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越來越多的高分考生提前瞄準了體制內,他們選擇以600多分的高考成績報考與編制掛鉤的大專院校,而這樣的分數本可以選擇本科院校,甚至985高校。
犧牲掉人生的無限可能,犧牲掉青春,追逐穩定的年輕人們擠在獨木橋上,也仍有踏空的風險。

高分報考大專
“恭喜你,出來就是公務員了!”
查詢到錄取結果後的一天,徐曦收到了初中語文老師發來的祝賀。這是對方說的第一句話。
今年7月,浙江考生徐曦以635分的成績,被大專院校浙江職業警官學院(簡稱“浙警官”)錄取。她是典型的好學生,高中就讀於本地排名第二的重點中學,在年級約360人中,一直穩定排在前20名。635分,這個成績高出浙江省“特控線”(可理解為一本線)40分,距離浙江大學的最低投檔線664分也不算太遠。
三年前,徐曦還從未想過自己會被一所大專院校錄取。在好學生思維中,考上“大專”是一件恐怖的事。從小身邊老師和學校灌輸的概念,都是一本學校最好,一本率也被學校作為重要的績效指標。
因此,在父親建議她報考這所院校時,她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戶口本:“以後要是戶口本上寫學歷,我寫一個專科……”她不敢細想。
到今年,徐曦感覺身邊老師、父母的價值觀似乎都變了。得知自己考上浙警官,老師們都說挺好的,“出來就有工作。”
大家好像都知道,這個大專院校的提前批有一些“特殊待遇”:浙警官的前身,是1982年8月創辦的省勞改工作幹部訓練班。如今,它是浙江省屬司法警官院校,由司法部與當地省人民政府共建,主要培養獄警方面人才。它的全日制學生約有4000人,其中提前批學生約400人,分屬刑事執行、行政執行、罪犯心理測量與矯正技術、司法資訊安全4個警察類專業,享有“便攜入警政策”:在大三畢業那一年,學校會組織學生們參加浙江省公務員考試(簡稱“省考”),同時學校會得到單獨批次的入警名額,免於與社會大軍相競爭。
“比如400個畢業生,會單獨給學校390個崗位入警。而你參加社招,可能400人只錄取一人。”今年從浙警官畢業,成功“上岸”成為獄警的應屆畢業生沈喆解釋道。
以追尋穩定工作為志願填報導向,已成為今年的顯著趨勢。這種導向從大學後人們的選擇中已初見端倪:我國研究生報考人數在2016年至2023年持續上漲,僅在2024年,出現8年來首次下跌。與此同時,國考大熱,報名人數從2020年的127.7萬人增加到2024年的303.3萬人,報錄比也從53:1增加到77:1。
越來越多家長以考公考編為終點,開始提前為孩子做打算。“畢業約等於有編”的師範生、警校生,成了最優選。
“只要能找到好工作,上大專也無所謂;如果找不到好工作,上再好的大學也沒有用。”有人如此總結當下考生和家長們的心態。
高中這三年,浙江考生孫智翔不斷從新聞和身邊人的談論中得知,“現在本科也找不到工作。”“文科的盡頭就是考編。”高中老師上課時也偶然會提到,現在即便是一本大學的學生,“也很迷茫,沒有什麼目標,也一直在愁工作。”
最終,孫智翔報考了浙警官。他的高考成績為601分,高出浙警官男生分數線6分,在高中班裡三十多人中排名第二。班主任聽說他報考的是個專科學校,第一時間問他,“你會不會太虧了?”
