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RISTIANITY TODAY
FEBRUARY 16, 2022
有人說,神學巨擘的標誌,是他能夠抓住那些跟自己的歷史時期、文化背景以及(尤其是)神學傳統有一定距離的讀者的想象力。
在基督教歷史上,享有這種影響力的人物並不多,而且人數不會很快增加。然而,在過去十年左右,一顆新星正冉冉升起——他就是荷蘭新加爾文主義神學家赫爾曼·巴文克(Herman Bavinck, 1854-1921)。
在他那個時代的荷蘭,巴文克是一個家喻戶曉的名字。巴文克是他那一代人中最優秀的荷蘭神學思想家,同時也是一個在巨大的社會動盪時期引人注目的公眾人物。他在政治、教育、婦女權利和新聞業領域都留下了自己的印記。在荷蘭全國各地,街道和學校都以他的名字命名。除此之外,巴文克還作為一個有國際地位的人而聞名。例如,在1908年的那場美國之行中,他在白宮受到了西奧多·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總統的接待。諸如此類的榮譽說明了很多問題。
儘管如此,在巴文克的故鄉,他的遺產在他死後的幾十年裡逐漸被掩蓋了。在海外,他作為傑出的思想家繼續在那些與荷蘭有關聯的群體中享有聲譽,但在20世紀,他的名聲並未超出這個範圍。這一切在21世紀初發生了變化——由於約翰·博爾特(John Bolt)和約翰·維德(John Vriend)的努力,巴文克的《改革宗教理學》英譯本(Reformed Dogmatics)在2003至2008年間分四部分出版發行。
迄今為止,這套書已經賣出了九萬多冊——對於這種性質的作品來說,這是一個驚人的銷售量。而且這本書還出版了葡萄牙語和韓語譯本,目前西班牙語、俄語和中文的翻譯正在進行中。
但是,如果我們只是從巴文克《改革宗教理學》英譯本的發行快進到他廣受歡迎的現狀,然後簡單地說 “接下來的事眾所周知”,那我們就錯了。這樣做會忽略一個重要的問題,那就是:為什麼他能成為當今這麼多人首選的神學家——從北京到聖保羅,從紐約到首爾,赫爾曼·巴文克是如何獲得如此多樣的全球讀者的關注的?
在我自己每天的工作中(我在愛丁堡大學教授改革宗神學),我時常與那些正在研讀巴文克著作的人交流,並傾聽他們的聲音。這些人中很少有荷蘭人,也很少有以前就對新加爾文主義傳統有認同感(或長期深入的認識)的人。事實上,他們來自全球各地的教會。為什麼巴文克的著作比他的許多改革宗同行具有更大的跨界吸引力?
毫無疑問,其原因就像現在閱讀他作品的讀者種類一樣複雜多樣。同樣是喜歡閱讀巴文克,韓國長老會的人很可能跟美南浸信會的讀者,或者跟把巴文克《上帝的奇妙工作》(Wonderful Works of God)當作靈脩材料來如飢似渴地閱讀的五旬節派青年,喜愛的原因並不相同。其他人,如偉大的瑞士神學家卡爾·巴特(Karl Barth),則依靠巴文克,把他當作神學史的指南。鑑於這些不同的動機,我不會試圖對“為什麼巴文克在2022年這麼受歡迎?”這個問題提供任何形式的簡化答案。

話雖如此,我閱讀巴文克的著作已經有近十五年的時間了——我是跟來自世界不同地區、不同基督教傳統和不同背景(從純粹學術背景到個人和教會背景)的人一起閱讀的。在這段時間裡,我觀察到:巴文克的著述與生平中的某些特徵,似乎不斷地吸引著一批批的讀者,而且更關鍵的是,這些特徵讓這些讀者不斷地回到他這裡來。雖然這些特徵可能不是巴文克突然走紅的唯一原因,但它們仍然是重要的原因。
首先,巴文克以一種平衡的方式寫作,這讓21世紀的讀者眼前一亮。我們已經習慣於把神學當作一種受社交媒體規範制約的拙劣辯論賽——簡單粗暴、沒有愛心、學識粗淺還自我膨脹、受制於對歷史偉人的漫畫式描繪、並基於惡意的假設貶損當今那些跟我們觀點不同的人。
在這種背景下,巴文克的著作是一股清流。巴文克博學多才、視野開闊,他通常以極為清晰的方式,向讀者展示了基督教傳統的廣度和深度。儘管他的著作(常常是刻意地)被歸類為改革宗傳統下的神學,但它們從來沒有狹隘的宗派性質。相反,他的著作以改革宗神學表達一種更寬廣的東西:跨越文化和時代的基督教大公信仰。巴文克一方面堅定地持守加爾文主義,一方面又公開宣稱“加爾文主義不是唯一的真理”;他將兩者結合起來,構成一種反合性(paradox)。
