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王為何變成帝國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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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最愛歷史
作者:我是艾公子
永樂十九年(1421),阿拉伯海亞丁灣一帶,一隻非洲獅登上了東方來的大船,開始一段漫長的海上之旅。
船上有許多“同伴”:花福鹿,金錢豹,駝雞,白鳩,薔薇露,兩尺高的珊瑚樹,金色的琥珀,大顆的貓精石……在一眾奇珍異寶中,非洲獅相當引人注目。它並非貢品,而是鄭和派人花大價錢購來的。大概是因為,這隻獅子“尾尖毛多,黑長如纓”,與遠方諸國進貢的亞洲獅品相不同。
從東非到中國,海路遙遠。這位“貴客”住在甲板上,伙食極好,一天能吃兩隻羊,身邊還有“養獅人”朝夕相伴。為了這隻獅子能夠順利抵達北京,鄭和大約要準備幾百只綿羊和上千公斤飼料。這是一筆天價賬單,不過,這個數字放在整個旅程中多少顯得微不足道了。
只要皇帝高興就好。
獅子踏上中國的那一刻開始,就會吸引無數人的眼光。湊熱鬧的百姓圍在路邊,感受猛獸的低吼,體會王者的威嚴。文人則會作上一兩首詩,感慨一下聖君在位,懷柔遠人,萬國臣服。至於永樂帝,他剛剛遷都北京,帝國進入了新的時期。若是這些獅子能夠讓天下人沉湎於盛世景象之中,而漸漸忘了“靖難之役”,那便再好不過了。
在民間小說《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中,有這樣一處情節。南浮裡國進貢狻猊(獅子)時,永樂帝問道:“這狻猊是自小就收養的嗎?”鄭和回答:“幼獅誕生七日,還未睜開眼睛之時,便由人收養,這樣易於調教,長一點的獅子極難調教。”永樂帝想了一會,拒絕了這隻獅子:“沒必要養它,讓他們帶回去自己養,不要使其傷害百姓。”隨後,滿朝文武齊聲高呼:“皇上仁愛百姓,也珍愛生靈。”
事實上,永樂帝並沒有拒絕過獅子。一般而言,遠道而來的獅子,會在養獅人的驅使下為天朝皇帝賣力表演,接著紛紛住進了御苑之中。從“馬戲團”到“動物園”,是大多數來華獅子的命運。
獅子,算得上是古人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動物了。
它存在於古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時而趴在菩薩座下,時而守在宅院門口,時而在民間儀式中舞動……然而,這些獅子大都是巨首大眼的靈獸,並非獅子的真實樣貌。而且,獅子雌雄異態,雄獅長著鬣毛,雌獅和幼獅則無。中國傳統的獅子形象中,雄獅和雌獅長得一模一樣,以雄獅踩球、雌獅足撫幼獅來區分公母。
▲故宮的石獅。圖源:攝圖網
古人有此誤會的原因很簡單,沒有多少人親眼見過活獅。獅子不是中國本土的動物,進貢的獅子數量也有限,還都關在皇家苑囿裡面,常人難得一見。因此,獅子的形象充滿了“想象”的意味。
