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週末去爬山

羅伯特·麥克法倫被視為當代自然文學的領軍人物,也被譽為“當代最好的行走作家”。
在《荒野之境》一書中,麥克法倫寫到他前往多處荒野的經歷——高山,島嶼,森林,海角和陷路。對他而言,前往荒野,多少能夠抵消大城市對人的控制感。他住在英國劍橋,世界上人口最密集、開發程度最高的地區之一。久居城市令人厭倦,陷入阻滯。“只要我還留在這裡,就免不了產生到荒野去的念頭。”
我們在此推薦書中“沼澤”一章。在蘭諾克沼澤,麥克法倫這樣記錄身體和荒野互動的感受——沼澤拒斥直線行進,行動會非常緩慢,路程只能以小時計,不能以英里計,泥炭地上,黑色的溪水石油般亮滑蜿蜒向前流去。他還寫到同為荒野愛好者默裡的故事。默裡曾在二戰中被俘。在監獄中,行進荒野的記憶幫助他抵禦了戰爭的殘酷。
“所有的記憶一下閃過他的腦海,那一座座山巒,彷彿流溢位超越它們本身的神聖之美。”
多年以前,在一個溫暖的秋夜,我登上了牧人山。那座山位於科河谷的東谷口,外形像一枚箭頭。我登上山頂時,太陽正低懸於我身後的海面上空,於是牧人山此時成了日晷的指標,在金色圓盤般的蘭諾克沼澤上自東向西投下一個三角形的影子。我在山頂停留了一小時,看山影漸漸變窄,拉長,穿過沼澤。起初它的輪廓像一座金字塔,而後變成木屋的屋頂,最後又幻化成了一座方尖碑。那時我便打定主意,以後一定要找機會回到這裡,徒步穿越沼澤,到沼澤深處的某個地方露營一晚。
在知道蘭諾克沼澤的人之中,很多是因為曾從周邊的山上看到過它,或曾駕車途經那條穿過沼澤西部的公路,就此與之相識。而更多人從未見過這片沼澤,卻也對它有所耳聞,因為蘭諾克沼澤正是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的小說《綁架》(Kidnapped)中艾倫·布雷克和戴維·巴爾弗逃亡途中所穿越的荒原。書中,兩位逃亡者翻過“不見人煙的荒山”,經過“荒野之河的源頭”,闖入一片“平坦、破碎、荒涼的大地,如茫茫靜海,唯有雷鳥和山鷸啼鳴不絕”;“在他們的東邊,遠遠有一群鹿經過,但只看得到一個個移動的小點”。這就是蘭諾克大沼澤。
儘管很多人知道大沼澤的存在,曾親身走進其中的人卻甚是寥寥,畢竟這裡廣闊無垠,地阻路絕,並且一年四季常有兇險。風暴自海面而來,貫穿科河谷,橫掃整片沼澤。這裡海拔高,一片荒土之色,地表至今仍崎嶇粗糙,保留著冰川侵蝕的痕跡。天鵝成群落在這裡的兩個主要湖泊之上——一個是地貌複雜的巴湖,另一個是鹿角形的萊登湖。在晴朗的夜晚,站在周圍的山巔上,你能看到不計其數的湖泊、溪水和河流在月光下熠熠生輝。只有這樣的時刻能讓你意識到,這片沼澤所含的水是多麼豐富。
那年的另一個溫暖秋夜,我駕車穿越大沼澤。車程長得不可思議,一英里接著一英里。我彷彿駛入了一個無窮無盡的黑暗空間,穿越著一片異世之境。下坡途中,一群野鹿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一腳急剎,車子幾乎頓住。這群鹿正在橫穿馬路,去往它們在黑山窪的棲息地。在車燈明亮的光束中,我看到群鹿擠在一起,每一隻都緊張地把頭靠著前面那隻的身側或身後。空氣很冷,它們的鼻孔噴出一團團白霧,眼睛經燈光一晃,在黑暗中閃閃發亮。我駛下緩坡,往奧奇大橋的方向繼續行駛,途中又與兩三群野鹿狹路相逢,它們也是奔著黑山的山窪而去的。