但錄取結果出來後,孫智翔的家裡人都非常開心。孫智翔第一反應也是一樣:“以後工作不用愁了,大學四年不會迷茫了。”

圖 | 高二時為了備考,孫智翔週末出校去體訓
全國大多數警校都享有“便攜入警政策”,有極高的“上岸率”。以2023屆浙警官的警察類專業為例,畢業生共462名,公務員錄用379人,入警率為82.03%。未錄用的學生大多都是外省的,需要回鄉就業,浙江籍學生的入警率則在95%以上。而浙江省另一所本科級別院校浙江警察學院(簡稱“浙警”),同年入警率高達99.05%。
“畢業約等於有編”的院校,在近兩年吸引越來越多考生及家長的目光,這也使部分與編制掛鉤院校的分數水漲船高。畢業生沈喆記得,僅在三年前,浙警官的提前批專業男生分數線還是563分,比當年的特控線低26分。今年已漲至598分,位元控線還高3分。也就是說,今年這所大專院校提前批的新生們,分數實際都上了一本線。
值得注意的是,由於警校中女生計劃招錄數量少,全國所有警校的女生分數線都高於男生。浙警官提前批今年女生的分數線為630分,高出男生32分。江蘇警官學院提前批的最低投檔線,女生也為626分,高出男生20分。
“福建警校已壓過廈大線。”“廣東警官學院提前批,吊打華南理工大學。”“湖南警察學院一個二本,今年力壓一本大學冷門專業。”
網路上,發現規律的人們開始戲稱:“今年能上一本都不一定能上警校。”
據沈喆觀察,高分報考浙警官這所大專院校的同學們,父母大多都在體制內工作,因此更篤信這條道路的好處。可事實上,追逐編制早已是一種社會洪流,浸淫各個階層,受諸多考生家長的追捧,並影響著高分考生們的人生抉擇。
徐曦出生於浙江省的縣級市,父母出身農村。在得知女兒心裡對“大專”的芥蒂後,父親給她算了一筆賬。首先考慮的是薪資:“現在很多研究生畢業出來都不一定能找到好工作。村裡那個浙大畢業的姐姐,在杭州工作一個月也就拿1萬塊錢。”
父親用她身邊人舉例,以說明現在的就業形勢及這所大專的就業前景,“你當獄警出來的話,一年就有二十幾萬。”
其次是時間。“你大專只要讀3年。讀本科首先就要4年,再考研、讀研、考公……”兩者統合在一起,是時間和金錢的雙重優勢:“你的同學還在考公的時候,你可能已經工作4年,比別人多掙七八十萬了。”
填完志願後的幾天,徐曦去鎮上政審,遇見一位高考分數658分的女生,也報考了跟自己一樣的專科院校。在辦公室長桌兩邊,家長們一邊填資訊,一邊互相打聽對方孩子的分數。徐曦的父親聊完天后回來告訴她,那位“658女孩”在縣裡排名第一的重點中學就讀,父親是跟自己同鎮的公務員。
轉述中,徐曦的父親先是震驚,“658分,就算是省外的211、985說不定都能上,幹嘛要來讀這種專科學校?”而後他話鋒一轉,很快安慰起對大專有所牴觸的孩子,“你看,人家658都報了,說明我們報這個其實一點都不虧。”
錄取結果出來後,徐曦的父親是最開心的一個人。通知書還沒寄到,他就先將女兒的錄取頁面截圖發了一條朋友圈。密密麻麻的頭像擠在徐曦的錄取結果下方,一時見不到底。
徐父激動地說:“我這輩子朋友圈都沒有過這麼多贊。”

坦途的另一面
自從去年12月省考結束後,沈喆已經玩了8個月。時不時地,他會聽身邊其它學校同屆的朋友們表達對他的羨慕。一位浙師大數學系的朋友想要回寧波工作,告訴沈喆自己還得考研,因為是考編的一個門檻。另一位武漢理工大學的朋友,理想是進騰訊、華為這種大廠工作,感知到現在的就業壓力後,也面臨需要“被動考研”的局面。
老朋友們不約而同地懷疑起自己當初的選擇,“他們當年的分足夠報警校。現在會有一些動搖,當時的選擇到底正不正確?”
在身邊其它學校的應屆生還在為工作焦慮需要考研考公時,沈喆已看見一份確定的未來:省考通過後,自己將於8月入職浙江省的監獄,成為一名獄警,年薪20萬上下。
與身邊許多同學不同,沈喆的父母是生意人,給五星級酒店供給客房和餐飲服務。疫情期間,透過父母的遭遇,沈喆感受到這幾年經商的風險。父母儘管收入高,但是壓力大,總是焦頭爛額,要不斷應酬、找專案,實際上可支配收入不多,“沒法瀟灑”。
而他觀察自己身邊的公務員,拿著“死工資”,反而生活在一種確定感中,“可支配收入”很高,“他們腦子裡想的就是下個月靠著這麼點錢,可以去哪裡玩,去哪裡爬山、旅遊,而不會想著明天要去哪裡掙錢。”
他也記得2019年前經濟環境還好時,警校的分數線“很低很低”,“那時候最火的專業還是金融和計算機。”而今年,財經類院校也不再吃香,上海財經大學、中央財經大學、西南財經大學2024年投檔最低分較去年都有下降。西南財經大學等往年都可以招滿學生的大學,今年都有缺額。
網際網路上有機構從業者戲稱,“難道我們回到了過去?現在的局勢跟八九十年代的中專生吃香,真是太相似了。那時中專生出來能有鐵飯碗,包分配,非常火熱,上不了中專的人才去讀高中、考大學。”
更有人對這樣的選擇保持懷疑:上了警校,真的就能夠一勞永逸嗎?
