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文|曾於裡
2025年情人節,Netflix上線一部名為《童話故事下集》的臺劇。這部由金馬獎得主李念修自編自導,柯佳嬿、劉以豪、曾敬驊等人聯合主演的“愛情清醒喜劇”,一播出便引發熱議。
劇名中的“下集”二字,指向傳統愛情敘事的空白處——當王子與公主在童話結尾“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後,現實中的婚姻究竟如何?《童話故事下集》以近乎殘忍的幽默感,撕開婚姻的糖衣包裝,將鏡頭對準婚後生活的瑣碎與荒誕。
“撕毀童話”不是目的,對於千千萬萬仍然選擇在一起的伴侶而言,重點是“然而呢”?或許是直面“童話”的真相,在清醒中尋找“1+1>1”的可能。
很多觀眾在看到《童話故事下集》這個劇名時,第一反應是疑惑:童話故事的“上集”在哪裡?為何直接就是“下集”?
這是對傳統言情敘事邏輯的反叛。長久以來,無論是經典的童話故事,還是深受喜愛的偶像劇,都熱衷於描繪王子與公主、白馬王子與灰姑娘之間浪漫邂逅、甜蜜相戀,最終過上幸福生活的情節。這幾乎成為愛情故事的固定模板。
在這一敘事的影響下,觀眾習慣了愛情故事以美好、圓滿的方式呈現,“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成為愛情的完美結局,也構建起人們對愛情理想狀態的想象。

《童話故事下集》打破這種慣性。它以一句充滿煙火氣的“呷賽啦!”(閩南語“吃屎啦”的發音)將觀眾從浪漫的雲端拉回現實,丟擲一個直擊靈魂的問題:誰說結婚就是修成正果?
剪輯師林宜玲(柯佳嬿 飾)與工程師曾學友(劉以豪 飾),婚前是浪漫偶像劇的男女主角:雨中邂逅、一見鍾情、甜蜜求婚;婚後迅速跌入現實深淵——與公婆同住的窒息感、丈夫的媽寶屬性、催生壓力與價值觀衝突,讓婚姻變成一場“修煉”。
在與公婆同住的日子裡,缺乏邊界感的婆婆(柯淑勤 飾),讓林宜玲的生活毫無隱私可言。清晨五點,婆婆就會準時開啟她和曾學友房間的門,進來收拾垃圾、整理衣物;洗衣服時,婆婆連她的內衣褲都要拿去煮一遍,美其名曰消毒殺菌;甚至連夫妻生活都要瞻前顧後、小心翼翼……

被催生也是林宜玲的一大苦惱。婆婆嘴上說著尊重林宜玲是否生育的決定,但常常給林宜玲傳送可愛小朋友的照片,變著法地煮各種催生食物補品,甚至還帶她去讓法師“做法”……對林宜玲施加巨大的生育壓力。
林宜玲還有一個“媽寶”丈夫。30+的丈夫與婆婆仍互動親暱,凡事以媽媽的意見為主,“媽說……”成為他的口頭禪,這讓林宜玲在家庭決策中幾無話語權。林宜玲多次向丈夫提出搬出去住,希望能夠擁有屬於小兩口的獨立空間,但婆婆將存款借給親戚,導致購房計劃流產……
不少女性觀眾代入林宜玲的立場,不免問一句:這樣還不離啊?
編劇李念修提到,為了創作劇本她進行詳實的“田調”,訪問超過20對以上、年紀約在30-40歲左右的夫妻,請他們分享自己的愛情與婚姻,“一切都是經過我們田調後真實發生的故事”。

正因為來源於真實,林宜玲並不是時下輿論中偏愛的說離就離的“大女主”,她是個被生活磨平稜角的普通女性,習慣用“黑色獨白”來宣洩情緒,缺乏主動改變現狀的勇氣;對丈夫和婆婆的一些行為感到憤怒和無奈,但因為兒時“創傷”,她在內心深處渴望家庭的完整與溫馨。
也正因為來源於真實,婆婆和丈夫並非扁平的“惡婆婆”或“渣男”。
比如婆婆缺乏邊界感,生活習慣與林宜玲多有衝突,但她對家人也有照顧的一面,準備三餐、操持家務,一定程度上減輕了林宜玲的生活負擔。
丈夫曾學友是“媽寶男”,但並非病入膏肓。他偶現的體貼、笨拙的浪漫與懦弱中的依賴感(或許還應加上演員劉以豪的帥氣),形成一種矛盾的吸引力。複雜的情感羈絆,使得林宜玲難以徹底割捨這段婚姻。

此外,陷入一地雞毛狀況的林宜玲也有她的喘息空間。她在交友軟體上遇見“靈魂伴侶”,精神層面的共鳴讓她在虛擬世界找到被理解的渴望;現實生活中遇到的暖男藥劑師劉文傑(曾敬驊 飾),讓她感受到久違的心動和粉紅泡泡……
由此,林宜玲的婚姻困境並非“非黑即白”的決裂,而是充滿現實灰度的人性掙扎——“想搬,搬不走;想離,離不了”。她的矛盾,撕開浪漫敘事的糖衣,也恰是對“公主覺醒後為何仍困守城堡”的註解。看似隨時可以退出婚姻程式(“想離就離”),實則社會規訓與生存現實已經共同鑄造一個時而帶來溫暖的“城堡”、時而令人窒息的“牢籠”,終究沒能離成。