古人一想到獅子,腦中大概會浮現兩種形象。其一,似虎,毛黃,尾大如鬥。張騫通西域之後,外邦開始向中國進獻獅子。《東觀漢記》記載:“陽嘉中,疏勒國獻獅子、封牛。獅子形似虎,正黃有髯耏,尾端茸毛大如鬥。”這算是比較寫實的描述。
其二,威伏百獸。北魏時,波斯國曾獻獅子。孝莊帝元子攸對這隻獅子非常好奇,便對親近說:“我聽說老虎見到獅子必定趴伏,可找一隻來試試。”於是,他下詔讓近山的郡縣捕虎送來朝廷,得到了兩虎一豹。當時,孝莊帝在華林園觀看這場實驗,這些虎豹看見獅子之後,全都閉上眼睛,不敢仰視。園中還有一隻盲熊,十分溫順,孝莊帝命人取來,再做實驗。這隻熊一聞獅子氣,嚇得上躥下跳,掙開鎖鏈,倉皇而逃。
後來,廣陵王元恭即位,下詔曰:“禽獸囚之,則違其性,宜放還山林。”將這隻獅子送還波斯。然而,運送獅子的胡人卻不願意了。他自知波斯路遠,若無財力支撐,很難回去,於是在途中殺了獅子,然後返回洛陽。有人認為其違旨有罪,廣陵王卻說:“豈以獅子而罪人也?”隨後赦免了胡人。
元嘉二十三年(446),劉宋將領宗愨伐林邑。林邑有象兵,這些身披鎧甲的大象一旦衝陣,宋軍無法抵擋。宗愨聽說“獅子威服百獸”,於是製造了一群假獅子,推到陣前與大象對峙,大象受到驚嚇四下逃竄,林邑軍隨即潰散。
長久以來,人們對獅子都是隻聞其名,難見其貌。如果好奇心得不到滿足,想象力便會自由馳騁,獅子才有了諸多神奇、變形之處。如此,人們看見真獅,反而會感到詫異。
南宋時,文人周密看到了閻立本畫的兩幅獅子圖。一幅為《職貢獅子圖》,畫中“大獅二,小獅子數枚,皆虎首而熊身,色黃而褐,神采粲然,與世所畫獅子不同”。還有一幅為《西旅貢獅子圖》,畫中獅子也是與世俗形象不同。大唐盛世,西域各國貢獅不絕,閻立本身為宮廷畫家,應是照著御苑中的真獅進行創作。周密不識獅子真面目,見畫之後自然驚訝不已。可惜的是,這兩幅畫今已不存。
▲唐李道堅墓獅子圖,畫中獅子接近真實。圖源:趙晶《絲路瑞獸:中國獅子形象中的貢獅影響》
明初也是開拓之世,國力強盛,萬邦來朝,最有排面的貢品就是獅子。宣德以後,外邦使者來得沒有那麼殷勤了,長達半個世紀的時間內沒有獅子來華的記錄。直到成化後期,帖木兒王朝撒馬兒罕的使者帶著兩隻獅子來到嘉峪關,請求明廷派大臣迎接。
明憲宗聽到訊息之後十分高興,不由得心想,獅子再次入華,是不是象徵著祖宗朝的盛世回來了?他趕緊派遣宦官前往嘉峪關,陪同帖木兒王朝使者以及那兩隻獅子來京。宮廷畫家周全奉憲宗之命給獅子作畫。在畫史中,周全以畫馬聞名,是描摹動物的行家。他畫的獅子極為寫實:頭部的鬣毛、肘部的鬃毛、尾端的茸毛全都刻畫入微。周全必然與這隻異域猛獸近距離接觸過,才能有如此形象的繪畫。
▲【明】周全:《獅子圖》,東京國立博物館藏。圖源:趙晶《絲路瑞獸:中國獅子形象中的貢獅影響》
然而,畫中的幼獅也有鬣毛——這顯然不對勁,但也不怪周全。西域進貢的獅子都是成年雄獅,沒有幼獅,也沒有母獅。從撒馬兒罕跋涉到北京,大約費時兩年,路途艱險,成年獅子易於存活。就算一開始運的是幼獅,抵達北京時也接近成年了。沒有母獅則是出於外表的考量。雄獅有一頭濃密的鬣毛,外觀威武霸氣,更能討得皇帝的歡心。另外,母獅一旦來華,中國就能自己繁衍獅子,那麼西域各國獻獅能夠得到的回報就會大打折扣。因此,周全只能依著雄獅的樣子來畫幼獅。
