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拖延的正義:性侵案發8個月,嫌疑人卻消失不見

前男友雨中哀求進屋,趁女孩服藥昏睡實施性侵。案發8個月了,嫌疑人消失不見,案件偵查還沒結束。
什麼案子這麼難破?
2019年4月28日——事件發生的前天夜裡,C市下著雨。和皮皮分手半個月之久的謝某站在她所租公寓樓下。他不斷地給她發信息、打電話,要求和她見面,以不回家在外面淋雨要挾皮皮讓他進門,“各種賣慘啊什麼的”。僵持到晚上十點左右,雨越下越大,最後皮皮“比較心軟”,答應了讓他進入自己所租的公寓。
謝某想留下來過夜,皮皮讓他睡在客廳的沙發上。謝某不肯,賴著要進屋睡床,還多次保證自己只是睡覺,絕對不會對她做什麼。皮皮相信了他的話,服下每日都要吃的助眠藥物,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上醒來,皮皮發現自己的內褲不在身上,身體感覺不舒服,看到床單被罩上都是精液。她立即去廁所檢查了自己的身體,意識到自己在昏睡當中被強姦了,覺得既噁心又害怕,“說不好聽一點,就像被姦屍了一樣。”
第一次見到皮皮和她的媽媽阿蘭是在檢察院,又高又空曠的檢察院大廳把她們兩個人映襯得更瘦了。皮皮揹著一個皮卡丘的小挎包,後來她告訴我,皮卡丘是她最喜歡的神奇寶貝。阿蘭的個子更小一些,穿一件藏青色的民族服飾,長長的頭髮挽在頭頂用一把木梳固定起來。她臉上的皺紋和憂愁的神情互相加深著,見到我們卻很快露出微笑,就好像擔憂並沒有在她的臉上停留過。
出了檢察院,我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以坐下聊天的地方,皮皮給我講述了這個故事。
 難以消解的傷害
2018年12月,皮皮察覺自己的精神狀態不太對勁,去醫院檢查後被確診為抑鬱症。此後,她一直定時吃藥,這些藥裡包括幫助睡眠的兩樣——勞拉西泮和曲唑酮。阿蘭說皮皮吃了這個藥後:“睡得像豬一樣。叫她都不醒,喊都不會應的。”
圖為皮皮當時服用的藥物
被確診為抑鬱症時,皮皮還住在大學宿舍。一次她聽到室友討論抑鬱症,說抑鬱症患者腦子不正常,好可怕。皮皮不想再留在這樣的環境,3月開學時決定自己在學校外面租房住。就在租房時,她認識了房地產中介謝某。
謝某自稱是S大學文學系大四的學生,因為大四課少所以才來兼職做中介。兩人都喜歡養貓,當時皮皮因為自己的貓走失了而情緒低落,謝某幫忙找貓,兩人漸漸熟悉之後確立情侶關係。交往之後,因為謝某工作繁忙兩人不常見面,皮皮覺得這段關係裡總是自己在付出,“見面都是我找他,從來都沒有他找我的那種。”不到一個月,她就提出了分手。
她以為這件事就此打住了,直到4月28日,謝某再次出現在她家樓下。
發現自己被性侵的早上,由於覺得實在太噁心了,皮皮洗了一個澡,等她從廁所出來,謝某已經不在了。絕望的她在房間裡面哭了很久,甚至想要跳樓。謝某先是不斷否認,說自己什麼都沒有做過,直到皮皮質問他:“萬一我懷孕了怎麼辦?”在答應買避孕藥時他才承認和她發生了性行為,而且也沒有戴套。
過了很久,皮皮從房間裡出來,告訴室友她遭遇了性侵。看到皮皮一直在哭,室友A很憤怒:“怎麼能想到這種事情就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人身上呢?”和兩個室友商量之後,皮皮決定報警。
按照要求做完報警流程,皮皮錄了口供,並且提供了藥物、事發時的床單等證據,最後配合去了醫院進行檢查,儘管等到去醫院檢查和取證時,已經是中午11點,皮皮昨晚服用藥物的藥效已經消失得差不多了。在完成這一系列配合後,她被告知回去等待,“剩下的事跟你沒關係了”
負責這起案件的年輕男警官B說這個案件一點都不復雜,唯一的出入就是謝某說那是“半推半就”,而皮皮說吃了藥之後沒有知覺。B表示從他個人的立場來說,他是相信皮皮的:“不然你一個女娃子也不得來報警,把這個事情鬧得懸吊吊的(這麼有風險)。”
29日晚上,皮皮還住在在案發的房間裡。她不敢再吃藥了,不敢待在床上,幾乎一夜沒有閤眼。讓她沒想到的是,班主任第二天就被派出所通知了這件事,把她接到了自己的宿舍去住,還聯絡了她的家人。聽到這個訊息皮皮忍不住又哭了:“我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件事情……很絕望。”被老師知道倒也算了,皮皮最怕的就是家人不接受她:“怕他們會覺得我不自愛,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這樣。”
還好母親的態度是安慰。接到班主任的電話,阿蘭說她的第一反應是“太可憐她了”。放下電話後,她連同另外四個比較親近的親戚一起,馬上動身開車往C市趕,“(一整晚)沒得人睡的,一車人都睡不著。”5月2日的早上,阿蘭一見到皮皮就上前抱住了她。因為不放心皮皮在這樣的狀態下獨自在C市生活,和班主任商量之後,家人決定讓皮皮休學一年,回老家休養。
之後皮皮按照警察的要求去派出所補充一些材料,才知道原來謝某被刑拘了。謝某的媽媽這時加了皮皮的微信,打電話勸她放棄報警:“你以後也會是母親,希望你可以體諒我作為一個母親的心情。”皮皮說:“那你體諒過我母親的心情嗎?