在浙警官就讀的三年,應屆畢業生沈喆也看見了這種“確定性”背後的另一面。儘管2023年浙警官的本省入警率高達95%,但人人都不想成為剩餘的5%。
警校內的省考,實際上競爭的激烈程度遠超人們所想,甚至已經“卷”到和社招難度相差無幾。
沈喆做了一個統計,在今年透過省考順利入警的同學中,有70%的人分數線已達到社招進面試的標準,四個專業400多名考生的分數拉下來,平均分約128分,最後一名與排名中間的同學,相差不過十幾分。
畢業即入編,遠不是考生們所想的那麼輕鬆。沈喆發現,由於報考這些專業的同學們都有上岸的明確目的,且大家需要共同爭搶學校內部的入警名額,同學們的關係會在省考那一年走向異化,校內的氛圍也會越發緊繃。

圖 | 沈喆備考時的書
“目之所及,都是對手。”備考後期,沈喆感覺焦灼的氣息攫住了每一個人,包括自己。準備睡午覺時,他發現室友都已經起床,拎著包去了圖書館,他感覺自己也沒法踏實地閉眼。
入校前,他覺得這麼高的入警率,自己“怎麼也不可能是剩下的5%”,但現在,這種能看見每一個“對手”的狀態,讓他再次陷於不確定的壓力。自己好像怎麼做,都有人比自己更努力。
同學們的關係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發現自己大一、大二時那些無話不談的朋友,在備考過程中突然都有了“一些自己的小心思”。一次,他看見室友在宿舍上網課,詢問對方能否分享課程資源,對方支支吾吾,一會兒說“這個東西好像分享不了”,一會兒說“其實也沒什麼太大的用處”。過了幾天他路過時,卻發現室友仍在看這門網課。
沈喆理解同學們壓力的來源。“上和下,兩條路,對我們人生的改變是天翻地覆的。”
報考時,人們提及警校,都只會想到入警上岸的那批人,卻鮮有人注意到,那些在校內也沒透過省考的人去了哪兒。考生及家長在“一切為了就業”的原則下,選擇高度服務於就業的院校,卻往往會忽略除了上岸外,學校再沒有為學生提供更多可能。
沈喆指出了“最優解”後隱藏的風險與代價。三年裡,他感受到自己的所學,都是為了成為獄警而設定。格鬥、犯罪心理分析、犯罪心理矯正、獄內偵查等……一旦沒有走上這條道路,這些知識和技能幾乎就變得“一文不值”。
“考上你就是公務員,穩定高薪有保障。但如果沒考上,你就是一個拿著專科文憑步入社會的人,什麼知識技能都用不上。”
省考成績出來時,沈喆怎麼也想不到,那位“被淘汰”的同學是跟自己關係不錯的一位朋友。平時在他眼中,這位朋友完全不是懈怠的型別,反而非常刻苦,“每天中午給自己定鬧鐘只睡20分鐘。早上6點多就起床去圖書館了,晚上九十點鐘才回到寢室。”
今年6月畢業後,朋友告訴他,自己打算參加專升本考試。身邊其它被淘汰的同學,許多不得不去報考自己三年前就能去的本科院校,讀完三年本科拿到文憑後,再參加公務員考試,重新參與社招。“但是400人裡招390人你都考不上,400人裡招一兩個的,難道就能考上嗎?許多人想到這裡,可能也就此放棄,會選擇別的工作了。”
沈喆難以想象這些踏空者以後的就業方向。考上警校後,考生和家長對於未來的想象簡稱為“當警察”和“其它”。他和那位刻苦的朋友聊天,瞭解到對方在暑期找到了一份短期工:在劇本殺店當NPC。“他打算先去過渡一下,因為他也不知道有別的什麼就業方向了。”

何處是岸
孫智翔覺得,自己再怎麼也不會是“被落下”的那5%。徐曦的父親也直接告訴她,“你考上浙警官,就是上岸了,不用操心了。”
在高中聽到父親的意見前,徐曦從來沒想過要做警察,更沒想過做獄警。有意願報考警校的同學,會在高二下學期時被學校組織在一起參加體育訓練,為應對警校所需的體測做準備。徐曦的體育成績也不好,尤其牴觸800米長跑。
備考這一年,她和其它同學區分開來,在每個早讀、課間操時參與訓練。在夏天抱著二十斤的沙袋做蹲起,一組二十個,一次做四組。
