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筆五年的“網文大神”陳若男決定重啟寫作事業,請出版社給她找一個助理,卻不是為了幫助自己,而是整理前夫的遺稿。
“如果有出版價值,就幫他出本書,當作他來過這個世界的證據。”
年輕而執拗的助理柳行,進入了凶宅整理遺稿,在過程中,他發現了陳若男婚姻中的一層又一層……每一層都不算是真相。
真相到底是什麼?
她說:“你猜。”
全文約20500字,前8500字免費試讀。

我在最成功的那些年不僅租了兩室一廳的工作室,還請過助理。助理的工作內容瑣碎,總結起來就是圍繞我、服務我,幫助我完成小說,儘可能減少我的體力和心力損耗。
每天的安排都很簡單。
助理做早午飯,確保我11點起床就能吃上。
吃完之後我喝茶,檢視新聞,遇到有興趣的題材就交給助理,讓她設法找到更多資料,打印出來放到素材庫裡。
1點半,我去樓下會所運動,長期的寫作需要充沛的體力作為支撐,再不喜歡運動也必須堅持。助理打掃工作室的衛生,上網站收集整理新一章更新後的讀者評論。
下午3點,我洗完澡,開始回覆讀者評論,我口述,助理打字。這項工作本身很簡單,基本上半小時內就能完成,但評論中往往會有讀者猜測下一步的情節走向,如果和原有的構思雷同,就要琢磨怎麼繞開,這是我堅持不存稿的理由。
偶爾會有文學網站或者影視公司要求開會,我也會約在下午,請他們來工作室面談,個別難搞的要我去公司,我自己開車往返,不會強求助理陪同,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孩,肯定需要這點自由的時間做她想做的事情,但如果她願意的話,我會帶著她一起去。
我不是介意分享資源的人,而且說實在的,文化產業的人和其他行業的人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先敬衣冠後敬人,無非是勢利得不那麼直白而已,帶著助理會提醒他們對我高看一眼,在討價還價的時候,助理的作用類似我手上的愛馬仕包,或者不經意擺在桌上的寶馬鑰匙扣。
沒有意外的話,下午6點我和助理一起吃晚飯,吃完之後助理收拾,我進臥室休息、構思。
晚上8點,拉上窗簾,放音樂,點根菸,我開始口述今天的內容,助理打字記錄,到12點,收工,由助理校對之後貼到網站上,設定在當天早上8點更新,我寫的都是各種行業背景的婚戀小說,這時候正是讀者早上通勤的高峰期,也是他們閱讀的黃金時間。
收工之後,我看一部電影,吃點水果,再看些書或資料,凌晨3點睡覺。
每週日我回家,助理放假。
這份工作包吃包住,工作難度不高,我是個好相處的人,給的薪酬也算合理,但顯然並非長久之計,畢竟無法提供什麼職位上的成長性,而且佔據了過多的時間,不過在履歷上寫“曾擔任陳若男(筆名鬼目)私人助理”,倒也不算丟人。
那時候我是頗有名氣的網路作家,所謂的“網文大神”。
我先後請過四個助理,她們都很驚訝我的穩定輸出能力,四個小時內肯定能完成5000字的一章,前後銜接順滑,給出三四個轉折推進,結尾留下釦子:“好像陳老師腦子裡有個程式,怎麼做到的?”
“這個沒法用語言來表達,我的寫作過程就是你學習的過程,你肯來做這份工作,無非是想學這個。”
我的工作室像是個小型的私塾,或者說某種手手相傳的手工作坊,助理來的時候都說想學習寫作,最終收穫的卻未必是她們最初想要的。
第一個辭職之後也成為網路作家,並且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她幾年後自己也請了助理,說不然肩頸脖子就完蛋了:“而且助理除了幹家務、收集資料和打字,也是第一個讀者,觀察她的反應就能明白哪段是精彩的,哪段還要修改。”我笑:“你果然明白了。”
第二個的性格活潑外向,相當強勢,不肯錯過每一個厲害甲方的會議,開會時經常張牙舞爪地唱白臉,是影視公司看到都會頭疼的人物,我們相處得不錯,但這種古墓派的生活無法滿足她。她提出辭職的時候已經找好了下家,正是當初為了合同細節吵得最厲害的影視公司,不打不相識,對方對她的能力相當欣賞,算是一拍即合。逢年過節,我會收到她的微信,title一路見長,禮貌周到地提醒我明年公司重點想做的題材。
第三個是最用功寫作的,熟悉了之後,她經常把自己寫的小說給我看,求我指導,我盡力幫助她,好幾次幫她逐字逐句修改稿子,但她始終沒能寫出好作品,最終考上了文學評論的研究生後辭職。我恭喜她,她好像害怕我失望:“陳老師,我努力過了,我不是那塊料。”我安慰她,並不是非要寫作的,她還是不開心:“如果能寫作,誰想幹評論啊?”