這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皮皮都睡不好,夜裡總是做噩夢,常常驚醒。她很怕睡著了之後會再次被傷害。父母難以感同身受,勸慰她“爸爸媽媽都在家裡面,沒有人會傷害你。”
道理皮皮都懂,但她就是沒有辦法放鬆,也變得更加敏感。她很怕再吃原來的藥,可是不吃又會失眠,只能又去找醫生做心理干預,把以前的藥換成輔助睡眠效力相對低一些的種類,以至於必須要吃三種不同的藥才能睡著。進口藥價格不菲,一小顆就要16元,昂貴的費用給家庭增添了一筆不小的負擔。皮皮以前的頭髮很長,又黑又多,一直垂過腰際,但這些日子斷髮和掉髮太嚴重,她剪短了頭髮。
好在還有媽媽,阿蘭說:“我沒有怪她(皮皮)。有人怪她,我沒怪,這不是她的錯。
 “消失”的施害人
事件過去四個多月後,在朋友們的關心下,皮皮終於又慢慢拾起了以前的興趣。她喜歡漢服和攝影,常常把自己打扮起來和朋友一起出門拍照,也開始按時鍛鍊身體,一切好像都要恢復到常態了。

然而同時,警方那邊卻一直遲遲沒有新的訊息傳來。當皮皮再打電話給派出所詢問時,卻得知謝某早已被放出去了。為什麼謝某沒有被批捕?案件進展到什麼地步了?無路可走之下,皮皮和媽媽回到C市,想要諮詢其它部門進一步瞭解案情進展。9月25日,她們輾轉聯絡上了我和我的同伴張累累。
母女倆的第一站便是去了開頭所提到的檢察院。接待她們的檢察官C證實了謝某已經被取保候審。C告訴她們,為了證明當時發生的性行為違背了婦女的意願,檢察院需要核查證據,但拘留謝某的那兩個星期裡,血液鑑定結果還沒有出來,所以只能讓謝某取保候審。在這之後,公安機關有一年的時間再次提交證據,所以現在為止這個案子還沒有開始審理。
C還提到,皮皮的案子中可以用到專家意見書,因為作為檢察官也不懂醫學知識,需要專家證明一般情況下服下這些藥物會致人昏迷。他說:“現在強姦案是最不好辦的,如果我們辦錯了,逮捕了(被告),我們就要賠償。”
之後,我們一起去派出所詢問了檢察官提到的專家意見書的問題,B警官說:“(要鑑定藥物)含量成分能不能致人昏迷?(我們)做不到,S省反正沒得哪個做得到。”
皮皮又問B是否通知過謝某的大學,B說:“嫌疑人也有隱私。”皮皮立刻反問他:“但是當時(警方)都跟我的學校說了,為啥不跟他的學校說?”
B說:“你這個病(抑鬱症)是不穩定因素。必須要通知你們學校。”然後他重複了七遍“不是我去通知的。”還提到,警方開始時要求謝某提供自己的入學證明,但謝某一直都沒有發給他們。
屢屢碰壁後,為了確認謝某是否順利畢業,我們趕到了S大。然而在說明了來意後,我們在S大像皮球一樣被各個部門被踢來踢去,在攔下了一名同學詢問後居然得知那裡根本沒有文學院,只有文學與新聞學院,還不是在同一校區。我透過朋友找了S大2019級文新學院的人查了年級微信群,也並沒有找到和謝某名字相同的同學。難道他根本不是這裡的學生,從和皮皮交往以來都在撒謊?