漢唐以來,王朝的開拓之世,往往都是知識大爆炸的時代。東方觸控到了遙遠的異域,留下了一個又一個印記:生僻的地名(地理發現),神奇的動物(物種交換),古怪的風俗(文化碰撞)……只是,正如獅子被關在皇家苑囿中,“異域”被一種霸道的慾望控制著。它是皇帝盡有天下奇物的獵奇心,是萬國朝貢、正統在我的滿足感,是借威服海外來威嚇海內的控制慾。一旦皇帝慾望消減,通往異域的大門就會關上。
民國初年,青年革命家馬敘倫參觀北京的萬牲園,他看見獅子之後發出了和周密一樣的感慨:“與世所圖者迥異。”那時,北京的動物園已經向百姓開放,成為一種公共福利。距離周密的時代,也已經過了六百多年。
弘治二年(1489),又一隻獅子從海上來到中國。這一次,它被拒之門外了。
明初,無論是皇帝還是官僚,都很歡迎獅子來華。永樂十一年(1413),朱棣派遣吏部員外郎陳誠送帖木兒王朝的使者回國。這位外交官來到哈烈(今阿富汗赫拉特)之後,看到了野生的獅子,寫了一首詩,詩中說道:“自古按圖收遠物,不妨維縶進吾皇。”哈烈城的沙哈魯家族立刻召集勇士搜尋山林,抓了一隻雄獅,關進籠中,獻給明朝。在陳誠眼中,獅子入貢,是外邦仰慕華夏;明廷得到獅子,是聖德的彰顯。
果然,西域貢獅子引起了巨大的反響。一時間,朝野上下紛紛叩頭稱賀,颳起一陣歌頌明朝、讚美獅子的風氣。朱棣明面上說要借鑑前朝,不要驕奢淫逸,實際上饒有興致地接收這些笨重的貢品。畢竟,這是天朝的面子問題。
西域諸國則是看中了利益。在朝貢貿易中,朝貢國只需要表示恭敬,並獻上奇物,就能得到豐厚的賞賜。正德時來華的波斯人阿里·阿克巴爾在其《中國紀行》中對此有詳細的記載:
“一頭獅子可以得到三十箱財物的賞賜,箱裡有上千件衣料、緞子、布匹、鞋襪、馬蹬子、鐵馬鞍、剪刀、針等等,每件一種。豹和猞猁可得十五箱回賞,一匹馬只得到獅子的十分之一。至於給人的回賞是:每人賞給八身衣料綢緞,三件其它顏色的衣料,每塊衣料足夠做男人的衣服兩件。他們也贈給穆斯林穿的長袍,有一個量度寬,以及鞋等物品。這些物品是在貢物價值以外的東西,都是皇帝賞給每個穆斯林的。”
到了成化年間,風向轉變了。帖木兒王朝不斷嚮明朝進獻獅子,皇帝依然很喜歡這一猛獸,可是給的賞賜卻大不如前了,而官僚們也厭倦了這種鋪張的行為。
成化十九年(1483),撒馬兒罕使者怕六灣進獻獅子,嫌棄明朝給的錢太少,請求按照永樂朝的標準賞賜財帛。禮部一聽這要求,再看了一眼國庫,表示根本辦不到,只能退而求其次,建議按照正統四年的標準進行賞賜。明憲宗正處於外邦來朝的喜悅之中,對於朝貢的使者幾乎有求必應,下令加賞綵緞五表裡。
▲《明憲宗元宵行樂圖》中有胡人貢獅的畫面。圖源:網路
但是,怕六灣依然要求永樂賞例。憲宗又給正副使加二表裡,其餘人加一表裡。怕六灣仍不滿足,說自己跋山涉水費盡千辛萬苦才來到天朝,請求加賜。憲宗明顯不耐煩了。他下令給正副使加五十兩白銀,其餘人加十五兩,催促其趕緊回去。怕六灣還是拖著不走,又待了半年多,才挪動屁股回國。
明廷要維持自己天朝上國的臉面,只能打腫臉充胖子,一而再再而三滿足怕六灣的要求。臨走之時,怕六灣改從海路回國,順便再討要了食鹽百引。為了送走這個無賴,憲宗再次答應了。
怕六灣嘗足了甜頭,開始謀劃下一次朝貢,預備到滿剌加(馬六甲)購得一隻獅子,來年再來。他來到廣東,仗著自己的使臣身份為所欲為,強買良家女為妻妾。接待他的宦官韋眷認為貢獅一事有利可圖,便想參與其中,還聯絡了一群私商準備出海。而廣東左布政使陳選聽聞貢獅一事後,上奏朝廷,說獅子本是無用之物,如今廣東連年水災,加以地震,民生不安,請求停罷此事。
