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哪吒2》深度解析:從孤膽英雄到集體奮戰

“《哪吒2》試圖超越好萊塢傳統父子敘事框架,以更具公攤性的父父子子關係打造全新英雄故事,衝破個人主義圍堵,向上接通中國革命犧牲精神。”
近日,著名影評人、作家、華東師範大學教授毛尖接受了《亞洲週刊》的約稿。毛尖教授在文章《從孤膽英雄到集體奮戰  〈哪吒2〉的時代感情密碼》中,嘗試追問《哪吒2》成為“一部介入民族主義生成的文字”背後的深層原因,並關注到影片在處理“傳統父子敘事框架”時區別於好萊塢的變化與超越,但也對影片中人物形象塑造上提出了自己的思考,認為在哪吒的形象建構上,“雖然當代美學無可挽回地受到‘九頭身’的控制,但‘兩頭身’魔童依然值得反覆回望。因為,在動漫宇宙,以‘九頭身’和‘兩頭身’所隱喻的動漫製作方法和製作系統,始終內在地包含了道路之爭”。
如果作者電影的時代過去,動漫世界主義到來,那麼中國動畫該如何面對美漫日漫的大他者?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毛尖教授的這篇文章。
從孤膽英雄到集體奮戰
《哪吒2》的時代感情密碼

文|毛尖

本文原刊《亞洲週刊2025年第9期

毛尖與李陀在《無名指》新書活動現場,2018年8月(攝影:宋坤)
2019年,《哪吒之魔童降世》出來後,我和李陀老師做過一個對談。在為哪吒興奮的同時,李陀老師,電影理論家和實踐者,當年他和張暖忻合寫的《談電影語言的現代化》,是中國第四代導演的藝術宣言,第五代的紅寶書,也是開啟中國電影語言自覺的綱領。李陀老師對《哪吒》直接發問:為什麼哪吒故事的每一次的演化和推進,包括形象設計、情節設定、佈局謀篇到主題思想,都那麼好萊塢?在《哪吒》對經典情節和經典人物關係的放棄上,我認同李陀老師,比如說哪吒剔骨還父割肉還母情節,這是《封神》原著中最驚心動魄又氣勢奪人的故事,或者某種程度上,這也是哪吒和孫悟空一起成為最深入人心的中國神怪形象的核心所在。

《哪吒鬧海》(1979)

