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特訓學校後,少年們開始「復仇」

文 |魏芙蓉 李曉芳
編輯 王珊瑚

獵人與獵物

唐寧被抓走了。8月7日,鄭州的一家快捷酒店,三個陌生男人敲開了他的房門。他們自稱街道辦事處人員,問了唐寧的名字、身份證號,接著掐著他的脖子拖入車內,像“提貨”一樣帶走了他。
車輛駛向幾十公里外的“青少年智慧成長中心”,三個男人都是那裡的員工。這是一所全封閉的特訓管教學校,19歲的唐寧就是一個待“管教”的孩子,父母的描述裡,他“在火車站偷過東西”,“剛從派出所出來”。前不久正是他們向這家機構發出委託,並提供了唐寧的身份和位置資訊。
剛上車,幾個男人就搜遍並掏空了唐寧的口袋,後來四十分鐘的車程裡,唐寧一直被男人環手勾脖、牢牢壓制在座椅上,他動彈不得,連呼吸也變得艱難。
男人們大概怎麼也想不到,這結果正是唐寧所期待的。與其說他們抓走了唐寧,不如說他們才是唐寧的獵物——唐寧報出的名字和身份證號是假的,叛逆的過往經歷是假的,微信上的父母是假的,就連那兩條大“花臂”也是用文身貼打造的。在男人上門前,酒店裡已經提前佈置好三個攝像頭。他們的車剛駛離酒店就有另一輛車跟了上來。

攝像頭拍攝到的特訓學校員工敲開唐寧的房門。講述者供圖

尾隨的車裡坐著唐寧的夥伴,23歲的虎子,16歲的小龍以及24歲的秦麥。秦麥是團隊裡唯一的女孩,短髮齊肩,模樣文靜,還在讀大三,是這場行動的總策劃。一年半前,秦麥也被父母送進這家機構,度過了一段備受煎熬的日子。其他三位少年雖和這家機構沒有直接干係,但痛恨特訓學校。他們從不同城市聚集在這裡,目標只有一個:取得對青少年進行嚴重體罰、人格侮辱的證據,曝光他們的所作所為。

少年們把這次合作命名為“暑期行動”。秦麥領隊;虎子和小龍戶外經驗豐富,組成行動小隊,包攬了大部分翻牆入校任務;相對瘦小的唐寧則負責洗衣服、訂外賣等內務。他們卯足了勁,尤其行動組倆男孩,“幹他X特訓學校”,每天掛在嘴上十幾遍,巴不得能幹票大的。
事實上這場行動比想象中艱難,他們晝伏夜出、在學校周邊潛伏三週多,派出唐寧作為臥底前,已經和敵人進行了兩輪對抗。
他們最初的行動計劃,是希望在學校找到內應。雖然行動組已經在院落的房簷上架設三個攝像頭,但根據秦麥的經驗,暴力和傷害總是發生在外人無法抵達的隱秘角落。為了招募內應,行動組翻牆潛入學校,把兩張寫有邀約的紙條隨機藏進學生的鞋子裡。他們在監控前守了三天,期待看到有人接受邀請併發出約定訊號,但三天後,監控畫面顯示教官領著所有學生在寢室門口磕鞋子。他們被告發了。首戰失敗。
幾天後,一個更大膽的主意萌生。當時他們在監控裡注意到一個受罰的女孩,頂著日頭站在庭院的凳子上曝曬長達數小時。“這樣下去出問題怎麼辦?”虎子急了,提出直接衝進學校搶人,這不是最有力的人證嗎?秦麥同意了這次行動。
“你願不願意跟我們我走?來救你的!”那個晚上,虎子和小龍穿上迷彩服、臉上塗滿油彩,交叉掩護來到女孩身邊——事後覆盤倆人懊悔不及,覺得這事壞就壞在這裡,光顧著救人,忘了自我介紹——女孩一臉懵,不但沒跟著走,還嚇得直往裡屋跑。十幾個教官衝出來。又一次行動失敗。靠著隨身攜帶的彈弓和棍棒,兩個男孩勉強脫身。

