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螢幕“重建”了3000所鄉村學校

2024年7月的最後一天,我從北京搭飛機去往雲南昆明,飛機上,一位小女孩獨自走來坐在了我旁邊。
閒聊中得知,她在北京的一所中學讀書,不久前,她和全班同學一起前往洛陽、開封、鄭州等城市遊學。這是一所推行“人格教育”理念的學校,開設了100多門選修課程,包括合唱、‌油畫、‌舞蹈、電影設計與製作、‌模擬聯合國等特色潛能課程。
與她的生活環境極為不同,我此行的目的地雲南紅河的山裡,有的整個學校只有一位老師,包攬語數外所有課程,很多孩子從來沒有學過美術、音樂,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家鄉的縣城,聽完這些她感到十分驚訝。
這是一條巨大的教育鴻溝,廣泛存在於城市和鄉村之間。而我跨越近3000公里要去拜訪的人是一位95後,留學美國的碩士呼義宗。2023年4月,他從美國華盛頓大學社會工作專業碩士畢業後,沒有像大部分同學一樣,選擇一線城市的高薪工作,而是一頭扎進了雲南的深山裡。
我很想知道,他這麼做到底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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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呼義宗本科畢業,因為疫情,出國求學很困難,他決定先去中國最偏僻的鄉村支教一年。報名後,呼義宗被分到了雲南省紅河縣俄垤小學。
這裡地處哀牢山脈,從昆明開車過去要5個小時,沿著盤山公路一路爬升,一眼望去沒有一塊平地。祖祖輩輩的農民為了生存,靠人力開墾出了萬畝梯田,種上水稻、玉米。只是如今,這些已不足以維持生活。於是,當地的年輕人不願留下,外面的年輕人不願進來。

●  教室
呼義宗教五年級,這是一個多數當地老師都不願意帶的班級。因為招不到全職老師,這個班從二年級開始便在不同的支教老師手中輪換,每位支教老師只在這裡一年,所以學生每年都要去適應新老師新風格。
而這一年,這個班級由呼義宗和學校的教務主任接手。教務主任事務繁雜,只能騰出精力教語文課,而呼義宗這個新手老師,要教其他所有課程:數學、英語,偶爾還要帶科學、音樂、道德與法治。
呼義宗從沒想到,當一個小學老師也會如此之累。因為離家遠,學校有幾乎一半的孩子住校,錢存放在老師那裡。每天早上6點半,孩子們已經陸續來敲門取錢買早餐,晚上看晚自習、改作業、張羅孩子們入睡,忙完這一切,已經11點。這是一個鄉村老師的常態。
其實,這所學校還算條件好的,更有甚者,一個學校四個年級,十幾個學生,只有一位老師。分年級上完所有主課、安頓好一切可能已是深夜,可這位老師還要跟著網上的影片學拉二胡、學畫小白兔,只為完成第二天的音樂、美術課。
沒錯,在城市裡,“數學是體育老師教的”是一句調侃,在這裡卻是骨感的現實。
當城市裡的孩子在博物館看著文物珍品出神、在美術館欣賞梵高、齊白石等名家的畫作時,這片土地上的孩子能接觸到的為數不多的“藝術”,是他們的老師連夜學來的簡筆畫小白兔。
“雖然天賦在全世界範圍內是均勻分佈的,但機會並不是。”呼義宗想到
● 孩子們的繪畫作品
一年很快過去,離開前的那晚,他一張張翻看著給孩子們拍的照片,仔細地整理著他們過往的作業,回想著一年來的種種,孩子們純真的笑,親切喊他“阿弟”還總是給他帶特產的家長,呼義宗的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
他在心裡暗暗發誓:出國深造兩年,一定要回到這裡。
呼義宗

