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不喜歡這部奧斯卡最佳影片

今年奧斯卡的最大贏家當屬電影《阿諾拉》。
它斬獲了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女主角、最佳剪輯、最佳原創劇本五項大獎,也成為《寄生蟲》後,影史第三部同時獲得戛納金棕櫚獎與奧斯卡最佳影片的作品。
與之相比,《阿諾拉》的豆瓣評分只有6.7分,創造了近年奧斯卡最佳影片評分新低。一種主流的批評聲音認為,《阿諾拉》是俗套的救風塵敘事。但如果從電影主角的視角分析,也不盡然。
導演肖恩·貝克在三幕結構中埋藏了諸多細節,對主角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性格揭露。從好萊塢式的古典浪漫,到光怪都市的狼狽遊蕩,最終讓她在現實世界溫柔著陸。
而愛情,也許是其中最不重要的事情。

01.
灰姑娘過家家

《阿諾拉》不是“灰姑娘”的故事,而是“灰姑娘過家家”的故事。過家家是不作數的兒戲,即便有階級,也缺乏階級意識。惟其如此,脫衣舞女艾妮與寡頭之子伊萬的交匯,才會被當下不再相信俗套童話的觀眾接受。
過家家的人,要足夠天真。伊萬的天真是美國青少年式的,縱情享樂而無暇他顧,由此促成了他與艾妮的相遇。標誌性的嘟嘴怪聲和無意識的滑稽動作,讓他在聲色犬馬的成人世界顯得格格不入。
艾妮的天真是早熟的天真,她的職業身份賦予她模糊的年齡感。一面周旋於風月場,在短時間內把自己推銷出去,不動聲色地誘導顧客多花錢;另一面,她又天然地被伊萬的生活方式吸引,並樂在其中。
過家家的人,要有足夠的信念感。艾妮的人生本來就是灰姑娘的劇本,做著沒有任何保障的工作,住著緊挨城市輕軌的房間。她是移民家庭裡的第一代美國公民,因此也是養家的主力。
她還具備灰姑娘的優良品質,比如不自卑。她不蔑視自己的職業,便不會看輕自己。她會要求工作場合的DJ尊重她的音樂品味,要求自己的吃飯時間不被工作打擾。雖然她的要求最後都被忽視了,但至少她沒有逆來順受。
相比之下,伊萬並不是童話裡那個本自具足的完美王子。他住著父母的別墅,花著父母的鉅款,使著父母的員工,是個被寵壞又不服管的俄羅斯商界二代,尚且不能為自己負責。
他的天真中帶著無意識的殘忍,因為生活中最大的煩惱是無聊,他會以戲弄父母的員工為樂。酒店經理沒來得及準備房間,他就假裝發脾氣,欣賞經理驚慌失措的表情,然後笑出聲。所以伊萬過家家的信念感,來自於它本身就是兒戲。
除此之外,他還需要灰姑娘的水晶鞋,來補全他回國前關於美國夢的最後一絲旖旎遐想——和美國公民結婚,獲得美國綠卡,留在消費主義的天堂夜夜笙歌。這也許是他成年後最大的叛逆,而艾妮恰巧擁有一雙合腳的水晶鞋,還懂一點俄語。
於是,電影中最接近童話的時刻突然降臨了。伊萬在“閃婚聖地”拉斯維加斯臨時起意,向艾妮求婚。他的意圖很明顯,做只鴕鳥,把頭埋進沙子裡,可以短暫逃避現實。
此時艾妮的回應成了最大的懸念,鏡頭開始盯著她的臉,愣住、懷疑、反覆確認,聽到她說了yes。灰姑娘本人當然信念感更強,也是時候回頭反芻,童話裡的灰姑娘為什麼會答應嫁給王子。
答案不一定是愛情。對灰姑娘來說,愛情是奢侈品,生活的信心更急需。如果嫁給王子可以獲得生活的信心,那她可以把它當作愛情。
答應嫁給伊萬,讓艾妮獲得最高的過家家體驗。人戲合一,真真假假,虛實難辨。和伊萬相比,她是那個更難脫身的人。