於是,憲宗下令催促怕六灣趕緊回去,不要騷擾百姓。後來,韋眷因陳選斷了自己財路,便勾結朝中宦官誣陷於他,陳選被貶,在回京途中病死。
此事之後,朝廷上下對貢獅一事怨聲載道。弘治二年(1489),帖木兒王朝遣使從滿剌加來到中國,還帶著獅子。這次,朝中大臣紛紛上奏要求拒絕,最有名的是禮部左侍郎倪嶽的《卻獅子疏》。倪嶽指出,若收獅子,則會引來無數夷人的效仿,其中難免有像怕六灣這樣的貪得無厭之輩,實乃“疲中國以供遠夷”,理應拒絕他們。而且,倪嶽還照顧到了天朝上國的臉面,只是禁止從海道朝貢,外邦想要瞻仰華夏風貌,可以走陸路。
明孝宗同意了倪嶽的意見,舉朝歡慶。弘治五年(1492),帖木兒王朝使者怕魯灣(很可能就是怕六灣)從海道來中國,明廷拒絕了他的朝貢。此後,再無帖木兒朝使者海上朝貢的記錄。
古代有“弘治中興”一說,實際上,明朝已經沒了開拓之世的朝氣蓬勃,只能捂緊錢袋、縫縫補補,以求延緩王朝的墜落。大臣呼籲節儉,皇帝遏制慾望,並沒有改變朝貢體制背後的邏輯。皇帝依然過著奢靡的生活,帝國依然壟斷著朝貢貿易,交往依然是為了“面子”。
怕六灣是朝貢體制結出的一顆惡果,為了除掉這顆惡果,明朝連枝帶葉一併砍掉了。禁絕海上朝貢,是為了省錢,但是中國為何不能從海上賺錢呢?明朝從來不缺乏善於經商的精明之士,他們創造了繁榮的海外貿易。然而,這些人的慾望也被官方遏制著。
後來的事我們都知道了。在一個擴張的年代,沒有慾望要比慾望氾濫更加可怕。
雖然獅子被皇家壟斷,但是一些富有冒險精神的人依然能領略它們的風采。
在絲綢之路上,獅、虎、豹橫行霸道,偶爾也會闖入人的身影,他們或是求經的僧侶,或是旅行的商人。唐時,玄奘一路西行,去往印度學習佛法,克服了重重困難,路邊的野獸便是其中之一。他在《大唐西域記》中記錄道,僧迦羅國(斯里蘭卡)的獅子“往來村邑,咆哮震吼,暴害人物,殘毒生類,邑人輒出,遂取而殺。擊鼓吹貝,負弩持矛,群從成旅,然後免害”。
在異域,獅子享有尊貴的地位。獅子因其兇猛高貴往往與王權聯絡在一起,是英雄、國王、武士的象徵。對中國影響最深的則是佛教的獅子。佛陀被稱為人中獅子,佛陀說法為“獅子吼”,佛陀所坐之處被稱為“獅子座”。這一觀念也隨著佛教的傳入而進入中國。
《宋高僧傳》記載,唐代宗大曆五年(770),淨土宗第四代祖師法照來到五臺山。法照在山間行走,感覺被佛光照攝,途中得到善財、難陀二童子的引路,恍惚之間看見了大聖竹林寺,只見文殊、普賢兩位菩薩,各據獅子之座,座下眾人圍繞聆聽。兩位菩薩點撥了法照一番,法照正歡喜時,所有景象瞬間消失。
莫高窟裡有一張巨幅壁畫,名為《牢度叉鬥聖變》,講的是舍利弗與牢度叉鬥法的故事。舍利弗是佛祖弟子,牢度叉是外道,兩人顯聖鬥法。有一個畫面,就是舍利弗化作一隻雄獅,將水牛撲倒。但是,獅子畢竟是一隻禽獸。佛教認為,輪迴有六道,其中畜生道里的獸王,就是獅子。《續高僧傳》載,玄奘西行至北天竺,參拜當地供奉的佛頂骨。據說佛頂骨可現來世,北狄大月支王前來供奉,一開始看到自己來世變成了馬,後來積德行善再來供奉,結果也只是現獅子形。