特訓學校內,被長時間罰站的女孩。講述者供圖

連續兩次失敗讓形勢變得嚴峻起來。學校外牆一下子多出六個會發出警報的監控,翻牆入校不再容易。只能派出臥底了。
微信小號偽裝家長,交2000塊定金,瞎編一段經歷,用不著露面,他們毫不費力就把唐寧送進了特訓學校。
理想情況下,唐寧將會用藏在鞋內的錄音筆儘可能多地收集取證。但他進去的當晚,隊友們突然發現情況不妙,學校給“家長”發來的影片裡,唐寧眼角和嘴角都耷拉著,蔫兒了似的。
第二天,臥底行動進行到第20個小時,秦麥決定提前收網。她隻身入校打算接唐寧出來,結果和守在校外的行動小隊全部被教官圍困。雙方都報了警。
這時的唐寧對外面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衝突發生時,學校把包括唐寧在內100 多個學生關進了一幢閣樓,他們被要求蹲在地上,不許交流。正如夥伴們所預料的,此時的唐寧幾乎要被恐懼吞噬了,從被暴力推進車裡的那一刻,他就有些控制不住地發抖。

唐寧被卡著脖子帶入特訓學校。講述者供圖。

閣樓幽閉又悶熱,唐寧再也受不了了,他從學生堆裡衝出來,“我攤牌!我這有錄音筆,聯網直播的!”後半句其實是嚇唬他們。他花了很大努力不讓自己露怯:“監控是我們拆的,鐵絲網是我們剪的,我們就是來搞你們的!”唐寧後來承認自己當時是真慌了神了,他怕教官把自己“弄死”,有的沒的都招了。結果他們只是把他帶到了一間空房間繼續待著。
最終找到他的是警察。8月8日,這場鬧劇在警方的介入下收尾。他們乘車從學校離開的一刻,唐寧如釋重負,身邊的秦麥卻一言不發,一隻手死死地握緊夥伴的胳膊。

被遺棄的人

敲開那扇大門前,秦麥和門內的人都沒想到有一天會以這樣的方式面對面。那天她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她作為曾經的受害者來了結對峙局面,會更直截了當吧。
六個老師包圍著她,“有什麼事不能跟我們(直)說呢”,“我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即使他們什麼都沒做,她還是感受到強烈的壓迫感。她不斷暗示自己,她是自由的,她不會被再次被困在這裡。
一年多了,她仍然沒有辦法擺脫那段記憶。她說,造成那一切的導火索,僅僅是跟父母提出想退學復讀。那是2023年,秦麥在北方一所大學讀大二,這是她就讀過的第二所大學。2018年她透過第一次高考進入南開大學,因為不喜歡當時的醫學專業,提出復讀,父母同意了,但後來他們強制干預了她第二次高考後的志願填報,導致她又來到一所自己不想去的學校。當她再次提出復讀,父母反對。
被控制和支配了二十多年的生活,秦麥覺得受夠了。她沒有理會父母的反對意見,從家裡搬了出來,打算自行準備第三次高考。這個舉動在父母看來不可理喻。雙方爆發了劇烈的衝突,情緒失控的秦麥對爸爸進行了激烈的言語攻擊,就是那時爸爸說帶她去玩玩散心。她不知道等著她的其實是個圈套。
就像唐寧所遭遇的那樣,幾個陌生男人闖入了她當時的住所,她竭盡全力反抗,終於在被抬上車前撥通了媽媽的電話,媽媽給了她更致命的一擊,“你跟他們走吧”。
七小時的車程後,她被丟到了這個“成長中心”。她在這裡生活了兩個月,所謂的“成長”教育實則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服從性訓練。
每天,數十小時的跑步、“鴨子拐”和匍匐前進讓人精疲力竭。思想教育課上,孝道教育總是核心,“你們這樣對父母豬狗不如”。秦麥必須強忍著噁心一字一句聽完,然後在“思想報告”裡向父母懺悔。不然等待她的可能是懲罰。
“熬鷹”是最常見的懲罰手段之一,學生被要求站在一張小板凳上,少則24小時,由特定人員看守。在她後來蒐集的受害者經歷裡,還有男生被教官舉起抱摔,一個女生反覆多次被教官推倒、拉扯著頭髮站起來。
類似的遭遇很多學生直到離開學校後才敢討論,校內實行嚴格的輿論管控制度,由老師選拔“思想骨幹”安插在學生中間隨時監督舉報學生的言論。“不該說的不說,不該看的不看,不該問的不問”,“嚴禁向外傳播損壞學校的言論”,就寫在學生每天要背的學生守則裡。