02.
南瓜馬車在囧途

灰姑娘的童話以結婚為高潮,也以結婚為結尾。艾妮在婚後把過家家當了真,本以為是幸福的開始,沒想到是噩夢的開始。伊萬的父母決定前來促成離婚,而艾妮不得不與伊萬家的打手們一起上路,尋找提前落跑的丈夫。
交通工具是導演肖恩·貝克慣用的表象符號,《阿諾拉》中這輛尋找伊萬的車,既是灰姑娘南瓜馬車的象徵,又暗示了艾妮與同車人所屬的階層。電影前段也有類似的暗示,比如跳脫衣舞時的艾妮,與伊萬別墅裡的清潔女工組接成並列鏡頭。
他們都是仰仗富人謀生的人,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就像與艾妮同行的亞美尼亞打手,即便嘔吐不止,依然要繼續上路,完成自己的工作。還有那個職級更高的主教,為了工作拋下家人的受洗儀式,因為老闆是比上帝更大的信仰。
從白天到黑夜,艾妮一行人在紐約布魯克林的俄裔社群遊蕩,狀況百出卻又一無所獲。這段與推進情節無關的描述性長段落,實則發揮了重要的揭示作用。
攝影機無論是旁觀,還是代入艾妮的視角,都呈現出了一種流動的目光。這種目光屬於遊蕩者,是“在城市現代性的矛盾之處徘徊”的人。
特別是入夜,城市的各色燈光亮起,區隔著不同屬性的人群,抹平白天被掩埋的傷口。社會學家布林迪厄把城市空間視為“個體行動者和與環境相匹配的群體在實體空間中的分佈”,註定“與不平等緊密相連”。
艾妮與同行者的分歧,也在這樣的段落裡形成戲劇張力。
艾妮相信自己跨越了階級,她會糾正打手說自己穿的是俄羅斯紫貂不是水貂,就像灰姑娘強調自己的水晶鞋是水晶不是玻璃做的。她在脫衣舞俱樂部找到伊萬時,與提供服務的前同事大打出手,也是為了捍衛自己的階級。
艾妮的同行者變著法地向她重申階級不可跨越。他們強迫艾妮離婚,貶低她的婚姻沒有效力,甚至在她反抗時綁住她,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工作。但如果事態沒那麼緊急,或者在可控範圍內,他們也能和她達成統一戰線。
只是這一次,南瓜馬車的終點不是舞會。他們中途載上了醉醺醺的伊萬,奔赴離婚現場。艾妮在那裡見到了伊萬的父母,也第一次看清了伊萬的真實面目。她本想為婚姻據理力爭,可當伊萬無意中透露了對她的蔑視,她徹底從灰姑娘的幻夢中清醒。
簽署離婚登記時,伊萬不敢直面艾妮的注視,戴上了墨鏡。此時的艾妮能夠清楚辨識所謂“王子”的軟弱和虛空,便無法被作為某種點綴或者可以戲弄的物件,成功實現了“灰姑娘”的反制。

03.
夢醒時分,無法落下的吻

電影后段有一組特別的映象關係。艾妮與伊萬的母親同側而立,伊萬的母親說著威脅艾妮的話,臉卻對著打手伊戈爾,說明伊戈爾是艾妮的映象。藉助伊戈爾,導演肖恩·貝克確實揭露了許多關於艾妮的秘密。
比如艾妮本名叫阿諾拉,雖然它的寓意很美好,但不夠美國化。艾妮這一代移民只想融入美國文化,實現自己的美國夢。比如艾妮曾經遭受過性暴力,所以對於身體被鉗制反應激烈。脫衣舞女的工作環境其實危機重重。
對艾妮來說,伊戈爾就像那條紅色圍巾。他粗暴地對待過她,也給過她溫暖。關係的轉圜也許發生在離婚登記日,伊戈爾突破自己的身份和利益立場,提議伊萬向艾妮道歉。這讓艾妮覺得,他和她站在一邊。
至於伊戈爾在臨別前,把婚戒偷偷還給艾妮,更是意想不到的善意。艾妮想要表達感謝,可是她不愛他,於是選擇了自己熟悉的身體的方式。作為專業的性工作者,她掌握一套區隔儀式,把自己的愛慾從工作中摘除出來。這其中包括,拒絕親吻。
出乎意料的是,伊戈爾會想要親吻。掌控整個過程的艾妮,第一反應就是推開他。既因為她不愛他,也因為他越界了。然後是長久的對視、擁抱和沉默,這也是全片人與人真正開始情感交流的時刻。
幸好伊戈爾擁有一輛私家車,和飄落的雪花一起創造了安全的私人空間。周遭的一切都很安靜,只剩下汽車發動機的引擎聲,和艾妮的哭泣聲。
《城市研究核心概念》一書說:“開車和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之間有明顯差異。在汽車裡,人人都有座位。開車人通常在自己的位置周圍營造了一個舒適的地帶……長久以來,現代汽車已被確立為家庭起居室的延伸。”
分析艾妮的情感組分大可不必,沒有比情感更混沌的冗雜。而且按安德烈·巴讚的理論,人是時刻在籌劃、時刻又在抹除的存在計劃。不如大方接受人生本來就充滿了偶然性,上一刻和下一刻之間,不是非要有所關聯。

艾妮的情感也不一定是關係帶來的。就像《阿諾拉》的靈感啟蒙《卡比利亞之夜》,卡比利亞的眼淚落在又一次經歷了愛情幻滅,在沒有任何親密關係陪伴的情況下,遇見了堪稱神啟的時刻。
也許,這是艾妮與自己的存在重新建立連線的時刻。此時,在後座拍攝的肖恩·貝克,看到艾妮飾演者米奇·麥迪森真的流下了一滴淚。“我心想天呢,我們向這部電影致敬了。”
參考資料:
1.《妓權觀點》《性工作研究》丨何春蕤 編
2.《電影是什麼?》丨安德烈·巴贊
3.“I Want It to Feel as Real as a Documentary”: Sean Baker on Anora, Editing Breaks, and Old-School Camera Tricks丨The Film Stage
4.A Conversation With Sean Baker (ANORA)丨HN
5.Director Sean Baker Explains How Anora Is Linked To A Lesbian Vampire Film [Exclusive Interview]丨SlashFilm
6.Interview: Mikey Madison and Sean Baker on Bringing the Freewheeling ‘Anora’ to Life丨SLANT
7.BAFTA SCREENWRITERS’ LECTURE SERIES: SEAN BAKER丨BAFTA
8.《卡比利亞之夜》:費里尼微觀悲劇與心靈的覺醒丨李嫣
9.都市貧弱者的存在、呈現與情感實踐——肖恩·貝克電影中的“邊緣身份”研究 丨何瀟瀟

撰文:布里
策劃:看理想新媒體部
配圖:《阿諾拉》
商業合作[email protected]
投稿或其他事宜[email protected]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