遇到鹿群的四年之後,我終於回到了蘭諾克大沼澤,實現了當年在牧人山頂對自己許下的諾言,也為我的荒野地圖增加了一個新的板塊。我再次來到大沼澤,也有一部分要歸因於W. H. 默裡的指引。在從科魯什克回來之後的那幾周,我一直在閱讀他的文章。這位作家和古時那些隱修士以及國王斯威尼一樣,都是探尋荒野的人,是我旅行路上的啟明星。
默裡在格拉斯哥長大,小時候卻從未想過要去蘇格蘭高地探險。直到一九三三年,他十九歲的時候,有人向他講起冬季穿越韋斯特羅斯一帶安提列西山的所見所聞:“團團白雲從高大險峻的山嶺升起,縷縷陽光照亮了深谷。”那一瞬間,默裡被一種強烈的渴望擊中,他從此著了迷,“彷彿突然皈依了某種信仰”。
從那時開始,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不論春夏秋冬,白天黑夜,默裡一有機會就到蘇格蘭的島嶼、沼澤和山區探險,足跡踏遍他口中那片“天空的荒野”。慢慢地,他對那裡的山峰和峽谷變得了如指掌。從氣候的特點和成因,到岩石草木、飛禽走獸的特性,他都一清二楚。荒野於他而言十分重要,甚至對他產生了近乎神秘的影響:儘管當時他無從察覺,多年以後,荒野將把默裡從瘋狂中拯救出來。
成年後的默里長著挺拔的鷹鉤鼻,行事精準,善於觀察。他一般很沉得住氣,行動起來則迅速果斷。見過他的人都說他如一隻猛禽——用哈米什·麥金尼斯的話講,“(默裡)是一隻樸素而善思的老鷹”。在默裡的諸多“巢穴”之中,最重要的莫過於地處蘭諾克沼澤邊緣的牧人山,他愛那裡呈淺灰色和淡粉色的山岩,愛那裡極佳的視野。
一九三九年九月三日,默裡穿越大沼澤,前往科河谷。他在沼澤西部邊緣的“國王之家”旅舍停留,並得知戰爭已經正式爆發。默裡知道,戰爭動員一旦開始,他將被迫離開他所熱愛的蘇格蘭風景,也許永遠都回不來了。他後來回憶道:
當時,我本能的反應是向山求教。於是我登上了那座給予我最多饋贈的山——牧人山。濛濛霧雨中,我步行穿過沼澤,從巖高蘭山脊登上山頂。我想起在這座山上度過的許多日夜,月光皎潔,冰霜閃爍,登山之路總是艱辛。萬籟俱寂,靜默如歌,寂靜與大山似乎融為一體⋯⋯這樣的日子要結束了嗎?那些關於內心與世界的探索要結束了嗎?⋯⋯我在山頂上整整待了一個小時,然後才用最慢最慢的速度下山。一石一木,在我看來都如此熟悉。
默裡於一九四〇年四月參軍。訓練結束後,他被派往高地輕步兵團,他所在的精銳營第二營奉命前往東北非的沙漠,與隆美爾新組建的德國非洲軍團作戰。
一九四一年六月十九日,默裡和戰友們向西行進到利比亞邊境,進入了一片遼闊的沙石荒漠,其面積比德法兩國加起來還要大。默裡後來寫道,那裡地表空曠,沒有明顯特徵,地圖看上去“如同海圖,海岸線之外就是一片空白”。儘管戰場上處境危險,物資匱乏,他還是在那險象環生的荒沙世界中找到了美。他漸漸愛上了沙漠那簡潔的線條,熾熱的日出——“一輪巨大的紅日從地平線升起,四周卻一片清涼沉寂,天空湛藍,無邊無垠”。他也愛那璀璨的陽光,光芒最亮的時候,沙子彷彿都被漂白,整個沙漠如同下了一場大雪。
一九四二年,大戰在即,默裡利用最後一次休假,登上了吉薩大金字塔的塔尖,接著又嘗試攀登獅身人面像。不過,理智最終戰勝了勇氣,他後來說:“最主要的障礙在下巴部分,我覺得⋯⋯在友國的古石像上使用攀山岩釘似乎也很不妥當。”