她的不甘心我能理解,但她放棄得很對,她對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寫作這件事情的確不是光努力就能成功的。我是真心為她覺得輕鬆,鼓勵一個沒有天賦的人去幹一件需要天賦的工作,是非常殘忍的事情,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她一樣及時清醒過來的,她的放棄對自己來說是好事。
第四個是王伶俐,她倒不是辭職的,是我提出瞭解約。
最後那幾個月,我已經明顯地感覺自己不行了。我寫的東西仍然是過得去的,從技術上來說,應該比早些年都成熟完滿了,設定刁鑽,對話有趣,情節多變,節奏明快,但不知道為什麼卻喪失了讓人能夠沉浸其中的東西,好像喪失了魔法。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在自我懷疑和自我安慰之間跳轉,到了寫大結局的晚上,我前所未有地卡文了。
明明已經考慮得非常成熟,明明各種伏筆都已經埋藏到位,明明知道各路人物面對的將是他們唯一正確的結局,我卻忽然充滿了懷疑。
我想象中的大結局,不僅是要對故事進行收尾,還要肩負起提升整個故事質地的重任,讓故事不僅只是故事,而是成為對於生活的寓言和象徵,以前這一點總是順其自然水到渠成,但那晚卻無論如何做不到。
我反反覆覆斟酌情節,卻始終給不出能讓自己滿意的收尾,折騰到天都亮了,我才憑藉著“永不斷更”的意志力勉強完成了這一章。
這個無比漫長的夜晚讓我做了決定,我告訴王伶俐,我不寫了。
王伶俐很吃驚:“陳老師,你寫得還是很好,秒殺市面上九成的作品。”
其實“還是”這個詞就說明了一切,我點根菸:“秒殺九成是不夠的,要秒殺九成九才行。”
讀者憑著慣性還會追看我的小說,但他們遲早會像我和王伶俐一樣明確地感受到魔法的消失,到那時候他們會是最現實無情的。等他們明白過來,無論是親熱的“鬼大”還是尊重的“鬼目老師”,都會成為過期、德不配位的代名詞。
我對王伶俐說,我很確定我已經沒有了那種魔力,必須暫時封筆:“我不能讓鬼目這個筆名貶值,見好就收。”
王伶俐在我推薦下去了出版社,她很快打出了一片天地,如今已經做了好幾本暢銷書,是個獨當一面的王牌編輯。王伶俐說過,正是和我相處的那段時間培養了她近乎直覺的能力,她能夠第一時間辨認出作品中是否有著那種充滿魔力的東西。“這種東西是成就好作品所必須的,再好的營銷、再大的名氣都無法替代。我很公平,我只認它。”

當時只是想暫時封筆,集中精神處理生活中必須處理的一些事情,調整狀態,再繼續寫下去。我也沒想到,有些事情處理起來居然這麼麻煩,糾纏不去,這暫時封筆,一封就是五年。
我給王伶俐打電話的時候,她非常驚喜:“陳老師,你要再找助理?出山了啊?打算寫什麼?可以籤給我們,我們這幾年代理全版權的許多作品都賣得很好……”
我說不是為了我找助理,是為了我前夫,確切地說,是我死掉的前夫,這份工作有些難度,薪水好商量,因為工作地點在所謂的凶宅,所以最好是個男的。
王伶俐沉默了一陣,我知道她很驚訝,認識那麼多年,她從來不知道我結婚了、離婚了,更不知道我前夫去世了,但她很快就鎮定了:“好的,具體工作內容是什麼?”

