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北方朔風
最近一段時間,關於美國當年登月的真實性又成為網路討論的熱點。毫不意外的,很快就有大量的闢謠,但是這次的情況似乎和之前有點不一樣,闢謠的規模很大,但是效果並不好,同時很多人直接表示,知道美國登月是真的不代表不可以懷疑美國登月。

對於這樣的新劇情,顯然很多人有些手足無措,諸位航天愛好者更是陷入了混亂,甚至某些平時十分理智的科普人士,也開始說什麼“民粹主義”“反智主義”的話。
之前筆者也寫過一篇科普,就是關於登月真實性的,筆者個人作為航天愛好者,透過已有的歷史資料與科學事實判斷一直認為美國登月是真的。但是在當下的這個問題上面,筆者卻一點也不打算開什麼地圖炮,說什麼民粹之類的話,那樣的做法未免有些高高在上了。其實這次的問題其實並沒有那麼複雜,對科學知識的傳播,除了事實之外,還要考慮方式方法——
似乎很多科普意見領袖經常用這個道理來批評國內的科普工作,只不過另一個事實往往被忽視,方式方法,其實並不只限於影片和文章做得好不好,還有更多的形式。
回到登月的問題,質疑登月的核心論點是,既然美國幾十年之前的技術都能做到,為什麼現在技術先進了那麼多,載人登月還是那麼困難?我們可以找到工程管理,去工業化之類的理由,但是最核心的理由,也是如今各種登月質疑理論的根本來源,那就是阿波羅計劃實際上沒有那麼重要,它是優秀的工程管理專案,但是驅動的本身不是科學,也不是經濟,而是純粹的意識形態需要,缺乏可持續性。
一種常見的說法是,阿波羅計劃因為過於昂貴,所以難以持續。這話就有些偏離事實了,阿波羅計劃佔用的資源絕對算不上廉價,按照不同的計算口徑,最多差不多是GDP的百分之四,這無疑是極度昂貴的。
但是考慮冷戰時代美國的軍費一年就遠遠超過了這個數字,而且阿波羅計劃是分成十幾年去投資的。如果阿波羅計劃真有那麼大的價值,堅持下去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但是很遺憾,冷戰時代的阿波羅計劃,因為缺乏回報,確實是個難以持續的奇觀。哪怕就算無法保持高頻率的載人登月,為什麼中間有幾十年的時間,連一個無人登月器都不發射一個呢?總不能是月球上面的秘密都被探索完了吧?
但是在美國和西方半個多世紀來的宣傳中,阿波羅登月並不是這樣的,而是成了一種超越國界線的,一種榮耀全人類精神的行為,追求的是一種超越人類的科學。而在蘇聯解體之後,這更成為了證明美國所謂優越性的預言。



這種讖緯式的行為實在是缺乏依據,蘇聯解體可能有幾百個因素,只不過和登月實在是關係不大,理由無他,月球距離地球太遠,以至於對地球影響微乎其微。在這樣的宣傳中,NASA也從美國的一個科研機構,成了一個傳遍世界的文化符號,和切格瓦拉一樣,成為了各種文化衫上面最常見的符號。哪怕是不喜歡美國的人,也常常忽視NASA的官僚機構屬性,和這些官僚對於我國的惡意,NASA的技術先進並不能掩蓋這方面的事實。

當然,就算以最為惡意的態度來評價阿波羅登月,美國人把錢花在這些東西上面,也總比拿去轟炸第三世界人民來得好。只是載人登月的科學價值與經濟價值,確實容易被高估。
一個常見的論點是,沒有阿波羅計劃,很多民用技術不會被開發出來,這個結論顯然是有所誇大的。阿波羅計劃的鉅額投資確實推動了一些民用技術進步,但是就算沒有這個專案,靠著其他的航天專案,這些技術也會開發出來。而且如果只是從開發相關民用技術來評價貢獻的話,那冷戰時代軍事技術投入帶來的民用技術更多,為什麼軍備競賽是個貶義詞,而航天競賽是個有正面意義的詞語呢?這背後的邏輯並不是什麼理所應當,而是被塑造出來的結果。


至於月球的經濟價值,不能說十分有限,只能說幾乎沒有。最常見鼓吹月球經濟價值的東西是氦三,這個同位素也是NASA先開始吹的。月球表面土壤確實存在氦三,但是說這東西有經濟價值,則是一種偽科學的行為。
因為月球土壤裡面的氦三含量極低,含量是以十億分之一作為計量單位的,提取的成本極高;而目前研究的可控核聚變,主要是氘氚核聚變,使用氦三的核聚變需要更高的溫度,研究進度慢了很多,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完成,在目前的氘氚聚變時間表依然存在變數的情況下,幻想用氦三解決地球能源問題,顯然違背了實事求是的原則。

