天就不需要，夏天山上氣溫特別低，尤其到夜裡，很容易失溫。

溫度真是大家很容易忽略的事，普通人想象不到夏天山上有多冷。太陽落山，山裡的溫度能降到0度左右，趕上下雨溫度更低。

再有就是做好充足的裝備，穿個登山鞋，帶個登山杖，備好充足的飲用水。有的人帶那麼一點水，還沒開始下山就喝完了。尤其夏天，還要帶點藥。因為爬山體力消耗特別大，也可以帶點生理鹽水或者鹽丸，體力消耗太大的時候吃點。再有就是帶點保溫的，一旦下雨，必須得有保溫的東西。那種鋁箔的保溫毯，特別輕，帶著挺方便的。

新手爬野山，有些安全底線是要遵守的。比如沒爬完的山，在中午之前就儘量往山下走。很多人中午才上山，這就是對山的意識不夠。一般爬山都得是上午，到了中午，就必須得下山了。因為你不瞭解路況，不知道下山會遇到什麼情況，也不知道多久才能下去。

中午下山就是為了保證天黑前能下山。不然天黑以後更看不見路，就算帶著燈，照哪都是一條白道，都是路，更容易迷路。天黑沒下山迷路的，在我們救援裡佔80%。

2024年國慶的第三天，就有一個年輕的小夥子，自己爬野山，到達山頂後，覺得天色還早就沒著急下山。等到想下山的時候，發現天已經黑了，找不到下山的路。

還要學會即時終止危險，比如有迷路的可能，要第一時間原路返回。發生危險時，報警後要在原地等待，不要摸黑找路。很多次救援，當我們發現對方的時候，他們都已經在懸崖邊了，如果不原地等待再自己往前走，後果不堪設想。還要記得自己從哪上的山，往哪個方向走的，走了多長時間，定位不準的時候，這些都是救援時候需要的關鍵資訊。也記一下沿路的引路牌。

在這裡還要特別說一下，10歲以下的小孩不適合長距離爬山。我們救過最小的小孩是4歲，超過3公里的野山都是不建議讓孩子參加的，有的家長還很自豪，說孩子之前走過18公里的野山，最後都給爬哭了。我們也很無奈，孩子正在長身體，長距離的爬山對孩子的骨骼發育不好，尤其是膝蓋，還有心理。山上夜裡很黑，又冷又餓的，出現危險後果是不可想象的。

這幾年網上有很多聲音，呼籲有償救援，說這些人是主動涉險，為了救一個人，就要出動二十多個人，浪費資源，救援費用就該他們出。但如果收費，有些人就不會及時呼叫救援，等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救援難度和危險程度也會增加。

所以不管什麼情況，救援這件事都不能用經濟價值衡量。你看著是一個人，那背後就是一個家庭兩個家庭。為了一個人，出動多少人不是重要的，把人安全救回來才是重要的。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大家要敬畏自然，敬畏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