我對王伶俐講了工作的具體要求,她考慮了幾天,給我介紹了柳行。
“一年前這個男孩子在我們社做過三個月實習生,特別喜歡看書,也喜歡寫作,寫得挺不錯,就是有文學夢的那種年輕人。難得的是很踏實,能吃苦,工作仔細負責有條理,為人不像現在的很多年輕人那麼浮躁,本來是肯定要轉正的,後來發現他的學歷證書是假的,大二就輟學了。”
我問王伶俐:“他都寫過什麼?有可以給我看的嗎?”
王伶俐說稍等,待會兒她找找,郵箱裡應該還有,他投簡歷的時候附著作品。“青春文學,但是真的不錯,讓人眼睛一亮。”
“除了學歷的問題,有沒有別的毛病?”
“話很少,很較真。”
“這都不是毛病。”
掛了電話沒多久,王伶俐發了個郵件過來,是柳行的三篇小說,我看了一下,果然是青春文學,情緒大於情節,留戀於語感,還沒有解決最基礎的結構問題,因此寫著寫著就難以為繼,新手該有的毛病他都有。
但從這些文字中,我能辨認出成為作家的可能性。看得多了,寫得多了,我能夠看出這種可能來,有的人,比如我的第三個助理,她知道的太多,想表達的卻太少,每一篇小說都在盡力模仿他人,或者追隨熱門的寫作題材,卻沒有對於活生生的人的觀察與理解,缺乏表達的真誠與勇敢,這樣的人很難成為作家。
而柳行的小說卻始終都在誠懇地剖白自我,那種剖白還缺乏深度,也過於狹隘,卻有著一種難得的熱忱。如果努力的話,如果專注的話,如果幸運的話,這種熱忱可以成就他。
我給王伶俐打電話:“就是他了。”

見面那天下午下雨,我在樓下等了柳行一會兒,他準時到了,沒有打傘,全身溼漉漉的,背了一個滿滿當當的雙肩包,大概是跑著來的,腦袋上冒著水氣,看上去二十三四歲。
高而瘦,衣著樸素乾淨,眉骨和鼻子長得很好,讓他原本平淡無奇的臉顯得稜角分明,有種嚴肅沉靜的氣質,好奇怪,和當年的沈言有幾分相似,讓我一陣晃神。
我伸手:“陳若男。”
柳行握住我的手:“柳行。”他的手很粗糙,應該是幹過體力活。
我開門,帶柳行進房間,進門他就發出了輕微的“咦”的一聲,我對他解釋:“離婚之後,我前夫一個人在這裡住了兩年,之後又空置了三年,的確比較髒。”
柳行說沒問題,他很快就能打掃乾淨。
“麻煩你把所有抽屜、衣櫥、鞋櫃裡的雜物都整理出來,你想要的就留著,不想留的就都拋掉或者賣掉,不需要徵求我的意見。”
“所有的東西?”
“對。書、衣服、鞋子,任何別的什麼,他父母想要的都拿走了,這裡由你全權處理,只有一種東西不能拋。”
我告訴柳行,我前夫也寫作,他寫作的時候遇到過電腦硬碟崩潰,費盡力氣也沒找回資料,從此之後信不過電腦,所有的作品都是手寫的,他又喜歡亂丟東西,他去世之後我在這裡嘗試整理過一陣,隨便什麼東西里都可能夾著他的手稿,這活兒做得我很崩潰。
現在我決定把這套房子賣掉,在這之前必須處理好他留下的文字:“你要找出他的所有手稿,儘可能按照時間順序排列出來,打到電腦裡。”
柳行問:“如果文字本身有延續性那還好辦,如果是片段性質的,怎麼看得出順序?”
“看不出來的部分就算了,但是有部分是能看出順序來的。”
我們走到餐廳,餐桌上有四五張沈言的手稿,我拿起來給柳行看:“我前夫有漸凍症,你知道這種病嗎?”
“知道。霍金的病。”
“他瞞著我,我是到他死了之後才知道的。他的筆跡上能很清楚地看出來,你看這張,筆畫都還是很清晰有力的,這張就軟了,寫不到位了。”
柳行從我手裡接過來,仔細看:“果然,還挺明顯的。”
“這個工作不好做,他字本來就寫得潦草,後來病得厲害,寫得力不從心,有些字要靠琢磨上下文來猜。”
“如果猜不到呢?”
“猜不到的部分就空著,把存疑的文稿拍攝下來貼在文件裡。”
“你是想給他出本書嗎?”