特訓學校要求學生每天背誦默寫誓詞、守則等。講述者供圖

她學會了沉默,“聽到那些很噁心的話或被體罰時,強迫自己從現實裡抽離出來”。這種淡漠又服從的態度讓秦麥得到教官的欣賞,她被頻繁帶離學校前往辦公區,協助工作人員整理資料,在那裡她不僅能接觸電腦,活動相對自由,為後來逃跑創造了機會。
她在入校一個多月後有了一次和爸爸面對面的機會,她本想跟他好好聊聊,“我們多久沒好好說過話了?之前我說話你都沒認真聽過。”這話讓上一秒還笑呵呵的爸爸瞬間變臉,猛然起身,“你還是這個樣子!你這樣我可以讓你一輩子不出來!一輩子不來看你!”
秦麥一下子怔住了,接著是一種難以名狀的痛苦,感覺自己又一次被遺棄了。秦麥說,這其實是裡面很多學生共有的體驗,遭遇同樣的轉身後,一個14歲女孩曾喝下一瓶碘伏,還有一位女孩從二樓跳下。那天秦麥哭得停不下來,當晚開始發熱,連續幾天高燒不退。
那之後的每一天都讓秦麥難以忍受,她開始想方設法逃離。去年5月,她利用辦公室的電腦和朋友取得了聯絡,謀劃近半月,趁人不注意逃出辦公室,跳上趕來接應的車輛,徹底遠離了這裡。
她不敢回家,也無法回到大學課堂。父母以“結腸炎”為由開具虛假證明為她辦理了休學,如今學期過半,她缺課太多,按規定只能在下一學期復學。
後來她去了南方一座城市,一邊當家教一邊攢錢。那陣子她戰戰兢兢地,新註冊了微信,不輕易在網上留言。她太害怕那些埋伏著的雙手,想到它們可以輕易就讓一個人從原本的世界消失,她只能把自己隱藏起來。
偶然的機會,她在網上發現了一群跟她有相似經歷的年輕人。