這種“清醒地沉淪”,是很多身處婚姻中的女性的處境,也充分彰顯《童話故事下集》的“醒腦”功能——結婚真不見得是修成正果啦!
曾幾何時,臺灣偶像劇風靡一時。《流星花園》中杉菜與道明寺的曲折愛情,《惡作劇之吻》裡袁湘琴和江直樹的甜蜜日常,《我可能不會愛你》中李大仁苦守程又青十五年,無一不是圍繞著夢幻般的戀愛故事展開……這些劇作憑藉高顏值的演員、唯美的場景和浪漫的情節,吸引無數觀眾,成為一代又一代人的青春記憶。
近年來,臺劇向“寫實派”轉向,直面各種現實議題,測量人性的深度。婚戀題材也不例外,諸如《你的婚姻不是你的婚姻》《愛愛內含光》《今夜一起為愛鼓掌》《不夠善良的我們》等等,它們不再滿足於製造愛情神話,而是以手術刀般的冷靜,剖開婚姻生活的肌理,讓觀眾看到“幸福結局”背後的蝨子,聽見那些被浪漫敘事掩蓋的嘆息。《童話故事下集》是這一創作脈絡的產物。

但別誤會,《童話故事下集》的基調一點也不苦大仇深。李念修將紀錄片式的寫實與舞臺劇式的誇張融合,形成獨特的黑色幽默風格。例如用“會說話的子宮”具象化生育如何變成女性加諸自身的刑具,以“綠植代替家中男性”暗喻男性缺席,這些超現實手法既荒誕又精準。劇中金句頻出(很多不太適合用簡體中文呈現),令人爆笑不斷,既是角色吐槽,也是對浪漫敘事的“冷嘲熱諷”。
當很多觀眾期待《童話故事下集》會是一部婚姻破裂的“爽文”,林宜玲會掙脫婚姻枷鎖、活成獨立大女主時,劇集令他們失望了——林宜玲竟然沒離婚!
觀眾之所以不滿,一方面是劇中的“童話故事下集”多少還是比較“童話”的——婆婆的控制慾因兒子患病而軟化,林宜玲的精神出軌因暖男實為“中央空調”而消解,她的生育壓力因丈夫的無精症而轉移……換句話說,劇中的婆婆或老公都“不夠壞”,轉變的契機也太偶然。

另一方面,大女主必須“離婚”折射出當下輿論場中“不婚不育保平安”的集體情緒。社交媒體上,婚姻日益被描繪成“牢籠”,獨立、不婚、離婚被塑造成女性覺醒的象徵。這樣的情況下,在很多觀眾眼裡,離婚是林宜玲擺脫困境的唯一齣路,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反映出現實婚姻的殘酷。
“女主離了”才是一部好劇,確是如此嗎?若將《童話故事下集》置於華語劇這一更廣闊的語境中審視,我們或許會有不一樣的視角。
近年來,大陸倒是湧現出一大批女性話題劇/都市情感劇,這些劇集往往將婚姻描繪成“恐怖故事”。劇中,伴侶都成了“絆倒”自己的存在,“絆”的意味遠大於“伴”。婚後催生、出軌等狗血戲碼屢見不鮮,女主角的婚姻生活充滿痛苦與掙扎,劇情的走向也常常圍繞著如何“鬥渣男”展開。

比如《三十而已》中,顧佳不僅要面對丈夫的背叛,還要處理公司的危機以及兒子的教育問題,身心俱疲;《好事成雙》中,原配與“小三”聯手對抗“小四”;《好團圓》裡,向家三姐妹分別遇到極品渣男,老大的丈夫自私出軌,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破壞妻子的事業發展,老二的丈夫是媽寶男還裸聊,老三的丈夫有嚴重的控制慾,讓她失去了自由和自我……
甚至,一些男演員都快成了“渣男專屬演員”,比如李澤鋒(《三十而已》的許幻山、《好事成雙》的衛明);任彬(《愛很美味》張挺、《一路朝陽》範華鵬);章濤(《好東西》高平、《最遙遠的距離》楊政文、《冬至》周志成),等等。
劇中的婚姻都很恐怖,“渣男”都面目可憎,女性都擺脫了糟糕的婚姻、實現事業上的逆襲……但這些女性話題劇,就是直面現實的好作品了嗎?