獅子,作為一種文化符號,進入中國之後深受百姓喜愛,甚至能和麒麟、龍、鳳等神物相提並論。人們看中了它的威武霸氣,用來辟邪鎮宅,遇上喜慶的日子,便舞獅進行慶賀。
▲舞獅。圖源:攝圖網
關於中國舞獅的起源有好幾種說法。有人認為舞獅起源於三國,魏人孟康曾這樣解釋漢代的象人:“若今戲魚、蝦、獅子者也。”象人是宮廷酒宴上表演的藝人,這說明三國時已經有人扮作獅子作為娛樂了。《洛陽伽藍記》記述洛陽每年浴佛節前夕,長秋寺都要抬佛像遊行,“辟邪(一種靈獸)、師子,導引於前”。也有人認為,劉宋宗愨用假獅子嚇退象兵之後,以舞獅慶賀戰事勝利便成慣例。
南北朝時期,前秦將領呂光破龜茲,帶了上萬龜茲藝人到涼州,異域的獅子舞走進國門,成了中原的“五方獅子舞”,流傳至今。唐朝,白居易《西涼伎》詩云:“假面胡人假獅子,刻木為頭絲作尾。金鍍眼睛銀貼齒,奮迅毛衣襬雙耳。”這已經是成型的舞獅了。
從西域、南亞遠道而來的獅子,走進民間之後,褪去了草原之王的勇猛,變得吉祥可愛。這背後是東亞、中亞、南亞三種文明的碰撞與融合。
康熙十七年(1678),一隻母獅從海上來到中國。這一次,獅子的背後站的不是中亞文明,不是印度佛教文明,而是一個正在強勢崛起的文明——基督教文明。
那天是八月初二,康熙重複著皇帝平淡的一天:處理政事,然後聽一節《尚書》課,接著發表讀後感。當日,西洋國(葡萄牙)使臣本多白壘拉向清廷上表,內容大致是:我懷著對大清國的尊敬,祝福皇帝萬壽無疆,獻上一隻獅子。康熙看完奏表之後,十分高興,吩咐將獅子帶進宮中。這是清朝肇建以來首次有獅子入華,意義十分重大。
四天之後,康熙邀請太皇太后、皇太后一起觀賞獅子。隨後,把獅子放置在神武門前,叫了一堆大學士來參觀。這些人明白皇帝心中所想,看見獅子之後立馬高呼萬歲,即興賦詩,歌頌大清的功德。
民間也很轟動。這隻獅子入京過程中,“所過州邑,日供三豬”。文人袁枚聽朋友說了一個故事,這隻獅子途中生了一場病,運送官員把它關在一棵大樹下,自己跑去館驛休息。沒過多久,獅子突然抬頭,眼中金光閃過,伸爪擊樹。只見樹根斷裂,鮮血流出,原來有一條大蛇藏在其中。當時,館驛的馬總是患病而死,不知為何,這條巨蛇死後,病患消失。後來,獅子來到皇宮,旁邊有大象見它不跪,獅子長吼一聲,大象立馬跪伏。
關於這隻獅子的傳說還沒有結束。紀昀也聽說了一件事,獅子進宮沒多久就逃了出來,行走如風,早上巳刻逃出,午刻就出了嘉峪關。後來,他又聽到了故事的另一個版本。康熙南巡時用船載著獅子,大船經過滄州,紀昀的外祖母曹夫人在度帆樓的窗邊看見獅子被系在船頭將軍柱上。有人用一頭豬餵它,那豬在岸邊時號叫不已,靠近船時就不敢出聲了,獅子俯首一嗅,豬就被嚇死了。獅子一吼,家裡的馬全都戰慄趴伏,不敢亂動。還有人說,獅子在進宮當年就死了,康熙還厚葬了它。
人們實在太久沒有看見活獅子了,在一睹其風采之後,添油加醋,以訛傳訛,造出了這些傳說。
▲【清】張為邦:《狻猊圖》。圖源:網路
葡萄牙為了這次貢獅,前後大約折騰了四年之久。他們想要大清開放國門,允許葡萄牙商人在廣東進行貿易,於是在東非捕捉了一公一母兩隻獅子,送往澳門。公獅很快死去,母獅在澳門等了兩年之久,才得到了皇帝的召見。康熙十九年(1680),康熙終於准許開放香山到澳門的貿易路線。