聯盟

抑鬱、焦慮、叛逆厭學、網癮早戀、親情淡薄、不懂感恩……當五花八門的特訓學校號稱解決各類青少年問題,甚至成年人問題,一些年輕人也開始在網上集結起來,拯救落難同伴,立志“拔除”特訓學校。
這些年輕人通常以群組為單位,成員之間時有合作,形成了一個鬆散且隱蔽的聯盟。聯盟中初、高中學生居多,他們慣用“輿論”武器,製作網路影片、圖文宣傳特訓學校危害;激進的則擅用武力打擊,全副武裝直闖學校救人。
從特訓學校逃離後沒多久,秦麥加入了一個叫“熾星”的群組,群成員接近百人。群主15歲,是名高中生,他分工明確,給群裡委任了心理部長,為大家做心理量表、提供陪伴式溝通;救援行動中有時可能需要定位、查詢身份資訊,也安排了專門的人員提供“技術支援”。秦麥在這裡擔任外務部長,負責聯絡溝通、部署行動。
過去一年,秦麥參與了多起線下救援行動。有弟弟被父母送進特訓學校,姐姐來求援的;還有跨性別者被父母限制行動控制在家裡,朋友找到他們求援。
這段經歷幫助秦麥從孤立無援的狀態中解脫出來,也幫她迅速建立了自己的陣營——接下來她決定追究特訓學校對她施行的暴力和傷害,聯合盟友的力量。
秦麥的陣營只有20多人,大多是她從其他志願者群和社交網站上一個個拉來的。在以初中生和高中生為主的聯盟裡,能保持高效行動力的虎子是陣營裡的重要力量。
虎子最早透過豫章書院的新聞了解到特訓學校的存在,當年他十五六歲,同齡人的遭遇讓他“心裡很不是滋味”。他很早就輟學了,在南方開車行,幾年來施救案例已經有十幾起。正式行動時,虎子會穿上迷彩服,束腰帶,往臉上畫油彩,防止自己被拍下清晰照片放到網上,必帶的工具包括手電筒、彈弓、突擊揹包和液壓鉗。
唐寧對特訓學校的憎惡源於好友的遭遇,高中時他有兩位朋友被送進過特訓學校,後來他們有的遠離了家鄉,有的性格大變。“當時沒去營救他們我挺後悔的”。唐寧從那之後經常在網上批評特訓學校,有次被秦麥注意到,拉進了自己的群裡。
唐寧性格內斂,當臥底可以說是他過去人生中最大膽的決定。儘管他做足了心理建設,沒想到一進那扇門,教官的幾句威脅、鐵絲網密佈的高牆一下子就把他的心理防線摧毀了。想起夥伴們那句玩笑話,“等你進去後就把學費給交齊”,他怕自己真要被撂那兒了。
除了現場這幾個年輕人,幾百公里外,還有一個人也在密切關注著這場行動。他是貝貝,豫章書院受害者,七年前曾聯合數名受害者曝光豫章書院的違法行為,不僅成功關停了學校,還讓多名教官獲罪入獄。貝貝去年進入媒體實習,不到一年,已經採寫了三篇特訓學校相關的報道。
“暑期行動”佈置過程中,貝貝一直在遠端幫他們分析、出主意,什麼樣的證據最有說服力?法律程式上無法應用的證據,是不是可以用於媒體曝光?作為過來人,貝貝理解少年們的選擇和堅持,“這是他們自我救贖的方式。越是對自己有思考的人,越能知道自己到底遭遇了什麼”。
雖然那次行動在警方介入下以雙方達成和解告終。但秦麥和夥伴們都不打算就此停手。結束行動離開鄭州前,他們把一個大喇叭拎到了學校門口:裡面的學生注意,如果你們在裡面遭遇違法現象,要勇敢維權,不要相信他們的洗腦。”剛迴圈完一遍,學校老師把鐵門開啟衝出來,少年們迅速跳上車,撤離現場。

2019年11月,江西南昌,媒體探訪豫章書院舊址,已改名為天品美術學校。學校大門緊閉,有多個保安守衛。ic photo

弱者並非無力

從豫章書院至今,年輕人的反叛和抗爭始終沒停過。經驗多了,這群少年甚至摸索總結出自己的一套“行動大綱”。
聯盟的各個QQ群裡曾經流傳過一份長達26頁,名為《針對戒網癮學校非法綁架未成年人的逃生方法解析》的文件。參與撰寫的成員稱,這份文件致力於讓面臨危險的青年們,能夠有選擇生存、選擇安全的權利;為報案維權的受害者們提供完整的安全解決方案;讓倚仗暴力牟利的群體明白,死角里的弱者並非他們想象中那麼無力。撰寫成員稱之為“暮光計劃”。
第二節第一章
本文針對的絕大多數綁架行為由 2-5人集體實施,最緊迫的問題是處理好與各罪犯之間的相對位置,避免受到圍攻。
1.調整自身所處位置,儘量使敵方各人都處於自身的正前方,且處於前面的人與處於後面的人形成遮擋關係。
2.在採取防衛措施的過程中不斷移動腳步,增加變數,使敵方較難控制形勢。
第二節第二章
被可疑人員以接受警方調查或其他藉口試圖帶離時,應第一時間辨認其身份:
1. 觀察警服配備。警服必須有警銜、警號、胸徽、臂章4種警用標誌。
2. 要求其出示證件。拒不出示的認定為假冒。