“先整理著再說吧,我想至少留下他寫過的東西,對得起夫妻一場。”
工作的時間沒有限制,做完為止,我會每週看一下進度,月薪6000,再高我也給不起了,好歹算是包住的工作。
我領著柳行參觀房間,房間裡堆滿亂七八糟的雜物,有些地方簡直連跨進去都難。到處都是書,柳行邊走邊看,眼睛裡有光,果然是愛看書的人,這裡倒是有看不完的書。
我對柳行說,我聽說你喜歡看書,隨便看,我也不需要你整天都幹活。我不會過來盯著你工作,但是我肯定也擔心你會不會磨洋工,所以每個房間,除了臥室和洗手間,我都會裝上監控,偶爾看一下,你介意嗎?
“無所謂。”
我帶柳行看臥室,這是最艱難的部分,我和沈言的結婚照還掛在牆上,那個年齡真是傻,會花錢去把自己拍成面目全非的傻X。離婚的時候我不願意帶走婚紗照,等沈言死後,我陪著他父母來辦後事,才發現他一直掛著我們的結婚照。這個房間有太多回憶,我簡直完全不能呆,所以一直沒有處理掉。
我對柳行說:“我前夫死在這裡,死了好幾天才被人發現,床什麼的當時就清出去了,明天有人送新的床,如果你介意,可以搭在客廳裡,或者自己安排住處,不過我也沒錢貼房租了。”
柳行問:“他叫什麼名字?”
“沈言。”
柳行伸手合十,對著空氣拜了拜:“沈先生,我是來幫你的,你不要怪我。”
我拍了柳行的身份證,留下全套鑰匙,還有一臺新的MAC:“水電煤氣寬頻都開通了,明天就可以住過來。”
柳行說今天他就住過來:“我家當都背來了。”
我說衣櫃裡有被褥,需要的話我明天給他買新的,他說無所謂,他睡過比這裡髒得多的地方。
柳行從出版社出來已經快一年,幹過體力活的手,一個雙肩包就能裝下的家當,這一年想必並不好過,他沒有展開說,沒有訴苦,他果然是個話少的人。
臨走的時候我給柳行轉了3000塊錢,算是預付半個月工資,柳行很驚訝:“陳老師,你留電腦,還給我錢,你怎麼這麼信得過我?”
答案太明顯了,我沒有回答他,對他這樣的人來說,這個機會是難得的,他又不傻。
第二天傍晚我帶著幾個攝像頭又去了房子。玄關的雜物已經收拾乾淨,餐桌也擦乾淨了,上面有幾張皺巴巴的紙,柳行正在打字。
他看到我來了,起身給我倒了一杯熱水,杯子洗得很乾淨,沒多說話,繼續打字。
我裝好攝像頭,看了看臥室,床已經送過來了,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窗臺上放著一盆仙客來,很有過日子的樣子。婚紗照還掛在牆上,看上去有點怪。
“這個。”我指著婚紗照,“你要是覺得彆扭就處理掉。”
“你們都好年輕啊。”
“是啊,結婚十年,離婚兩年,他走了三年,這是十五年前的我們了。”
一週後柳行給我發了郵件,整理了兩萬多字,有好幾篇小說的開頭,還有十來首短詩。
郵件上寫著:“陳老師,麻煩您看完之後和我交流一下感受。”
我花了一晚上看,第二天給柳行回信:
“詩歌沿襲了朦朧詩的傳統,意象唯美,情感纖細,的確不錯,但已經不是這個年代在意的文學,而且也缺乏出人意表的新鮮表達,那些詩充其量是他訓練自己語感的練習之作,沒有發表價值。
沈言想要用來決勝負的顯然是小說。這幾個開頭中,《嫉妒》相當精彩,文字有韻味,人物形象鮮明,情節也有可觀之處,他應該也明白精彩,興致盎然地推進了一陣子,只可惜這種興致盎然沒有深入。”
柳行給我回信:“陳老師,您眼光真好,我去找您的小說看看。”
這個年輕人還挺驕傲的,居然在考驗我。也好,哪個年輕人不驕傲呢。
我偶爾會點開手機上的監控看柳行,他是個很好的助理,值得信任。上午收拾雜物,中午出去買菜,下午整理書稿,自己下廚,一般是一菜一湯,吃得很乾淨,吃完了立刻洗碗,晚上看一會兒書,接著對著電腦打字,應該是在寫作自己的東西。