實際上,歐美科學家與航天愛好者裡邊還有一派人群,是反對載人登月的,他們並不是反對航天探索,而是認為把人送到月球或者是更遠的天體上面,對科學探索毫無幫助,只是單純的政治行為。因為運人需要生命維持的種種系統,而同樣的重量完全可以運更多的科學儀器和機器人上去。而人上去能幹什麼呢?儀器能探測的東西,比人類的肉眼多太多了。
如果說在阿波羅登月的時代,人類還能做到不少科學儀器做不到的事情,比如說阿波羅17號的成員裡有一個地質學家出身的,這次任務收集的岩石樣本,一般被認為是質量最高的。但是這樣的研究需求,在如今是完全有可能靠人類在地球的遙控,甚至是有視覺識別演算法的機器人去實現的,哪怕是想在月面進行某些更加複雜的實驗,理論上也是可以靠機器人去完成的。
而即使在美國的規劃中,登月人員在月面的停留時間也只是一週,可是探測器能在月球表面連續工作十年以上。這樣的思考雖然不能代表所有情況,但也絕不是無的放矢。載人登月的科學價值,未必有那麼高,也是個事實。
而因為我國的情況,很長一段時間之內,涉及到美國的東西,哪怕是壞的東西,也會被強行上一些不知所謂的價值。而當如今美國的所謂優越性被懷疑的今天,某些被附加上莫名其妙價值的東西終究是會被動搖的,這或許不夠尊重事實,但是誰讓阿波羅計劃被賦予了太多超過它本身的價值呢?
到如今,美國重啟了登月計劃,試圖用這方面來證明美國的優越性。而馬斯克的成就又被無限放大,甚至被當作了什麼決戰兵器,筆者對此是相當的無語,都不知道這是在誇馬斯克還是黑馬斯克,人家自詡商業航天第一人,很大程度不就是因為主要收入不來自軍事,而是來自於商業嗎?


實際上,指責輿論在這方面反智和民粹是非常沒有必要的,我國官方機構在科學問題上面一直持有十分客觀的立場,比美國某些機構在涉及中國的科學問題上無限上綱上線靠譜得多。至於民間問題,這可不是航天一個領域的問題,如果把這類思潮都一股腦歸結於什麼反智主義和民粹主義,這隻會加劇問題而不是解決問題。
在之前,筆者就討論過這個問題,我國整體氛圍對自然科學是高度尊重的,但是這不是天然而成的,是來自於近代史以來的種種屈辱,把自然科學提到了極高的位置。

但是這樣的思路是存在一個缺陷的,那就是如此的敘事,把自然科學的進步性與西方國家繫結在了一起,如果在西方國家依然有足夠大優勢的情況下,這樣的敘事倒還糊弄得下去,但是在如今都要吹什麼決戰兵器的當下,還要用這套敘事來規訓別人,是會有反噬的。
這種敘事的崩潰,可能會動搖國人普遍對於自然科學的信任,這方面的倒下與重建,恐怕是難以逃避的問題。畢竟,自然科學這東西是廣泛存在的規律,它從來沒有什麼白皮膚藍眼睛,有的幻覺總是要有打破的那一天。至於美國產的登月陰謀論被大量進口也是正常,在美國這些人被美國主流社會開除了出去,所以他們的理論很大程度是反對美國敘事的,自然會很對一些人的胃口,可以說是非常市場經濟了。
筆者從來都是很尊重科學的,但是正像是最近陷入糾結的這些科普工作者曾經經常說的,科普不能僅僅是照本宣科,需要考慮受眾的情況。這個道理在此時格外地適用,要想反駁對登月的質疑,關鍵不是重複事實,而是要對於過去某些上價值的行為進行解構,在這個問題上,如果抱有優越感,是萬萬做不好科普的。
有些事實是需要明確的,阿波羅計劃是個很好的工程成就,各方面都值得學習借鑑。但是它真沒有那麼多額外的意義,什麼美國優越性,什麼先進制度與僵化制度之類的,麻煩別用阿波羅計劃去論證了,它真沒有這樣的重要性,太空探索只是人類無數前沿科學探索之一,說冷戰人類最大的成績是消滅天花比這個靠譜多了。
至於馬斯克的成功當然是值得學習的,但是既然都搞商業航天了,那就得承認市場與市場之間是不一樣的,市場也從來沒有導向最先進技術的義務,這點數碼產品應該已經許多次教會大家了,所以拜託不要天天和傳教士似的,重複什麼“體制僵化”的冷笑話了。