獅子入華之後,北京的傳教士利類思專門寫了一本《獅子說》。利類思,出生於義大利可可西里,16歲加入天主教耶穌會。崇禎九年(1636),他來到澳門,並學習漢語與中國文化。他去過江南傳教,來過北京幫助另一個傳教士湯若望修撰曆法,最後到了四川建立教堂。當時耶穌會走的是上層路線,傳教的目標主要是士大夫,因此利類思與官員的關係不錯,在地方混得風生水起。之後,張獻忠來了,他被迫為其做事。順治五年(1648),他被押解去北京,湯若望極力營救,三年之後得以釋放,出來後在北京建立教堂。
利類思是一個典型的十七世紀傳教士。篤信上帝,崇尚理性,學識淵博,白人至上。他寫《獅子說》的目的便是要全面地介紹獅子這一物種,藉此輸出西方文化。比如書中引用了《伊索寓言》裡的故事;“獅驢狐三獸相約,凡打圍得獸平分。既得獸,驢本性蠢,果平分。獅見與彼均,遂發怒,殺驢。狐伶俐有智,不敢分。將全獸與獅,自取些微。獅對狐說,此分法誰教你,狐答曰: 視驢子災難教我。”這個故事的含義就是弱者要慎與強者相交。
在基督教文化中,人、牛、獅、鷹為基督一生中的四個面相。人象徵塵世的基督,牛象徵犧牲的基督,獅象徵基督的復活,鷹象徵基督的昇天。教士們相信,幼獅出生後要到第三天才能獲得生命,象徵修士在世俗世界中已經死亡,又死而復活。很難說《獅子說》輸出了什麼高深的思想,它更像是一種爭奪話語權的嘗試。獅子是上帝創造的萬物之一,接受上帝的安排,正如塵世間的每個人一樣。其實還是為了傳播天主教的教義。
在書中,利類思質疑以前是否有獅子來過中華。他認為,獅子來華要麼走陸路,要麼走水路。走陸路的話,路途遙遠,人煙稀少,需要準備大量的豬羊以及飼料,這很難做到。走水路的話,只有歐羅巴和非洲產獅子,歐羅巴人來到中國才兩百多年,黑人愚蠢矇昧,十分落後,怎麼遠渡重洋來到中國呢?他聯想到自己在大內見到的獅子皮,於是斷言以前只有獅子皮來到過中國。但歷史事實證明,他的觀點根本經不起推敲。
利類思極力想要扭轉中國人以天朝自居的偏見,卻看不見自己困於傲慢之中。
時代的空氣正在變得焦灼,文明與文明之間的摩擦越發強烈,資本主義、種族主義、進步主義閃耀著越來越明顯的火花,一切似乎都在為焚燒舊世界的烈火而準備著。正如康熙年間進入中華的獅子最終下落不明,時代又會去向何處呢?
參考文獻:
陳懷宇:《動物與中古政治宗教秩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鄒振環:《再見異獸:明清動物文化與中外交流》,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
張法:《獅子形象:跨文化的流動與變異》,《首都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1期
趙晶:《絲路瑞獸:中國獅子形象中的貢獅影響》,《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
張必忠:《康熙朝西洋國貢獅》,《紫禁城》,1992年第2期
張文德:《從貢獅看帖木兒王朝與明朝的關係》,《西北民族論叢》第二輯,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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