這樣又過了三個禮拜,柳行每週都發一次郵件給我,沈言的詩歌、未寫完的小說、一些沒頭沒尾的短句,我們在郵件上交流一下觀感,有時候柳行也會提到我以前的小說,就人物和情節提出自己的看法,他的確對寫作充滿了熱忱。
到了應該發薪水的日子,我給柳行轉了3000塊,他打回來1000。
“陳老師,您幫我看看我的小說行嗎?給我一些意見。”
我說當然可以,不用錢,他說不行:“這是我的歉意。”

我點開了柳行的小說,題目叫《幫你爬上那些山》。兩萬字左右的短篇,很快就看完了。一對彼此深愛的夫妻都喜歡登山,後來妻子發現自己得了晚期癌症,不願拖累丈夫,故意找茬離婚,丈夫在妻子死後才知道真相。丈夫辛苦訓練,克服種種困難攀登上一座又一座他的亡妻想要攀登的高峰,“幫助她實現夢想”。
有個唯美浪漫的細節,丈夫在每座山峰頂上都留下妻子的一件遺物,那些遺物在少有人到達的巔峰存留,成為亡妻遍佈世界的、不為人知的紀念館。
調換了性別、主線任務,但顯然靈感來自於我和沈言。
如果我和他是這樣簡單就好了。
我把1000塊錢打回給柳行,柳行立刻給我打電話,有些心虛地問為什麼。
我告訴他:“寫作者不需要對素材心懷歉意,你觀察到什麼、想象出什麼、寫作出什麼,就是那些故事的主人,如果帶著這麼嚴格的道德感,你寫不出好作品。”
柳行問:“那你覺得這個故事怎麼樣?”
我說:“你的假設和虛構,看起來是合理的。”
柳行問:“看起來合理,就是不合理的意思。你覺得哪裡不合理?”
“你為什麼覺得沈言到死還愛我呢?”
“離婚之後沈先生在這裡住了兩年,但連婚紗照都沒有撤走。沈先生有漸凍症,你說了,他死了之後你才知道的,就是因為愛你、不願讓你陪著他面對死亡才離婚的。”
“那你為什麼覺得我還愛他呢?”
“沈先生去世三年了,這個主城區的房子空置了三年,你一直沒有下定決心過來整理,肯定是知道真相後不忍心改變沈言留下的一切痕跡。現在你請我來為他整理手稿,總是想為了他留下點什麼。”
我說你想的、寫的,看上去邏輯都很順暢,但是我寫作的時候養成了一個習慣,一個故事如果過於流暢簡潔,肯定是有問題的:“因為生活不會是這麼簡單的。”
如果妻子到死都深愛丈夫,為什麼要提早離開他?她一定還有很多想要對他說的話,想要和他一起做的事情,在死亡之前他們還有那麼珍貴的相處時間,她明知道剝奪這一切會讓丈夫知道真相後痛苦後悔,她何必這樣對他。人不會逞強到這個地步。
如果丈夫自始至終都深愛妻子,他絕不會因為你所寫的那些小爭執就同意離婚,他肯定會懷疑,會去試圖追究真相。
小說寫得太簡單了,迴避了所有這些問題,這是個想當然的、偷懶的答案。
柳行說他要再想想,語氣很倔強。
過了小半天,柳行給我打電話:“陳老師,我承認這個故事不成立。”
我鼓勵他:“但你寫得很不錯,起承轉合,完成度可以,完成就是勝利,這不是敷衍你。比起沈言那些有頭無尾的小說,好得多了。”
柳行說他很理解沈先生為什麼寫不下去,他很熟悉這種感覺,他大學裡剛開始寫作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過於尊重寫作本身,又太怯懦,提筆就會想到已經存在的那些經典,寫著寫著就開始質疑自己:我何德何能,居然妄想超越前人的傑作?
而如果不抱有超越的野心,那麼寫作本身又有什麼意義呢?“就像舔一個無數人已經舔過的盤子,嚼一塊無數人已經嚼過的口香糖。”
我笑:“每個寫作的人都面對一樣的問題,你後來是怎麼克服的?”