2023年4月,呼義宗從美國華盛頓大學社會工作專業研究生畢業,帶著更系統的社會工作知識,呼義宗準備回到雲南的鄉村。
他發現,在他離開的短短兩年,國內一家頭部網際網路公司關注到了支教的議題,並提出了可持續的解決方案。2021年,騰訊成立可持續社會價值事業部,試圖用科技與創新能力,聚焦民生與發展相關社會議題,教育普惠成為了他們的重要議題之一。
騰訊數字支教實驗室員工嚴霽玥是家有兩個男孩的海淀媽媽,也是紐約大學教育專業的畢業生,她身邊圍繞的多是學霸同事:各地高考狀元、奧賽金牌、高考作文滿分……
可當走進鄉村,她才發現,他們從來都是極少數人,那些衡水中學、毛坦廠等超級中學裡的佼佼者們同樣是少數。中國真正的大多數分佈在鄉村,在這裡95%都是留守兒童,由留守老人帶著,在師資力量並不充裕的鄉村小學讀書。正如呼義宗所見過的那樣。
根據教育部官網,截止2020年,我國有157979所小學,其中86085所是鄉村小學。除了學校之外,還額外有90295所鄉村教學點(常見於不成建制、人口稀少的偏遠地區,有的教學點只有一兩位教師和幾名學生)
在網際網路上,我們常常看到放下自己的生活,帶著一腔大愛到鄉村去支教的“孤勇者”。可根據統計,中國實際每年參與支教的人不到1萬人。
但其實,中國有能力參與支教的人群,以大學生和企業職工來計算,約1.5億人。妨礙企業職工參與志願服務的原因裡,時間衝突(佔82%)和服務地點不合適(佔59%)位居前列。
嚴霽玥所在的騰訊數字支教實驗室希望助力改變這一現狀。他們依託國家中小學智慧教育平臺的優質資源,搭建了企鵝支教系統,與北師大的專業教研團隊一起,研發了科技、音樂、美術、書法、普通話與表達等一系列課程,聯合在地公益機構,招募線上支教老師,以雙師課堂的方式,讓更多鄉村孩子遠端享受到優質的教育資源。

●  嚴霽玥透過企鵝支教給村子裡的孩子們上課
事情剛起步試點時,需要高度配合的志願者一起與團隊打磨產品,嚴霽玥他們小心翼翼地在騰訊內部招募志願者,來了15個人。從這15個種子志願者每週投入8到10個小時“為愛發電”開始,企鵝支教發展到現在,線上註冊志願者6萬餘名。
徐瑞濤是騰訊人力資源部門的員工,一路從北方農村走到深圳。看到招募資訊,便報名為鄉村的孩子上職業啟蒙課。同樣是騰訊員工的曾思潔也報了名,給孩子講授《閱讀與表達》、《健康與安全》。

● 企鵝支教志願者大會現場
讓嚴霽玥沒想到的是,他們所做的事,在外部也收到了超乎想象的熱情。
一位銀川的二本院校老師小心翼翼地發訊息:我們學校能不能參與?我們想為學生爭取一個機會。當收到肯定的答覆後,這位老師優中選優,打包發來了253位學生的簡歷資料和試講影片。
不同領域的社會人士也加入進來,北京美術家協會會員、中國油畫院的老師張曉鵬便是其中之一,曾經北京的學校想請她去上課她沒時間,當看到可以遠端給鄉村的孩子上美術課,她主動報了名:“對我來說,遠端支教好過在地支教,因為不需要忍受離別,對我和孩子們都是如此。”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呼義宗離開國內短短2年,社會中原本就流動著的善意凝聚在這個數字化平臺上,不需要做出巨大犧牲的一個個普通人,透過平臺的連線,把知識和陪伴輸送到螢幕另一端一個個遙遠的鄉村。
但再好的系統,再好的課程,也要有人走進鄉村,身體力行地送進各個學校,和校長溝通,和老師溝通,安好裝置,教會操作,接通螢幕。這是縮短教育差距的最後一公里,也是至關重要的一公里。
2023年4月,呼義宗從美國畢業回國,僅僅在新疆烏魯木齊老家呆了一個星期,便迫不及待地趕回雲南紅河,他要把企鵝支教在紅河全縣鄉村小學推廣,讓孩子們透過一根網線看到外面的廣闊世界。
● 孩子們下課