網上流傳的“逃生方法解析” 部分內容

凌志是“暮光計劃”中的一員。他今年22歲,自稱小學時因為性格調皮,父母又沒時間照顧,被送進一所特訓寄宿學校,待了將近三年。如今公眾所能瞭解到的各種體罰方式,凌志說自己幾乎都遭遇過,而且只會更嚴重,“我那是十幾年前,不像現在還有一些監管。”
從學校出來後,很長一段時間,凌志沒辦法和父母共處一室,一旦碰面,只有無休止的爭吵和怨怪。他也不能觸碰任何有關戒網癮學校的訊息,那同樣會使他痛苦得失去自我控制。一直到2019年,網路作者“溫柔”釋出影片,講述自己和其他志願者們兩年前曝光豫章書院後,長期受到各種騷擾、辱罵和威脅,更有志願者被逼到自殺。
凌志在網上刷到影片,“我以前一直是逃避的,不敢面對。”志願者們和學生一塊舉報、起訴戒網癮學校,讓他看到了另一種可能,“我就想像他們一樣。”
和虎子一樣,他經常自費趕到戒網癮學校,踩點、觀察情況,然後帶上“武器”, 趁所有學生都在操場活動時,翻牆進去,帶出要解救的目標物件。他總會和學校裡的教官,甚至是部分學生髮生正面衝突,“或多或少會受點傷,難免的。”他能理解出來阻攔的其他學生,在那樣的環境下,“服從能讓他們回去之後好過點,起碼好幾天不用捱打。”
暮光計劃專案最早從2022年2月開始啟動,陸續招募了十來個成員,一部分人被送進過戒網癮學校,一部分人具備一定的英語能力。根據成員自述,他們參考了國外資料,以及由國際頂尖武術家、安全保護專家編寫的教科書等,最終花了十七個月時間,在2023年6月完成文件。
當年7月,凌志受邀加入,負責製作影片,將其中的內容分批上傳到公共平臺,期望《逃生方法》能切實幫到更多的受害學生。有時他也會給逃出來的孩子提供一些生存建議,比如身上錢不夠時,夜晚可以睡在醫院急診室門口,或者溜進地鐵站的廁所,環境雖然一般,“起碼是百分百安全的。”
但凌志上傳的《逃生方法》影片瀏覽量一般,也沒有孩子向他反饋過,這些方法是否真的幫到了他們。必須得承認一個事實,很難要求一群沒有經過訓練,最多20歲出頭,甚至是未成年的孩子熟練運用逃生、格鬥技巧對抗整個機構。
另一個更現實的問題是,逃出學校之後呢?凌志說,他們救出來的大部分學生,尤其是未成年人,最終還是要送回家裡。而家長們無一例外,先是驚訝,“你怎麼出來了?”聽到凌志和孩子講述,在特訓學校遭遇了體罰和毆打,家長的表情也很正常,有家長會覺得“打才能管好孩子。”
這是凌志覺得最無奈的時刻,“沒辦法,不送回家還能去哪裡?”他曾經救出過一個男孩,送回家後沒幾天,男孩的QQ又突然斷聯,再沒有任何回覆。凌志知道,男孩又被送進去了。
今年7月,凌志接到一個求助,19歲的跨性別者曉旭被父母送進湖南一所行為矯正特訓學校,遭遇了嚴重毆打。找到凌志的求助人小航說,得知自己的朋友被帶走後,他報過警,拿到了立案通知書,也和志願者一塊找過社群、婦聯,打過市政府熱線電話,但都沒能救出朋友。
小航對這個結果其實有心理準備,他認為這是戰鬥前必經的一步,否則日後會被質疑為什麼不走正常司法程式。說到這裡,他突然問道,“你知道戰神阿瑞斯嗎?”他自顧自地說下去,“戰神阿瑞斯只管戰,他不管勝利屬於誰。”合法渠道求助的同時,他在網上找到凌志,試圖找出學校位置,搶人。他說,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奪得勝利。