默裡的好日子終結於那年的八月。他所在的步兵營作為先遣部隊之一,被派往利比亞沙漠中一片名為“大鍋爐”的地區,對隆美爾的裝甲師發起進攻。這種戰術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遺存,已嚴重落後於時代,註定成為一場悲劇。默裡和戰友們奉命在驕陽之下、平沙之中徒步行進半英里,與坦克大軍對抗。
那天,默裡活了下來,但六百人死在了戰場上。他們的營隊未得喘息,在補充了一批來自蘇格蘭的新兵源之後,又很快被派到福卡附近挖掘戰壕。福卡位於阿拉曼以西,他們的任務是守在這裡,準備伏擊隆美爾的第十五裝甲師。默裡和戰友挖好數條窄而淺的戰壕,架好輕型兩磅反坦克炮,這是他們唯一能用來對抗德軍馬克四型坦克的武器。
黃昏來臨,星光開始點亮沙漠柔和的夜空,前方傳來訊息:隆美爾的軍隊正在逼近,半小時內就將到達。在昏暗的光線中,默裡的營隊准將湊過來告訴他:“今天晚上,你要麼變成死人,要麼變成俘虜。”
在幽暗的戰壕中,默裡開始整理自己的口袋,銷燬了一切可能對敵人有用的東西:稜鏡羅盤、身份證件、地圖筆記。他找出通訊錄,翻看了一陣,裡面大部分名字都是相熟的登山客。
默裡後來回憶道,在那一瞬間,他腦中突然灌滿了過去的回憶,他想起自己曾經走過的山川、沼澤,想起同行的夥伴。所有的記憶一下閃過他的腦海,那一座座山巒,彷彿流溢位超越它們本身的神聖之美。
一小時後,德軍坦克發起了第一波進攻。山坡頂部出現一片黑壓壓的影子,二十輛左右的坦克列成一排,履帶揚起陣陣風沙,遠看如褐紅色的雲團。
默裡又一次死裡逃生,但淪為戰俘,被送到六百英里外位於義大利北部基耶蒂省的二十一號戰俘營關押。
基耶蒂戰俘營的生活條件雖很艱苦,但不至於可怖。戰俘營有書、有食物,只不過這兩樣東西都比較稀缺。至於暴力,有時候犯人言行不當,會被獄卒用槍托頂兩下,也僅此而已,並不會無緣無故地捱揍。最重要的是,風景就在眼前:透過營地圍欄的鐵絲網,抬望眼,向西遠眺,可以看見阿布魯奇山脈。在默裡身陷囹圄的幾個月中,那些山巒成了他的希望之源。冬天來臨,初雪落在那片山脈的最高峰大薩索峰,在默裡看來,那座山就像是一個飄蕩在空中的藍白色幻影,象徵著不為圍欄、牢房和哨兵所困的精神自由。
在抵達基耶蒂十週後,默裡拿起筆,開始書寫他入獄之前所熟知的荒野,那些他熱愛並探索過的蘇格蘭山脈、沼澤和峰巒。
戰俘營紙張稀缺。起初,他在廁紙上寫作。不過,以營中的伙食條件,廁紙也難有富餘。後來,默裡的母親透過紅十字會給他寄了一套《莎士比亞全集》,是“用最好的印度紙印刷的”。他從書裡撕下一些紙頁,跟人換空白廁紙來寫作。書頁的韌性和質地的確好很多,在獄友間很受歡迎。
默裡在那裡的寫作如同做夢:他身處牢獄之中,思緒卻飄回蘇格蘭那開闊的天地,所見是岩石、冰雪、聳立的高原、漫長的山脊和廣闊的沼澤。
他的體力日漸衰弱,想象力卻只增不減。他不斷憶起開闊的天地、自由的生活,並漸入佳境。默裡在基耶蒂開始啟筆寫作的這本書題為《蘇格蘭山行》(Mountaineering in Scotland),用他自己的話說,“這是一本誕生於戰禍中心的書”。這本書也無疑是最好的荒野作品之一,展現出荒野何以穿過記憶、跨過遙遠的距離,無聲無息地觸動我們的心靈。