即然學校是找不到了,我們還可以看看他有沒有因此影響到工作。去了他以前工作的房地產中介鋪面後,謝某的前同事們說他今年4月左右離了職,之後去了馬路對面的另一家中介公司工作。在這家公司裡,我們要到了不同於皮皮手機裡存的謝某的另一個微信賬號和電話號碼。
10月27日,我撥打了從謝某後來工作的DT中介公司那裡要到的電話號碼。
一開始對方很自然地承認了自己就是謝某。在我表達完來意之後,他就立刻進入了疑惑不解的狀態,我大概重複詢問了六遍案件內容,每次他都表示不知道我在講什麼,最後說我打錯了電話。我解釋道:“這個電話號碼是在那個涉嫌強姦的謝X工作的地方要到的,你又剛好叫謝X,如果不是你,你們那兒有沒有另外一個謝X呢?”
接著他說:“我日,我都不是這邊的。”堅持我打錯了電話。我只好最後向他申明:“如果你是這個謝某的話,你有啥還是可以跟我說,要不然我這邊報道出來就全部是那個女生的看法哈。”他沉默了一陣子,然後說:“喂,喂,剛剛你說啥子喃?”我又說了一遍,他還是不願承認自己是謝某。
我又撥打了4月28日雨夜一直不斷給皮皮打電話的那個號碼。接電話的人聲音聽上去像是在捏著鼻子說話,而且是有一點奇怪的口音。不管我問什麼他都用這種聲音回答:“沒有,沒有。”
從DT中介店長那裡我瞭解到,謝某後來也沒有繼續在那裡上班了,但是他又說:“我們店人有點多,我有時候記不過來……”房屋中介行業人員流動性大,中介們有很多接觸到在當地缺乏支援的外地人的機會,很容易就能獲得這些人的詳細居住地址甚至住所鑰匙。如果像謝某這樣的人不受到法律的制裁,並繼續在房屋中介行業工作,他很可能會再次使用同樣的手段傷害他人。
 被拖延的正義
在C市的3天時間裡,皮皮和阿蘭還去了區公安局、區信訪室、省公安廳……把能問的人都問了,然而現在能做的貌似還是隻有等待。她拜託我把她的經歷寫出來,“我已經做好接受網路暴力的心理準備了。”
我問她如果這個事情曝光出來,她認為別人會怎麼說她。她說:“會覺得女孩子不自愛啊,你把他放進來,就是想就是願意和他做啊那種。”
“那你會怎麼回應他們?”
皮皮:“可能他們都是聖人吧,我不是,我自己做不到的。這場強姦已經是一個事實了,只是缺乏說服檢察院的一個證據而已。很多強姦案都是熟人作案,但這不能說明我把你放進來,就是允許你跟我做愛,跟我發生性關係。
皮皮覺得自己很後悔,但如果那天的情景再發生一次,她認為自己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我為人處事就是很心軟,但可能以後不會那麼心軟了吧。我不認為這都是我的錯,他們那麼覺得的話,他們就是完全是站在強姦犯的一邊。
我向律師常瑋平諮詢了這個案件的難點——如何證明違背了婦女的意志。常律師認為不一定非要警方啟動專家意見,受害人亦可自行委託專家對此作出報告以支援罪證。目前的困境,有法律的問題,也有執法者的理念以及是否依法辦案的問題。在案件遲遲不見進展的情況下,也可以考慮直接提出民事訴訟。
其實在我看來,這個案子並沒有那麼複雜,不管是從證據鏈還是從邏輯推理方面。嫌疑犯也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看上去並沒有權勢。然而為了讓施暴者付出法律上規定的代價,皮皮已經作出了太多的努力,而且可能還要繼續努力下去。8個月過去了,到底是什麼力量在偏袒著像謝某一樣的施暴者?
這讓我想到賀欣教授的論文《司法為何淡化家庭暴力》。文章中提到:
拖延策略和性別有關。由於提出明顯虐待指控的原告中有90%是女性,她們因這種拖延做法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
和家庭暴力情況類似,性侵受害者也明顯以女性為主,她們想要的公義被一再拖延。在這個案件裡,檢方和警察都多次提到強姦案有舉證難的特點,但在處理過程中並沒有充分考慮這個特點,哪怕稍微積極一點給皮皮多一絲機會。
我問皮皮和阿蘭希望謝某為此付出什麼樣的代價,皮皮說:“坐牢”,阿蘭說:“至少要讓他工作沒得。”皮皮的父母都已經快到退休的年齡,但他們正在考慮其中一方辭職到C市來陪皮皮讀書。謝某還在她的學校周圍遊蕩讓皮皮很害怕,但她又不忍心讓父母放棄退休後的福利。
她說她把能夠做的都已經做好了。“真的很期待有一個好的結果。如果那個結果真的不盡如人意的話,我覺得我還會上訴。不管付出多少代價,都要讓他受到應有的懲罰。”
文中皮皮、阿蘭、謝某皆為化名。
感謝阿雷雷、Yizhi對本文提出的建議和幫助。
掃描下方二維碼打賞,所得全部都將會轉給本文主人公皮皮用作支援!
編輯| 李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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