朋友報警後的立案通知 講述者供圖

一位曾經的特訓學校心理老師

在這些孩子的世界裡,幾乎所有大人都是糟糕的代名詞,不可相信,無法提供幫助,但46歲的徐秋菊是個例外。
2022年9月,徐秋菊進入河南一所特訓學校當心理老師。入職第一天,她來到學校的“變形計成長營”營地,發現大部分孩子的表情麻木又僵硬。當天一位初三男孩剛被父母送進來,因為沒有聽從命令換校服,並且要求和剛離開的父母通電話,男孩被摁在地上,一位教官拿著胳膊粗的木棍一棒一棒打在他的屁股上。男孩連連求饒,血跡透過褲子滲出來,卻依然被打了十來分鐘,直到沒有一點反抗跡象才算過關。
徐秋菊憤怒又錯愕,過去她從來沒有接觸過類似的“管教方式”。她覺得自己的心在滴血,“十幾個孩子的臉在我面前晃啊晃。”從郊區的營地回到市內,她馬上諮詢了派出所的朋友,朋友告訴她多儲存證據。當天晚上,她徹夜未眠,邊搜尋檢視“封閉式訓練營”“豫章書院”“戒網癮產業”等相關文章,邊在日記裡寫下自己的憤怒:
“這根本不是什麼治療,這是刑訊逼供啊!”“體罰、暴力、懲戒,所謂讓孩子聽話,本質上就是馴化。”
第二天,特訓學校創始人景海永帶著徐秋菊和另外兩位老師,到當地一所中學進行公益諮詢。進學校前,景海永在工作群裡表示,“重點是和班主任建立聯絡,讓班主任知道我們能幫助他們做什麼?”他發了一個檔案,其中記錄了20多位“問題學生”的情況,比如“17班,李XX,沉迷網路,有兩週沒到學校上課”。
一週後,第二次到中學做諮詢,徐秋菊說,檔案中記錄的目標學生和家長會被請到辦公室,進行個案諮詢。過程中,有些家長可能就會被告知,孩子的問題比較嚴重,可以送到訓練營地進一步矯正。
據特訓學校官方宣傳文章顯示,從2016年到2023年9月,景海永和機構老師至少在當地15所中學做過心理健康講座。景海永本人曾兩次登上當地日報,宣稱有17年從業經驗。也有家長反映,最初是當地精神專科醫生和心理諮詢師向他們推薦了景海永,提到“他這近二十年一直都做這行的。”
徐秋菊說,“很多家長一開始是真的覺得自己找到了救命稻草,把孩子送進去。”
或許是因為有她這個“外人”在場,徐秋菊說,營地教官後來沒有在她面前打過孩子,可她每次看到孩子們,“都是褲子滲血,走路一拐一瘸還得訓練。”
在營地,她爭取和每個孩子進行單獨談話。起初孩子也不信任她,擔心談話內容被上報,又招來一頓毒打。她只能耐心等待,有孩子看到和她談話的其他人不僅沒有捱打,臉上表情還挺開心,也慢慢開始向她發出一些求救訊號。
她嘗試偷偷用手機幫一些孩子錄音,讓父母早日接他們回家。錄音裡不能提他們在營地被體罰了,以免家長直接跑去質問學校,打草驚蛇。“所以我跟孩子們約定,在錄音當中只說自己很想家,只說自己會好好地改變。要貌似很正常很輕鬆地說,讓家長早點把自己接出去。”
一位男孩前後錄了四次,因為每次按下錄音鍵,他總忍不住,瞬間崩潰大哭。他媽媽聽了錄音之後,“終於去營地看了孩子,但是她覺得孩子沒事。”男孩又在營地待了好幾個月。
過了兩個月,徐秋菊始終沒辦法接受學校對待孩子的方式,提出辭職。她曾和景海永嚴肅提到,孩子遭遇毆打後的心理創傷問題,兩人的聊天記錄顯示,景海永說自己這兩天都在反思,“以後儘可能不打”“陪伴要走心”。