呼義宗對我說,在雲南鄉村做“地推”多有不易,村子與村子、鎮子與鎮子之間,地圖上看起來那麼近的距離,實地開車要面對諸多複雜和崎嶇。但更難的,其實是贏得信任,尤其在最開始的時候。
他獨立工作之後拜訪的第一位校長,一見面,就對他帶來的遠端支教課程發出了一串“奪命連環問”:你們的課程規不規範,是否有相關背書?你們在其他鄉鎮做有什麼成果,學生真實受益了嗎?
呼義宗打電話聯絡當地老師
此後的許多校長更是會直截了當地提出兩個問題:第一,你這個課程,收費嗎?第二,如果不收費,你有什麼目的?
更何況,呼義宗這個外地人,嘴裡還講著線上教育這樣的新鮮概念,誰知道是不是騙子呢?後來呼義宗才瞭解到,有人曾來此推廣過線上課程,結果不了了之;也有人打著公益的旗號來賣書賣課。久而久之,校長們便都變得謹慎起來。
呼義宗並沒有就此放棄,這個27歲的年輕人開始一遍一遍地往各個學校跑,講述自己的公益身份,傾聽學校的各種需求,然後竭盡所能地幫忙解決。
紅河地處山區,學校分散,常常要開4個小時的車才能抵達,和校長聊上30分鐘,又馬上奔赴下一所學校。有時遇到山體滑坡還會被堵在路上,他實在趕不回去就睡在車裡。
● 呼義宗開車前往當地學校
一次次的當面交流,一樁樁大事小情地排憂解困,橫亙在呼義宗和校長們之間的那座冰牆開始融化,遠端課程開始在一所所學校落地,呼義宗還是常往學校跑,一遍遍教老師使用,他所在的公益機構也從線上招募支教老師進行培訓。對學生的教學成果,他也會及時反饋給各位校長,讓他們看到孩子們可喜的變化。
可如此龐雜的一個嶄新事物,面對的困難遠不止如此。
一開始,裝置也常常出問題。馬軍是青海大學的學生,也是其中的一名線上支教老師。當他第一次滿懷高漲的熱情開啟電腦螢幕的時候,看見的不是孩子稚嫩的笑臉,而是漆黑畫面上自己的臉。原來,教室裡一體機的攝像頭壞了。
將近一個學期的時間,他每天都在對著漆黑的螢幕講課,他總是忍不住想:“我講的東西他們(孩子們)都聽進去了嗎?”
終於有一天,在有影像閃過的瞬間片段裡,他似乎看到了一個攝像頭,原來那是教室用來投影的裝置。他靈機一動:可以把投影的攝像頭對準同學們啊。經過在地老師努力地除錯,畫面上終於露出了講臺的一角。不多時,一個羞澀的小女孩走了進來,充滿好奇地看著攝像頭,以及攝像頭這邊的馬軍!彼此眼神連通的一刻,他感覺整個世界都亮了。
有時,裝置連通了,人的內心卻無法真正相通。陳靜是一個曾在三所高等學府求學的“海歸”,站上講臺面對過形形色色的學生,後來結婚生子,做了全職媽媽。但當透過遠端支教給孩子們上《資訊科技課》時,陳靜卻犯了難。她發現孩子們連26個大寫英文字母都認不全,情急之下盲目點選導致了電腦故障,她甚至一度懷疑自己的教學方法。
一次,他問甘肅的一個孩子:“平時你家餃子是包什麼餡的?”孩子站起來一分鐘一句話也答不出來。陳靜感到困惑,後來和在地老師溝通,才知道孩子們平時膽子很小,很少主動回答問題。

孩子們正在上課
她發現,真正的問題不在於是否認識英文字母,而在孩子們的心理。恰巧此時,企鵝支教平臺邀請陳靜試課《健康與幸福》。在這門全新的課上,陳靜帶著孩子們,在信裡寫對爸媽的思念和感謝,在日記裡寫自己的煩心事,用畫畫的方式畫出自己的傷心、憤怒以及人生的幸福瞬間。
看著那些作業,陳靜知道,孩子們正在開啟自己的內心,找回潛藏已久的力量。
畫家張曉鵬老師的課也不是一直順利,在遠端課裡,她看不到孩子們畫成啥樣,也不能手把手指導,而且孩子們沒有專業的畫畫工具,只有黑色的鉛筆。
可幾次課下來,她意識到這些都不是問題。她說:“我當然可以找我那些‘富婆’朋友們,我一講故事她們就哭,肯定願意捐,但我們不需要。孩子們只有黑色的鉛筆,我就陪著他們用黑色的鉛筆畫,一樣可以畫出梵高的星空、弗裡達的靜物。城市的孩子能畫聲光電,我們村裡的孩子在土裡畫,畫出的東西一樣很牛,因為畫是生活,是想象力。起碼在我這裡,這些孩子的教育資源平等了。”
 孩子們在企鵝支教課上大膽發言
網際網路領域有一個經典的做事法則:從無到有,從有到優。從無到有時,不可避免是粗糙的。但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每個人都在堅守著、奔跑著。
2023年9月,為了方便下鄉,呼義宗買了輛新車,短短10個月的時間,他在紅河崎嶇的山路上跑出了3萬多公里,足夠往返他的家鄉新疆烏魯木齊4趟。全縣120多所鄉村小學,他跑了103所,有80所已經陸續接通遠端支教課程。
騰訊數字支教實驗室的嚴霽玥原本的工作都在北京高大上的寫字樓裡,可自從開始忙這個專案,2023年一年,她出差了105天,飛行里程92354公里,下鄉行駛里程31000公里。
她的同事喬良回憶起他們坐麵包車進山調研,在封山的大雪中前行,車輛打滑,一群人推著車到鄉村小學,大雪白了頭。第二次坐上那輛麵包車已經是學期結束,在豆大的雨點中疾馳,然後拋錨,右前輪懸停在絕壁間。
在這樣的奔跑中,短短3年,企鵝支教覆蓋了全國3000多所鄉村小學,累積支教超過10萬課時。這是沒有人曾達到的規模,這件事情中的每個人都以120分的熱情投入,但無關商業。