非也。這種創作邏輯的本質,是將複雜的兩性關係簡化為善惡對立。男性被貼上“媽寶”“軟飯男”“控制狂”等標籤,女性成為受害者與復仇者的混合體;劇中矛盾的解決方式同樣粗暴:原配手撕小三、妻子怒甩渣男、女性聯盟大獲全勝……看似“女性覺醒”,實則與偶像劇“王子救公主”共享同一套思維框架——只不過將“拯救者”從男性置換為女性自己,本質仍是維護現有秩序的安全閥。
也值得警惕的是,這種極端化處理正在塑造觀眾對婚姻的認知偏差。當熒屏上的婚姻只剩“渣男”與“惡婆婆”,現實中的普通夫妻關係反而失去討論空間。觀眾在宣洩情緒的同時,也陷入非黑即白的思維陷阱:要麼徹底否定婚姻價值,要麼將伴侶缺陷視為不可饒恕的“原罪”。這種創作傾向,與它們所批判的浪漫偶像劇實為硬幣兩面——都是從單一維度迎合情緒,而非揭示現實與人性的多維。

以此審視,《童話故事下集》倒有可貴之處,沒有將婚姻中的人物簡單地劃分為“好”與“壞”,而是試圖展現每個人物的複雜性和多面性。劇中沒有完美受害者,沒有絕對反派。
林宜玲會對著交友軟體上的暖男心動,也會在丈夫示弱時心軟,她厭煩婆家的缺乏邊界感,又嚮往家庭的溫暖;曾學友是“媽寶”,也時而是“暖男”;婆婆對林宜玲各種隱性催生,但她自身也是傳統觀念的受害者,她也會懺悔與反思……他們的困境並非來自某個“惡人”,而是傳統觀念、社會期待與個人追求之間的永恆撕扯。
劇集對婚姻的探討,主要圍繞“伴”與“絆”的辯證關係展開,絕大多數婚姻中,有“絆”也有“伴”。因為人無完人,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缺點和不足,長久地生活在一起更是難免磕磕碰碰。何況,婚姻有時不只是兩個人的事情,還涉及到兩個家庭,需要共同面對各種現實問題。

一段婚姻是否值得,關鍵在於“伴”與“絆”的比重,或者通俗地說,“1 + 1” 的結果。若“1+1>1”,“伴”>“絆”,意味著夫妻二人攜手,能創造出大於各自單獨存在時的價值,他們相互理解、傾聽與支援,在面對生活難題時能凝聚出強大合力,這段婚姻就值得繼續經營。反之,若“1+1<1”,夫妻間矛盾不斷,消耗彼此,不僅無法共同成長,還讓原本的生活質量下降,這樣的婚姻就沒有存續的必要。
林宜玲為什麼遭遇那麼多“不堪”還沒離婚?因為兒時一直扮演“媽媽”角色照顧弟弟妹妹、沒有得到父母關愛、還因為疏忽導致弟弟罹患心理疾病而一直愧疚的她,一直強烈渴望一個溫馨有愛的家庭。夫家是有很多不足,但這確實是一個有愛的傳統家庭,她失去了一些也得到了一些,也許“1+1”勉強強強仍“>1”。並且,無論丈夫還是婆婆都有改良的可能,所以她兜兜轉轉還是沒離婚。

就像在被問到結婚後“幸福嗎”時,林宜玲如此回答:“我們是蠻常吵架的啦。每次吵架的時候,我都會想:‘我自己一個人不是比較輕鬆嗎?幹嘛要結婚啊?’跟另外一個綁在一起,真的好累哦。可是如果我們一起渡過難關,我又會覺得有點幸福。可能結婚就是這樣吧,可能結婚不是完全的幸福,可能只有我們一起努力往前進,想辦法更靠近幸福一點而已。”
由此,《童話故事下集》最終的和解,並非建立在對“婚姻”的烏托邦幻想上,而源於他們對婚姻本質的重新認知:婚姻不是童話的“終點”,而是共同成長的“起點”。婚姻的維繫不在於找到一個“完美伴侶”(幾乎不可能存在),而在於培養相互理解和溝通的智慧,讓默契與幸福增多,讓內耗與衝突變少,讓“1+1>1”,讓“伴”>“絆”。
當然,這不影響我們尊重所有不婚不育的選擇,也不影響我們支援所有置身於“1+1<1”婚姻困境中的人趕緊止損解脫。

《童話故事下集》引發的爭議,本質是現代人對“婚姻”態度分裂的縮影。當個體主義/女性主義浪潮衝擊傳統家庭觀念,當社交媒體將婚姻困境極端化呈現,一些人既渴望親密關係的溫暖,又恐懼其帶來的束縛。不婚不育是一種選擇,而步入婚姻或一段穩定關係的人也是一種選擇。對於後者而言,“撕毀童話”不是目的,重點是“然後呢”?
《童話故事下集》選擇“相信”——在看清“童話”的真相後,相信伴侶、相信婚姻、相信存在“1+1>1”的可能性。《若是一個人》《俗女養成記2》《不夠善良的我們》的結局也都是選擇“相信”。臺劇擅長在瑣碎日常中挖掘人性的溫暖與善意,這很天真,但何嘗不是一種人文主義底色?
這種略帶天真的“相信”,你可以嗤之以鼻,也可以作為對抗“愛無能”潮流的一種解答。一切取決於你的立場,你的選擇,無關對錯。

排版: 布雷克 / 稽核:雅婷
詳細崗位要求點選跳轉:《三聯生活週刊》招實習生、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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