這年十月,默裡被轉移到巴伐利亞的莫斯堡戰俘營。那裡鐵網環繞,戰俘們擠在狹小的營房中,“就像貧民窟裡的老鼠”。跳蚤和蝨子到處都是,到晚上,臭蟲成群湧出床墊。然而,默裡依然筆耕不輟。
不久之後,他再次被轉移,這一次到了捷克斯洛伐克的一個戰俘營。囚犯一入營,立刻要被搜身。默裡寫在廁紙上的手稿在搜查中被發現,蓋世太保認為這是一份關於盟軍戰略的加密檔案,於是對他進行了審訊。最終,他們奪走並銷燬了手稿。儘管默裡為人一向隨遇而安,這件事於他卻是極為沉重的一擊。
多年的監禁生活令默裡的健康狀況每況愈下。二戰末期,紅十字會的救援包裹受阻,無法送到戰俘營。默裡所在營裡的囚犯只得以黑麵包和極少量的土豆、大頭菜勉強果腹。他們偶爾也會捕殺貓狗,吃它們的肉。營裡的囚犯普遍患有肺結核。默裡在一封致友人的信中悲哀地寫道:“此時我真是一具枯骨。”因為缺乏維生素,他的指甲變得凹凸不平,頭髮也掉了許多。他走起路來不出十碼就要停下來休息一陣,而且時時刻刻伴隨著眩暈。他那時想,就算他能挺到戰爭結束,恐怕也無法再去爬山了。
儘管如此,他那書寫荒野的夢還在繼續。在波希米亞,默裡開始秘密重寫來時被奪去的手稿。由於食物匱乏,他的身體日益孱弱,但頭腦愈發自由。他回憶道:“我盡全力去表達對美的體悟,毫無保留。”每當他閉上眼,山峰和峽谷便映入眼簾,每一個細節都栩栩如生。他夢到沼澤上空紫羅蘭色的薄暮,夢到他曾經暢遊的碧綠的海灣,夢到在牧人山頂望到的金色天空。然後,他把這一切都寫了下來。在被監禁的最後一年,他回憶道:“我從沒把自己當成囚犯。我認為自己住在山中,享受著那裡的自由。”
一九四五年五月一日,默裡所在的戰俘營被美軍解放。獲釋一個月後,默裡回到了蘭諾克沼澤。他的身體依然十分虛弱,精神卻振奮不已。他再一次登上牧人山,站在山頂眺望沼澤,天空是那麼開闊。
我啟程穿越大沼澤時是十一月份,此時,科魯什克充沛的夏日陽光已經消退,代之以一片棕黃的秋色。空氣變得涼爽,七八月間的漫長夜晚也替換成了短暫的黃昏。

我本來希望冬季早點來臨,因為我想穿上雪板甚至冰鞋,沿著封凍的水道完成一場沼地冰上穿越。據我所知,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就曾有人這樣做過。我非常喜歡這個想法:僅僅利用水,便能穿越如此廣大的一片區域。不過,答應陪我一起穿越沼澤的父親卻向我指出了兩個小小的問題:第一,我們兩人都不會滑冰;第二,天氣太潮溼了,我們會沉入水中的。不得不承認,他的邏輯站得住腳,我們只好改為徒步穿越了。
我們父子二人從倫敦出發,搭乘臥鋪火車北上。火車自有一種浪漫情致,它是愛德華時代的奇蹟,能在你酣睡之時把你帶到另一個地方。這種浪漫我們仍然感覺得到。我們自尤斯頓車站啟程——站內的快餐店、廣播裡的砰砰聲、角落裡被壓扁的啤酒罐、熙熙攘攘的人群,都離我們遠去。再醒來時,空氣清涼,白霧濛濛,我還看到一隻牡鹿消失在細雨中。濃霧在低地聚積。火車停在蘭諾克車站,我們下了車,往大沼澤而去。
那天早上,我們便開始熟悉大沼澤的習性和法則。沼澤拒斥直線行進。默裡也曾說,在大沼澤裡,行動會非常緩慢,路程只能以小時計,不能以英里計。這片沼澤大部分是湖泊和泥炭地,在它們之間則是蜿蜒蠕動的溪流,溪水呈黑色,石油般亮滑。