徐秋菊與負責人的聊天截圖 講述者供圖

她以為情況會好轉,那時她沒有想到,傷害會如此綿延漫長。
2023年年初,離開學校沒多久,她陸續接到求助電話。一個晚上,同一家的父母、孩子輪流給她打電話,孩子說自己就在水溝邊站著,真想一頭栽死在裡面。40多歲的父親宣稱已經崩潰到無法支撐,第一次離家出走了。而母親在痛哭。
徐秋菊瞭解這家人,孩子家在農村,過去成績不錯,父母對他寄予厚望。上初中後孩子出現厭學情緒,經心理諮詢師的推薦,儘管家裡條件一般,父母還是四處借錢,花了幾萬元將他送進特訓學校。“可是孩子出來之後,他不但憎恨那些人的毆打、虐待,還會說他很憎恨自己,因為他沒有力量反抗,在那個環境下不得不去討好教官。對父母也會有很多指責和抱怨,都怨你們,把我的一生都毀了。”
這些指責同樣讓父母崩潰,“孩子的媽媽也會覺得我都拼盡全力了,我們花了這麼多錢,他們期待有個好結果,但是實際局面和他們想象的是天壤之別,孩子更嚴重了。”
有家長起初找過景海永要說法,但慢慢的,“(景)電話不接了,簡訊不回了。”徐秋菊最終成了承接家長和孩子情緒的中間人。
過去一年多的時間裡,她儘量每週和孩子溝通一次,和他們約著爬山、去公園散步。她也給家長佈置作業,“比如我會讓他觀察自己一天的情緒起伏,在什麼情況下容易被激惹,會爆發,會控制不住地對孩子發火,跟他梳理原因,讓他保持對自我情緒的察覺。”
然而,能有意識找徐秋菊求助的家長還是少數。她在特訓學校時加過三十多位家長,只有五六戶家長找過她,試圖挽救被摧毀的家庭關係。
她沒有向這些家長收取過心理諮詢費,她也並不將自己做的這些工作稱為“心理諮詢”,“我跟家長和孩子都說過,我現在做的並不是正規專業的心理諮詢,專業的心理諮詢對場地、時間有要求,甚至不能用私人微信加來訪者的。”另一位長期陪伴孩子的國外社工就曾指責過她:你不是一個合格的心理諮詢師,你和孩子沒有保持好邊界。
徐秋菊同樣掙扎懷疑過,但她後來說服了自己,“我真的跟孩子樹立邊界的話,可能根本沒有辦法走進他們內心。他們能得到的支援本來就很少,”徐秋菊停了一下,認真地組織詞彙,“不論什麼方式,我覺得最重要的是,讓孩子感覺到我是安全的,是被支援的,有人可以理解我,陪伴我。”
2023年11月,徐秋菊帶著近半年收集來的家長、學生自述,聊天記錄等證據到當地派出所報警,舉報特訓學校裡的體罰、毆打問題。

湖南湘陰一處特訓學校

黑暗中的稗子草

“暑期行動”之前,秦麥也想過其他維權方式。
她曾跟一位民警說過自己的遭遇,對方聽完反問她,被送進這種地方你先想想你自己有沒有問題。她不甘心,又找在派出所工作的朋友打聽,對方也建議她放棄,“很可能轉為家庭糾紛”。復學後不久,當她因為嚴重的心理困擾找到一家醫院精神科求助,醫生在她的病歷本上寫下,“被迫害妄想”。
至於父母,她從學校逃脫後,抱著一絲希望,寫了一封信託人轉給爸爸,信裡詳細描述了她兩個月來的遭遇。爸爸的回覆又一次證明她的嘗試是多餘的,“有問題的孩子,不可能和顏悅色教育,(學校)肯定會採取一些強制性措施,這也正常。”