2024年8月,每年一度的企鵝支教志願者大會在雲南劍川舉行,企鵝支教、公益機構、在地老師、支教老師代表到場參加。
他們給今年的這場大會,取名“魔法師大會”。這個看起來有些“中二”的名字來自於孩子,在企鵝支教覆蓋的學校裡,有人問小朋友“第一次看到老師在電視裡上課是什麼感覺”?小朋友說:“好厲害,老師好像會魔法。”
企鵝支教志願者大會現場
的確,對於山裡的孩子來說,螢幕裡的老師就像來自不同世界的“魔法師”,老師隔著螢幕帶來那樣新奇有趣的知識。在這一個個“魔法”裡,孩子們的心靈被開啟,外面那個廣袤的世界也在孩子們眼前漸次展現。
支教老師、騰訊人力資源部門員工徐瑞濤是到場交流的其中一個“魔法師”,他說自己小時候常常做夢,做的第一個夢就是走出鄉村,過更好的生活,透過求學和工作,他夢想成真。他希望孩子們也能大膽做夢,於是他選擇把夢放給孩子們看。
在課堂上,他給孩子們放過清華大學的宣傳片《破壁少年》,放過講述騰訊程式設計師一天生活的短片。他還讓孩子們把理想的職業畫下來,並藉助AI重新生成孩子們的畫,孩子們感嘆:好神奇啊,像魔法一樣!
 孩子們正在上課
海外歸來的全職媽媽陳靜已經在線上做了五年的支教志願者,起初,她母親總是擔心地念叨:你讀了那麼多年書,登上過那麼多講臺,現在就坐在電腦前面,教教小朋友,你甘心嗎?
當時她不知道怎麼回答,但站在這方魔法師的講臺上時,她說:“這塊小小的螢幕,同樣是一座發光的講臺,這座講臺很寬廣,它北達甘肅,南至廣東,穿越千山萬里,讓我和我天南水北的學生們,都可以把心放裡面,彼此映照,這是我生命中最大的講臺。”
大廠員工曾思潔會把每週二下午的會議時間調開,準時坐在電腦前上這堂和孩子們約定的課,她說:“我認真地上好每一堂課,是在幫助孩子們看到外面的世界,但也看到了那個在泥濘的生活裡被忽視的自我。”
呼義宗也來到了魔法師大會現場,他說:“每當呆在山村,和孩子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會由衷地快樂。”
企鵝支教志願者大會現場
他說,自己接下來要做的是,把企鵝支教推廣到紅河縣的所有鄉村小學,接著是周邊的縣,有一天他還希望帶著課程回到他的家鄉新疆。
遠端支教並非一條坦途,在這裡,有蜿蜒曲折的山路,有車輛的拋錨,有鄉村小學校長的小心戒備,有裝置的掉鏈子,還有支教老師那些無助迷茫的時刻。但在這個全新的現代版支教故事裡,給人希望和安慰的是,“支教”不再意味著悲情的犧牲——不需要拋妻棄子,不需要放棄工作,也不需要賭上自己的一生。
它是某位大廠社畜在加班之餘每週推掉的一次會議,是全職媽媽每週抽出的一個小時來陪伴遠方的孩子,是大學生在課堂之餘,請室友們靜音,拉下窗簾,聽著千里之外的一聲“老師”。
用嚴霽玥的話說:“我們可能在做一件到80歲的時候想起來還會微笑的事情。”這是每個人內心原本就升騰著的最小單位善意,藉助技術普惠的樸素的力量,散佈於那些雖然偏遠但不會被遺忘的地方。
在這裡,一個平臺將它們輕輕拿起,又悄悄安放。沒有人的生活被劇烈改變,但一條存在於城市和鄉村之間的教育鴻溝,正在悄悄彌合,小一點,再小一點。

嚴霽玥在當地試講閱讀與表達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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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撰稿 | 薛右一
● 主編 | 宋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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