但2019年的哪吒家庭變得父慈子孝,《封神演義》的天神精氣神讓渡給了中二不信命,父母變慈,僕人變蠢,老百姓變壞,一個天神故事回推到家庭敘事,這是我六年前最大的不滿足。
在這個問題上,一方面,有儒家文化的格式牽制;一方面,是當代社會的內縮,家庭成了情感主戰場;而在影視業工作流程線上看,確實有美國電影中父子模式的影響。
好萊塢喜歡聚焦父子關係,“王子復仇記”是整個英語影視圈的潛意識,美漫中的父子關係也陳陳相因。票房剛被《哪吒之魔童鬧海》超越的《獅子王》,就是典型的王子復仇獅子版。排行榜裡的《蜘蛛俠3:英雄無歸》中,也包含了父一代和子一代的關係,甚至,我們可以說,在今天的超級英雄世界中,父子關係成為建構世界觀的主要抓手。前兩年元宇宙紅火,元宇宙電影跟著紅火,而我們幾乎百分百可以看到,一個元宇宙體質影片,就是中二少年玩家,突破父一代控制,最後,年輕一代聯合去中心化諸眾,包抄父權,獲得“革命性”勝利,從初代的《頭號玩家》《失控玩家》開始就是如此。
在這樣的語境裡,超級英雄要突破父子框架,或者說美漫框架,等同於要拆堤壩,而且很多時候,我們看到影像的父子更替鏡頭疊化都非常相似,《獅子王》的多款海報就是此類表達,“等我長大,我站你位。”這個結構非常難打破,除了用《封神演義》中剔骨還父割肉還母設定。但這個設定,已經被餃子捨棄。
餃子捨棄了原著中最鋒利恣肆部分,用父母愛作了情節牽引,而且父母愛的表達也相當套路,在《哪吒1》中,李靖決定用換命符扛下哪吒天劫,並叮囑太乙真人,“別讓夫人知曉此事”。《哪吒2》中,餃子用母親之死來激發哪吒原力。兩種情感轉折溫情脈脈,都是用人道主義替換神道主義。不過!與此同時,《哪吒2》卻讓人思考另一個問題,同樣是對《封神》做了人道主義情感倫理處理,為什麼《哪吒2》依然激動人心,而《封神2》中姬發和鄧嬋玉柔腸寸斷,卻讓全國觀眾心煩?
《哪吒之魔童鬧海》
《哪吒2》,當然,我們可以說,吃到了2025年春節檔的最大紅利,但這部影片會在史無前例的流量呼聲中成為一部介入民族主義生成的文字,依然有深層原因。我在電影院看,最後大戰出來時,整個電影院確實有一種氣場,而在電影外,無數年輕人不斷去二刷三刷支援,不僅因為哪吒的技術超克了套路,不僅因為影片中的話語覆蓋了全年齡。更重要的是,哪吒使用了特別能激揚中國觀眾的“集體”“革命”敘事,這種敘事也讓我重新思考2019年的發問本身是否目光短了。
《哪吒之魔童鬧海》
《哪吒2》中,父親形象由一系列的父親共同構築,哪吒的爹李靖,敖丙的爸敖光,申公豹的父親申正道,再加上覆蓋全員的師徒關係都是準父子關係,同時,每個父親都需要處理和兒子的關係,這些兒子,也都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兒子或壞兒子,哪吒有魔有靈,敖丙是妖又仙,申公豹也是黑白兩佔,如此,即便《哪吒》處理的是父子關係,但不是特殊或個體化的父子關係,影片處理的是具有最廣大覆蓋面積的父父子子,就像在電影最後的終極一戰中,成千上萬的妖齊心協力,撐開了無量仙翁的煉丹鼎。
在這個意義上,我能理解餃子為什麼沒有使用哪吒的剔骨還肉,透過《哪吒2》,我們看到這個系列更大的公攤性,這不是一個子對一個父的反抗,不是哪吒對李靖,敖丙對敖光,申小豹申公豹對申正道,這是一代人對一代人的革命性重申,是從我命由我不由天,發展到,我們的命由我們,不由天。當天元鼎被頂開的剎那,一代人即便還沒有自己的宣言,但一代人已經發生。
《哪吒之魔童鬧海》
這個集合了無數妖族的共同體,不僅是對闡教宣戰,是對整個世界,尤其是世界霸權的宣戰,或者,借用新中國最著名的長詩,是“時間開始了”。這個集體的生成至關重要,其中每個人都並不清白,包括哪吒、敖丙和申公豹,他們之間的恩愛情仇也夠他們打上三天三夜,但現在,他們將歷史性地攜手。所以,網上有人質疑哪吒是個人主義的末路鬼,我不同意。沒錯,《哪吒1》中,哪吒申公豹們,個個是自由主義天神,但到《哪吒2》,從哪吒敖丙共用一個身體開始,他們都讓渡出了部分的自己,也接過了部分的別人,在這個進化鏈條上生成的《哪吒2》的公共性,才締造出眾志成城的人妖共同體。這個共同體可能脆弱,但被這個共同體激發的獻身,“我活不活無所謂”,就直接沖決了個人主義圍堵可以向上接通中國革命的“犧牲”,為有犧牲多壯志的“犧牲”。
《不破不立:哪吒之魔童鬧海幕後紀錄片》
這是《哪吒2》激發全中國買單的豪情,在這個豪情裡,我們看到左右敘事已經多麼不適合今天的中國。也是在這個場域中,我修正我在2019年對哪吒的質疑,雖然我並不想收回我的問題,餃子用“母愛”這樣的轉折,依然太舒軟,包括《哪吒2》結尾,哪吒重新出生光彩奪目媲美敖丙的形象,也讓我覺得過於修正主義。
哪吒和敖丙的形象有區別才能讓他們的靈魂橋樑更有價值,在這點上,申公豹造型就特別好,他必須保留他的黑身妖形,才能把世界道路走寬闊,去魔後的哪吒實在太靈珠,在哪吒的形象建構上,雖然當代美學無可挽回地受到“九頭身”的控制,但兩頭身魔童依然值得反覆回望。因為,在動漫宇宙,以“九頭身”和“兩頭身”所隱喻的動漫製作方法和製作系統,始終還是內在地包含了道路之爭。
《不破不立:哪吒之魔童鬧海幕後紀錄片》
《哪吒之魔童降世》
比如宮崎駿的二頭身少女,還是能讓我們看見那“看不見的電影觀念”。《紅豬》開場有一小段,空中強盜劫持遊輪,他們弄了幾個小女孩當人質,沒想到小學生們特別興奮,激動地問劫匪:是綁架嗎?我們是人質嗎?而強盜呢,因為老大的一念之慈,“小朋友跟同伴分開是很悲慘的一件事”,哈嗤哈嗤把十五個小姑娘一起帶上了強盜機,接下來,就是劫匪被小姑娘吵得天荒地老又無可奈何的片段。