我們在由裂縫隔開的泥炭地之間跳躍著,在溪流和草叢構成的迷宮中摸索著前進。後來,在跨越一條無名小河的時候,我看到一條大鱒魚如箭一般穿過池塘,在水面上留下一圈圈呈V字形盪開的漣漪。古松樹突出的樹根在泥炭地裡隨處可見,這些松樹都有幾千年樹齡了。我真想爬上其中一棵啊。
泥炭沼澤能儲存大量的樹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海軍曾從新澤西的泥炭蘚沼澤中掘出了大量有三千年樹齡的白色雪松木,用這些木材來製造魚雷艇的船體。我從一個樹樁上取下了一塊本已鬆動的木塊,它的形狀像一隻海豚,顏色是泥炭染就的深棕色。在另一片漆黑的水岸上,我又發現了一塊白色的石頭,嵌在那裡像一隻眼睛。我把它刷洗乾淨,一路走,一路拿在手裡把玩。
大沼澤如此遼闊無垠,而處處風景又都類似,模糊了我們的距離感。一切都分佈得如此鬆散,以至於每一處景物、每一個動作倒是都看得更清楚了。我們所置身的空間實在太廣闊,以至於當我抬頭望向大沼澤以西的群山,想看看我們已經走了多遠,卻感覺我們似乎一步都沒有動過。我們就如同那些在浮冰上行走的探險家,浮冰不停旋轉,抬起腳再落下,卻恰恰落回了原地。
幾小時後,我們來到一間地圖上標為“爐堆小屋”的破敗窩棚,打算在這裡稍事休息。角落裡放著一個生了鏽的鐵火盆,除此之外,屋裡空無一物,空氣中的味道則令人聯想起盎然的綠意。我們在石頭上坐下,從空空的門框望出去,只見萊登湖中央散佈著一些小島,島上林木豐茂,在這些小島的更遠處,則是霧雪聚集、鹿群出沒之地——黑山窪。那裡的空氣呈濃濃的冷藍色調。
我不無嫉妒地想起默裡的旅行。戰後,默裡回國,在八月份一個大熱天穿越大沼澤。他獨自一人,只帶了他的狗做伴。走到一半,他把衣服全部脫掉,放在揹包裡,接下來一整天光著身子,遇到各處的水池、湖灣,就跳進去洗澡、遊玩。我開始痴夢:沒準哪天天氣好,大太陽,沒有風,可以試試把他的做法結合進我的計劃,光著身子,從大沼澤這邊滑冰到那邊⋯⋯
稍晚,我們來到一個五十英尺高的小山頂上,坐下來吃了些配乳酪的黑麥麵包,眼看著雨雲在數英里外的科河谷谷口聚集,向我們滾滾湧來。鼓丘的岩石上掛滿天鵝絨般的青苔,風一吹過便緩緩擺動。父親指了指西邊:一隻紅隼正在地面上空敏捷地搜尋獵物。突然它停了下來,懸空一瞬,緊接著收翅下沉,重重落進了石南叢中。
此時我們已完全置身大沼澤深處,廣闊天地分解成為培根般的條帶:一條天空,一條白雲,一條黑色的大地,再之下則是黃褐色的大沼澤。在這個季節,大沼澤的色彩是微妙而豐富的。遠看一片斑駁,近看則拆解成不同顏色:橙、赭、紅、芥黃,還有泥炭那光滑的黑色,點綴著一切。
我們花了一整天時間才終於來到大沼澤的中心——巴溪,巴河就在這裡流入萊登湖。暮色已籠罩整片沼澤,於是我們支起一個小帳篷,在這裡落腳。我們在黑暗中躺著聊天,聊我們已經走過的地方、即將要去的地方,還談到大沼澤帶給我們的那種恐懼與震撼交織的奇特感受。我們睡覺的地方位於河灣內側一片小小的沖積平原上,冬季的洪流雕鑿出這片地方,又把它抹平,茫茫大沼澤上便有了這一處可供棲身之所。
在不列顛這片人口密集的大地上,開闊的空間是罕見的。要想找到一片地方,放眼望去能看到連綿不斷的地平線或遠處的藍天,何其困難。開闊性越是難得,就越突顯它的珍貴。整日生活在街道樓宇之間,人會產生一種封閉感和短視感。沼澤、海洋、山脈則可以抵消這樣的感覺。