一次訓練結束時,徐曦渾身痠痛,有些中暑。她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了什麼而堅持。她流著淚打電話給爸爸,說能不能不練了。“我考別的學校吧,以後努力點,考研考公,我寧願吃文化課的苦,也不想練體育了。”爸爸安慰她,實在不想就算了。但是現在形勢不好,“考警校,也是多一條路。”
後來,在接觸到讀警校的學長學姐後,徐曦也漸漸認同了這個選擇,覺得穿警服也挺帥,有“別樣的感覺”。
她尤其記得今年5月4日在杭州參與體測時遇到的一位女生。在等待入場安排時,考警校的女生們都坐在一個教室裡。這位女生坐在她的前面,留著短髮,長相很颯,就是一副“天生警官的樣子”。在等待間隙,女生突然轉過身來跟她聊天。徐曦說自己恐怕要考到666分,才能上那所本科級別的浙警,女生聽完後笑了,說以後就叫她“6姐”。她告訴徐曦,自己也想考浙警。
得知自己被浙警官錄取時,徐曦在朋友圈關注起那位女生的動態。在一條朋友圈長文中,徐曦看見她用第二人稱情書的方式,梳理一路以來為警校理想而奮鬥的歷程:“之所以選擇你,我並非受畢業包分配這些條件所誘惑,而是發自內心的喜歡和敬仰。”女生寫道自己從14歲開始就明確了當警察的願望,身邊的朋友在高三時都稱呼她為“警官”,她非常開心,也曾在班級門口寫志願的紅色木牌上、心願瓶中、高中三年的日記中一遍遍寫下自己的渴望和期待。但她最後沒有考上浙警,轉而去浙師大讀了英語師範專業。
徐曦看得眼泛淚光,感到一種敬重與嚮往。她看見女生對這份職業發自內心的熱望,而自己好像從沒產生過這樣的理想。
她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小時候家裡人問以後想做什麼,徐曦也只是隨口說幾個知道的,“醫生、律師、翻譯官。”高中時父母也問過很多次她的志向,她仍然不知道。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特別沒想法,沒有什麼想做的事。”就連業餘興趣愛好,她也總是先看別人的興趣是什麼,再自己跟著去嘗試。
相比起來,徐曦更清楚父親的理想。他曾告訴徐曦和她的妹妹,自己小時候就有警察夢,但沒有實現,就只能由她們來實現了。徐曦偶然和上初一的妹妹交流,對方告訴她,自己以後想當兵。徐曦不知這是否是妹妹自己的想法。
最近,在高考結束、等待入學的間隙,徐曦仍然沒有停止學習。儘管許多學長學姐都告訴她,這個學校不需要考四六級,媽媽還是讓她“去考起來”,不僅如此,最好還要在這個暑假“沒事去學PS、學表格、去學那些有用的東西,以後可以賺錢”。有段時間,媽媽甚至還告訴她,讓她把高中沒搞懂的知識點,都搞懂一下,比如生物知識等。徐曦覺得有些荒唐。
但她仍然聽從著建議,學著英語四級。和另外兩位男生不同,她好像從未產生過已經上岸的鬆弛感。高考結束後,她覺得自己“最近好鬆懈,天天都在玩”,玩手機久了後,她會有一種負罪感。她覺得自己不是聰明的型別,“需要努力,不能鬆懈”,學英語讓她感覺自己還有價值,還有點事幹。
十八年來,努力已經成了她的一種慣性,乃至生活方式。可是如果真的上岸了,努力的目標又是什麼?
徐曦想,自己也許還是應該在工作後,再去參加一個專升本考試。
也許“學歷高一點”,以後的“晉升好一點”“工資高一點”?她也不確定。但總體來說,她覺得戶口本上學歷那一欄,寫上“本科”,肯定還是比“專科”好一點。
* 應講述者要求,部分人物資訊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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