秦麥逃出特訓學校後,媽媽找到她的朋友。講述者供圖

秦麥遭遇的困境是聯盟裡很多受害者的縮影。社工劉二常年從事青少年保護工作,自2017年以來協助了幾十位特訓學校的受害者維權。在劉二看來,當孩子在特訓學校受到傷害後,無論從維權還是創傷修復的角度考慮,需要的其實是父母的支援。一方面是因為遭破壞的親子關係、孩子喪失的安全感急需修補;另一方面,如果案件進入漫長的法律程式,如果只靠青少年自己,將很難走下去,“尤其未成年人,得不到父母支援的話,維權幾乎沒有可能。”
事實上,具體案例中,父母願意協助孩子維權的極少,律師尚滿慶接手過很多類似案件,委託人基本都是受害者本人。尚滿慶介紹,這類維權案的棘手之處在於,“不僅調查手段有限、取證難。要推動公安機關立案和後續的司法程式也非常難”。尚滿慶也是當年學生訴豫章書院案的代理律師,案件經歷多次發回重審、異地審理,“六年,律師都換了四五撥,大家都打得筋疲力盡了。”
試圖舉報自己曾任教學校的徐秋菊也遇到了難題。她報警後,媒體報道了學校的違規情況,徐秋菊說,那時輿論鬧大了,當地成立了專案組調查,但一個月後,警方和她說事情難度非常大,證據不足。
缺乏支援,法律維權成本高昂,聯盟成了越來越多孩子的“自救”選擇。這些年劉二經常驚訝於孩子們的大膽、維權手段花樣頻出,但他對此是悲觀的,以孩子們的條件很難形成持續的、有效的行動,到頭來可能只是空忙一場。
今年8月,當劉二和徐秋菊得知秦麥的計劃時,出於安全的考慮,他們不止一次地勸孩子們放棄。但秦麥堅持執行下去。劉二說,那些天他們其實都替孩子們懸著一顆心。
秦麥很感謝這些人,“他們都是我見過的很特殊的大人”。秦麥說,參與反特訓學校以來,她聽到過太多反對的、貶低的聲音,直到她遇到這些“大人”,他們幫助她,而且非常明確地告訴她:你就是在做正義的事情。
對秦麥來說,好像必須做點什麼才能對抗那段噩夢般的記憶。重回課堂後,因為中斷了幾個月的課程,她被迫留了一級。好多次走在校園裡意識到自己是2022級,不再是2021級,她會忍不住痛哭。
“我覺得這不是我的人生”。秦麥說,她想象中的自己,應當穿著她喜歡的藍紫色套裝,扎著馬尾辮,揹著藍白色的書包,走在嚮往的大學裡,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每天穿一身黑。“我找不回之前的自己了,我覺得很對不起自己。”
從特訓學校逃出後,她再沒回過家,過年住親戚家,寒暑假住酒店。她避免跟父母獨處,哪怕線上交流也要透過第三方。剛出來那段時間她還會接受爸爸給的生活費,但後來有一次爸爸又以不給錢威脅她“聽話”的時候,她跟他們徹底斷了聯絡。
前不久,她和盟友把“暑期行動”製作成影片發在網上,指出學校存在的暴力體罰情況。沒幾天,特訓學校釋出律師宣告,稱影片內容不實,且影響到了機構的經營,將保留追究釋出者法律責任的權利。
律師尚滿慶為秦麥提供了法律援助,根據秦麥當前的掌握的證據情況,他認為學校已經涉嫌犯罪,接下來他們將整理相關材料報案。
唐寧也把那則影片分享到朋友圈,對他來說,高中留下的遺憾終於在這個夏天得以彌補。影片他沒有遮蔽父母,幾天後他就收到來自爸爸媽媽的訊息、電話。
電話打來時秦麥也在場,她猜測肯定是責怪的聲音,就像過去她通常面臨的那樣。但情況和她預料的不太一樣。掛完電話,兩個年輕人都心情複雜。
在那通電話裡,唐寧爸爸哭了,他說他非常佩服他們的勇氣,但他不希望這樣的事是自己兒子來做。媽媽則在微信上給唐寧發來一封信,信裡她這樣寫道——
寧:
社會需要正義,但是目前你的這份力量去發出正義的聲音代價太大!社會需要被喚醒……即便這樣的學校消失,有些家長還希望有一所新的出現呢!這如同莊稼地裡的稗子草,總是除不盡……
也許有一天,你有了更強的社會地位、經濟實力、話語權,再做這樣的事情可能事半功倍……也或許以後,我們會有機會辦一所理想的學校,滿足孩子多樣化成長需求,解決家長困惑,引導家長正確觀點。那這樣的黑暗學校就沒有市場了,會自生自滅。就像在莊稼地裡再種一種稗子草的天敵,讓稗子草消失。
(除徐秋菊、尚滿慶外,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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