每當我從沼澤區回來,我都感覺到眼底輕盈起來,彷彿兩邊的視角各打開了二十度。一片宏闊無阻的空間,不僅僅是自由和豁達最貼切的比喻,有時還能直接帶來那種強烈的感受。 
體驗過這種開闊,你就能理解美國小說家薇拉·卡瑟那句話——“延伸,延伸到高原,是一切平坦大地無盡的嚮往。”卡瑟本人正是在北美大平原地區長大的。空闊的大地在歷史上頗受冷落,倘若要去愛它,你必須像卡瑟那樣相信,美有時是連續空間的一種功能。你必須相信,這樣的疆域自有其延展性。在晴朗的日子裡,身處空曠的海面上,放眼不見陸地,映入眼簾的竟是彎曲的球面。但凡有過這種經歷的人,都會知道那是多麼令人驚奇:大海的邊緣向下滑去,如微蹙的眉。 
開闊空間會賦予我們的頭腦一些很難表達但明確可感的東西,而蘭諾克沼澤正是最雄偉的開闊空間之一。如果把湖區從坎布里亞郡挪出來,丟進蘭諾克大沼澤,它將完全被沼澤所吸納。大沼澤這樣的地方,其影響難以計量,但我們也不能因此避而不談。
托馬斯·哈代在《還鄉》一書中寫道:“在午後和夜晚之間,斜倚在荊棘樹樁上,滿眼所見,皆是荒野,山峰和山肩之外的世界,一概看不到。這時你知道,周圍的、腳下的一切都是自史前而來,一如頭頂的星空,從未改變。此情此景,對於動盪不安的、被無法遏制的‘新事物’所攪擾的心靈來說,有如一方壓艙石。”
對於默裡來說,在他身陷囚籠的時候,給予他慰藉的甚至不是直接走進荒沼和高山,而是對於那些經歷的回憶。他知道這些地方還一直存在著,由此便獲得了精神支柱。
我們常常對平原地帶抱有想象性的偏見,物件包括沼澤、苔原、荒地、草原、泥沼和乾草原。一七二五年,丹尼爾·笛福旅行經過查茨沃思莊園的沼澤區,對那裡非常厭惡,說那是“一片咆哮的野地”。笛福之所以有這樣的反應,部分原因就是對一望無際的平地難以記認。目光所及,全無回應,或可說所有解讀的努力都被一口吞沒。它們給我們帶來尋求意義的難題:如何在這樣巨大的空間中錨定自己的感知?如何為這樣的地方賦予意義?
對於這類地方,我們有一些半是敬畏、半是不屑的詞來描述:荒涼,空曠,無垠。但是,當一片地域的景色處處色調相近,而同時具有宏闊的廣度、長度和透明度,我們便很難用語言去捕捉。
© Bryan Appleyard, 2019
大約午夜時分,我被大沼澤上的一陣轟隆聲吵醒了——這是石頭在水中滾動的聲音。原來,在離我們幾碼遠的地方,有一群鹿正循著自己的路徑穿越石南地,它們踏水過河,纖長的腿翻動了石頭。
凌晨時候,天空放晴,氣溫下降。我們睜眼,迎來靛青與古銅色的黎明。我們在那樣的光線中行走了幾個小時,不斷出入巴湖北岸的大小湖灣。薄薄的陽光透過雲層的縫隙探了出來,既像是在空曠沼澤中搜尋逃亡者的探照燈,又像是在測量沼地之廣闊的掃描雷射。
在那幾個小時裡,大沼澤露出了奇特的面貌,所見之處,全是扭曲的輪廓和抽象的形狀。弧線便以多種形態現身:小小的金色沙灘環繞湖灣;黛青色山腰的曲線後面襯出雪山的背景;從奧奇橋附近一座廢棄農舍的窗戶望出去,樺樹彎曲的枝幹隱約可見;半圓的橋拱;一條蜿蜒遠去的老路,因為溼潤而閃著光。三角形也總是反覆出現:鹿角,包裹在樹上和石頭上的淡綠色苔蘚,萊登湖的輪廓,泥炭地的裂口和縫隙,還有幾株形如鹿頭的蘇格蘭古松。
行走途中,我一直惦記著我的地圖,它已經開始自己成形,一個地點接一個地點,漸漸清晰。我試著想象那些我還沒有抵達的荒野,每一處都有其獨特的空間和物種,而岩石和光線的角度也各自不同。我所製作的這幅地圖永遠也無法完成,但我卻喜歡它的不完整性。