這種平衡顯示了一種既堅定又靈活的信仰信念,甚至邀請自己陣營之外的人來與他對話,並且是以熱衷論戰的神學家所不具備的一種方式進行對話。它的開放性吸引其他傳統的基督徒來探索巴文克的改革宗視角。
巴文克將基督教世界觀塑造成一種歸納的(inductive)、對敬虔智慧的終生追求。這種追求是開放的、探究性的,而不是封閉僵化的。在這方面,巴文克的方法與他著名的同事凱波爾(Abraham Kuyper)不同——對凱波爾來說,基督教世界觀是演繹的(deductive)和固定不變的。
巴文克不願意攻擊稻草人(與此同時,他樂於親自與他的意識形態對手交朋友,當面交流),這也是他思想的一部分。當然,他在《改革宗教理學》中對每個神學家或神學傳統的解釋並不完美。儘管如此,他在一生中竭力理解和忠實闡述那些與他意見相左之人的觀點,這種努力引人注目。
讀者在最初閱讀《改革宗教理學》時可能偶爾會很困惑,因為他們發現巴文克在整部作品的不同地方採取了看似矛盾的教義立場。但實際上,這些驚訝的讀者很可能是遇到了巴文克對某一特定觀點的批評——他會在給出自己的裁決之前,詳細闡述這一觀點最充分的內涵和根據。這樣的特點對他自己神學陣營之外的讀者來說,是微妙的而具有很強吸引力的,因為這表明他認真、嚴肅地對待他所反對的觀點。
忽略那些歪曲或誤解你觀點之人的批評是很容易的,但當這人認真努力、準確又有愛心地闡述你的觀點時,你就很難視而不見了。事實上,對於那些希望成長為思想家的人來說,這種批評是有吸引力,而不會讓人心生排斥。這樣的批評能贏得對方的信任。
巴文克在當代越來越受到認可,他的生平經歷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我們生活在20世紀基要主義和社會福音分道揚鑣之後。那些在那場辯論任何一方長大的人都繼承了一個奇怪的遺產——在右邊,是一種有力地滿足個人靈魂需要的福音,但在一個墮落的世界裡,它並沒有為社會改善提供什麼好訊息;在左邊,是一種致力於解決社會問題的福音,它卻採取一種極其薄弱的屬靈框架。
對比之下,巴文克給我們一個莫大的提醒,那就是:這種分隔既是一種歷史上的新事物,也是對整全和傳統的基督教信仰一種不自然的扭曲。
這在巴文克自己的生活中是怎樣表現出來的呢?他不僅堅定地持守正統神學,他也是美國種族主義的著名批評者。他在南非的學生本尼·基特(Bennie Keet)成為一名反對種族隔離的傑出活動家。在荷蘭,巴文克公開反對城市中的貧困現象(甚至呼籲為此修改住房標準和稅收法律),反對對於貧困工人的壓迫(因為他們擁有上帝的形象),併為女孩平等受教育權和婦女投票權而努力奮鬥。
在我們這個時代,巴文克之所以能脫穎而出,是因為他對正統信仰以及這種信仰的社會後果的雙重委身。在這個意義上,他跟約翰·斯托特(John Stott)和提姆·凱勒(Tim Keller)等人一樣,與我們20世紀晚期的本能直覺背道而馳。這樣的人無論跟左派還是右派都格格不入。作為一位對傳統基督教有全面瞭解的神學家,巴文克提醒我們,我們這一代人的信仰與歷世歷代的基督徒信仰是脫節的。
巴文克不是一個完美的人,也不是一位毫無瑕疵的神學家(正如我在《赫爾曼·巴文克生平評述》中試圖刻畫的那樣)。但在他的生活和教義中,他是一個非常值得信賴的基督徒——正因為如此,他是一個在今天仍然對許多人有吸引力的人。
說實話,我可以想到許多過去或現在的偉大神學家,我可能更願意在書中見到他們,而不是親自見到他們。巴文克卻不是這樣。我還會繼續閱讀他的著作,直到親自見到他,我猜這麼想的人不止我一個。

恩雅各(James Eglinton)博士是愛丁堡大學改革宗神學梅爾德倫(Meldrun)高階講師,著有《赫爾曼·巴文克生平評述》(Bavinck: A Critical Biography, Baker, 2020)。本文轉自《今日基督教》雜誌中文網站(zh.christianitytoday.com),轉發略有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