載人登月當然是很好的事情,但是這距離在月球建立長期科考能力還有很大的距離,更別說什麼開採月球資源,在月球長期定居,建立可以自給自足,經濟上也可以維持的月球開發圈之類的話了,太空探索從來不是一場短跑,這是一場超級馬拉松。如果把這些問題說清楚的話,自然是沒有那麼多質疑阿波羅登月的人了。
當然,這恐怕是很痛苦的,畢竟讓航天愛好者去承認,航天實際上並沒有那麼重要,是一件非常令人不愉快的事情,承認自己喜歡的東西沒那麼重要,實在是一個殘忍的事情。航天相關的技術確實深入生活方方面面,可是對外星球的探索之類的,真的沒有那麼重要,真的和一般人的生活沒有那麼大的關係。
如果不是中國這邊的登月計劃成型,美國那邊的阿爾忒彌斯計劃估計還能再拖一陣子。

而最近,NASA的火星取樣專案也面臨降本增效問題,需要尋找更省錢的方案。所以美國許多搞航天的才一直說中國要搞太空競賽,是希望國會按照太空競賽標準給他們足夠多的錢。但是國內的太空探索目標,一向是十分務實的,以至於務實到了部分航天愛好者不滿意的程度。


至於星辰大海什麼的,人類的未來當然應該走向星空,只不過這個時間很可能是以百年千年為單位的,在我們有生之年,能看到月球和火星維持南極式的常駐科考站而不中斷,已經是很不錯了。只不過在矽谷式的營銷之下,無論是移民火星,還是超級人工智慧,或是包治百病與長生不老,都是隻要投錢就能在三十年內實現的事情。

這套東西確實很對一部分人的胃口,當今的世介面臨許多問題,看似文化多元,但是實際上都是新自由主義的一套,其他的選擇都會被定義是危險的。所以面臨當下的困境,向技術尋找解決方案似乎是最為安全的選擇,而宇航或者是超級AI,這種看起來有超越性的技術,實在是很對人的胃口,技術上的大他者似乎更有誘惑力。

但是這恐怕只是營銷的一種,物理規律從不在乎股價高低,有的社會問題也不是技術能解決的。要承認,某些偉大的工程,可能無法在我們有生之年實現。只有這種最為殘忍的實事求是,才能破而後立,讓陰謀論的空間降到最低。
類似的問題也不限於航天領域一個方面,前些日子十分火爆的西方偽史論問題也是如此。偽史論顯然超過了正常歷史研究對於西方古代歷史的質疑,並且很多問題水平實在是不太高,比如說盯著愛德華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批判。吉本的文學造詣很高,這套書也給西方奇幻與科學文學造成了巨大的影響,但是哪怕在本書創作的18世紀,這書恐怕也無法代表古羅馬歷史研究的最高水平了,更別說三個世紀之後的當下了,這些東西和正經的西方古代史研究不搭邊了。
但是問題在於,某些用西方古代歷史宣傳所謂的西方優越性的內容,裡邊的歷史要素還不如愛德華吉本,完全是胡吹一氣,雖然這樣的東西壓根不能進入歷史學的討論之中,但是在公共輿論裡邊,這樣的聲音又太常見了。
想要解決偽史論問題,恐怕就得解決掉這些強行論證的噪音,而這並不是單純的宣傳問題,而是要排除掉那些先射箭後畫靶的西方優越論證方式,這需要打破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在之前討論西方國家的陰謀論問題的時候,我們思考之後就不難意識到,陰謀論問題的解決答案並不是把所有觀點不一樣的人打成陰謀論者,而是解決背後的社會問題,陰謀論的傳播,往往與樸素的反抗意識有著關聯。而放在我國的問題上面,無論是質疑登月,還是偽史論,實際上都涉及到了某些西方中心主義思潮的問題,這終究是要努力去克服的事情,這並不是不尊重科學,而是還原科學的本身。

或許有些人會去幻想一些東西,一些“無關意識形態”的宇宙探索或是歷史研究,但這只不過是冷戰之後,新自由主義製造的幻象之一罷了。只有打破這些幻象,我們才能看到更加純粹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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