《紅豬》
這個段落短暫又歡樂,既奠定了整部電影的質地,又給了所有人物一個本國氣質,尤其小女孩迫不及待闖入新世界的表情,和美式少女九頭身相比,她們的亞洲二頭身直接萌化出了一個新宇宙。
也因此,亞洲理念鏈裡的《大護法》《雄獅少年》《長安三萬裡》這些包含有作者電影個性的文字,始終值得我們全部的拇指,他們用人物形象展現電影觀念的表達,是老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的傳統,比如1979年版的哪吒一家,李靖一出場,編導理念一目瞭然,不同電影生產方式和製播體系也一目瞭然。
不過回到影像層面,《哪吒》的派系雜糅已經是當代道路。畢竟,在今天做動漫,純血完全不可能,所有的動漫公司都自覺或不自覺需要貫徹國際主義精神,《哪吒》片尾讓全國觀眾感到可歌可泣的國產動漫公司方陣,雖然是一次春節閱兵,卻也是動漫界常態。我們的觀眾能毫無障礙地接受海怪好萊塢,敖丙日系調,疊加周星馳做派的小鎮無厘頭等等,是因為動漫界的國際歌已經唱了很久,他們彼此嵌合,互相支援,否則動漫公司也活不下來。
《哪吒之魔童鬧海》
這種雜交的風格可以說是21世紀動漫的主潮,其實細看宮崎駿,他的很多造型也是雜糅的,比如紅豬形象和他駕駛的飛機就是雜交樣態,交織了歐洲、美洲和亞洲三個地方的原型人事。而新版哪吒比同類國產動漫更吸引觀眾,也是它的語法相容了各派高速語法,沒有一個句子走到讓人厭煩的長度,沒有一個情節用老,無論是哪吒母親的女漢子性格還是老龍王的深苦用心,都用不同方式的動漫短句表現,不像徐克的《射鵰》,全場武功就靠打波。而《哪吒》裡,有人用忍術有人用醉拳,千手柱間裡有孫悟空,奧特之光裡有閃電俠,佛祖都有各種血統,更別說被重塑過身心的哪吒。
《哪吒之魔童鬧海》
所以今天,在影響的焦慮問題上,我們也許得二次追問,纏繞我們的美漫日漫影響,是不是也是一個被我們反覆觀望的大他者,其本身,也是從世界各地汲取了能量的天元鼎?
如此,無論是奧特曼火影忍者漫威DC李小龍成龍李連杰,只要有自己的魂魄,重塑肉身都應該被鼓掌。這樣想想,融合了國漫、日漫、美漫的哪吒,三經注我,何等氣魄。作者電影的時代過去,動漫世界主義到來。
從全家桶到全民桶,是《哪吒1》到《哪吒2》的勝利,不過,最後,也允許我杞人憂天為餃子操個心,突破了封神世界觀的哪吒敖丙們,在未來的第三部封神大戰中,該怎麼既選擇陣營又超克陣營呢?
本文原刊《亞洲週刊》2025年第9期
文章與雜誌內容相比有刪節
毛尖,一九七零年出生,浙江寧波人。一九九二年獲得華東師範大學學士學位,二零零二年獲得香港科技大學哲學博士學位。現任華東師範大學國際漢語文化學院教授,華東師範大學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研究所城市文化研究中心研究成員,上海師範大學都市文化研究中心專職研究員、知名影評人、專欄作家。著有《非常罪,非常美:毛尖電影筆記》《當世界向右的時候》《慢慢微笑》《沒有你不行、有你也不行》《例外》等。著作《有一隻老虎在浴室》獲二零一五年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散文家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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