柳行說把自己的困惑告訴過一個老師,老師勸他:“大狗叫,小狗也要叫,從本質上來說能寫成什麼樣,取決於你是什麼樣的人,你還年輕,還會不斷進步,而要進步,就必須完成,無論如何,都要有完成的勇氣。”
“這是一個好老師。”
柳行說才不是,他輟學就是因為這個老師。進大學之後他很失望,老師們大多庸庸碌碌,難得那個老師願意和他聊聊文學、理想之類的話題,這位老師教現代文學史的時候講了幾句豁邊的話,被學生舉報,受到了處分。老師慫恿柳行在微博和個人公號上寫了文章為自己叫屈,柳行很快被學校找出來談話,要求他刪帖。柳行硬頂著不肯,那位老師居然也來充當說客,把一切都撇得乾乾淨淨,讓他更覺得荒謬和不齒。柳行覺得太沒勁,開始逃課,學校把他作為刺頭重點關注,記下他的好多缺課記錄。“我不輟學也要被開除了,本來就沒意思,不讀了。”
他已經輟學快三年了,這三年來,開始幹過保險推銷、外賣、飯店服務員、醫院陪護,想過這也算是為寫作積累素材,但每天忙碌,根本沒有時間和力氣寫作,所以為了去出版社實習孤注一擲做了那本假證。
我問:“你是怎麼對家裡人交代的?”
柳行說:“他們還不知道。養活自己就行,先養活自己,以後再想辦法,總要做出點什麼才能告訴他們。”
我想批評他,衝動,理想主義,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對自己極度不負責任,但說這些也沒有用,付出代價的是他,能從這代價中學到什麼,也在他自己。
“你恨那個老師嗎?”
“恨過,後來不恨了。這幾年我遇到了很多事,越來越理解他,人啊,說的是一套,做的是一套,也不是說的時候就在撒謊,只是做起來太難了。”
“人都是複雜的。”
“對,人都是複雜的,很少有徹頭徹尾的好人,也很少有徹頭徹尾的壞人。”
“你要能把人的複雜寫出來,那篇小說就成了。”
“陳老師,你是個很好的老師。其實我覺得,沈先生就需要有個這樣的人告訴他,再勇敢一點就好了。”
我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和他是夫妻,有些話在一般關係的人之間可以說,越是親密就越不能說,我不能讓他覺得我以成功者的姿態在指導他,“更何況勇氣這個東西,歸根結底不能來自於外來的幫助,而是必須來自於內心的力量。”
我和柳行聊了好多,這些年很少和人這樣聊天,偶爾聊一下,原來也還不錯。

又過了大半個月,柳行給我打電話:“陳老師,我整理出一些垃圾,您要不要過來看看?”
我看監控,的確,玄關這裡有五六個垃圾袋:“我說過的,由你處理,你不想要的都拋掉吧。”
柳行沒有掛電話:“我還找到一些信件,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我問:“是別人給他的信,還是他給別人的?”
“都有。”
“信件上肯定有時間,排序沒問題吧,你就都打出來整理。”
“我不是很確定,你還是過來看一下吧。”
支支吾吾的,很為難的樣子。
我去了那個房子。
這次輪到我進門“咦”了一聲,監控裡是感受不到的,要在現場才能明白地體會到房子發生的變化,一切都亮了幾度,好像進來了更多的日光,變化出了更多的空間,客廳隨時可以拍樣板房的照片。
我表揚柳行:“你真的是很用心。”
柳行給我倒了一杯熱水,把紙巾盒放到茶几上,他給我一個資料夾:“裡面有沈言的信,他手寫的時候墊了複寫紙,留下來底稿,還有回信。我去書房整理了,您有事叫我。”
這是柳行第一次叫他沈言,以前提起都是說“沈先生”的,帶著一種老派人的尊重,我坐定,知道他恐怕找到了一些了不得的東西。
柳行離開,把客廳留給我。
我認真看起來,看了一頁就明白了柳行支支吾吾的原因,也明白了他離開的苦心。
難為這個年輕人了。

資料夾裡是沈言和另一個女人的情書往來。我坐在沙發上一封封看,有來有往,延續了五年,我們婚姻的後五年。
第一封信是女人寫給他的。
女人是他的學生,叫林悅穎,考上了外地的大學,經歷了第一次失戀,和室友相處也不好,在迷惘中想到了當年最喜歡的語文老師,恰好又看到了沈言發表的小說,以此為由頭,寫了一篇長長的讀後感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