它無法囊括所有的荒野,我也並不希望如此,因為如果一張地圖要追求和實地等同,就會變成博爾赫斯那篇具有警示性的小說《論科學的精確性》中的情節。故事發生在一個製圖技術已臻完美的帝國,“一個省的地圖,可以佔到一個城市的面積”。
我想知道,一個世紀以後,如果有人看到我的地圖,會作何感想,也就是說,在這一百年裡,人類和荒野的關係會發生什麼變化。也許到那時候,福斯特給荒野寫的訃告已經成真;可能野性真的會在這些島嶼,甚至在整個世界完全絕跡。如果是那樣,我的地圖對彼時的讀者來說或許會顯得古怪和過時:它會成為一種遺蹟,一串無謂的希望和恐懼,只屬於過去的世界和過去的頭腦。
如果這本地圖真有人看,或許讀它的人也會滿懷溫情,就像我們現在會認為早期航海者的地圖呈現著他們的夢想和憂慮——如圖中那些位於大陸深處的金山,以及在已知之境邊緣出沒的海怪。
一九六〇年,歷史學家和小說家華萊士·斯特格納寫了一篇文章,後來被稱為《荒野信》。這是一封呼籲信,寫給某位參與美國“戶外娛樂資源”聯邦政策評估的官員,後來收入斯特格納的論文集中。
在這篇文章中,斯特格納指出,一片荒野的價值,應遠遠超過對其進行娛樂經濟或礦產資源的成本效益分析所得出的價值。他如此解釋:我們需要荒野,是因為荒野會提醒我們,人類世界之外還存在一個世界。森林、平原、草原、沙漠、山脈,這些景觀能給人一種超越自身的宏大感,這種感覺在當今社會已幾乎喪失。
但這樣的景觀已經越來越少,斯特格納寫道。“殘存的自然世界”仍在“逐漸被侵蝕”。侵蝕的代價則不可估量。如果所有的荒野都消失了,我們就再也沒有機會“感受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是單一的、獨立的、直立的、個體的存在,不再能感受到我們是由樹木、石頭和土壤所構成的環境的一部分,是飛禽走獸的兄弟,是自然世界的參與者並且完全融入其中”。我們將全心全意、一往無前地投入那種技術化的、白蟻般的生活,投入完全由人工所控制的“美麗新世界”。
在來蘭諾克沼澤的前一週,我讀了斯特格納的文章。而當我真的身在大沼澤之中時,我愈發強烈地感受到他思想的迴音。他總結道:“我們僅僅需要鄉野留存在那裡,即便我們只是開車到荒野邊緣,衝裡面看一看,也足夠了。因為荒野能給予我們安慰,讓我們知道自己仍保有作為生物的心智,這屬於希望的地理學。”
將近正午,我們來到了沼地西側的一條公路上。我站在柏油路的邊緣,渾身是泥,疲憊不堪,兩個拇指掖在揹包的揹帶裡,身旁,大型冷凍卡車隆隆駛過,把新鮮蔬菜向北運往大峽谷及更遠的地方。我們如同“沼澤人”,從一個時代來到了另一個時代。車輛一閃而過,燈光畫出弧線和夾角,在經過了漫長沼澤之行的我們看來,那些鮮豔的顏色顯得很奇怪,像是來自太空船一般。
在公路更遠處的臨時停車帶,幾輛車停了下來,人們三兩成群地站著,望向沼澤深處。他們不時地轉過身,彼此安靜地交談。
圖文經新經典文化授權
本文有刪節

責編 Munich
插畫 Colonel Aureliano Buendía
版式設計 新月
排版 K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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