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8年,北京,國家網球中心。
一群孩子,第一次走進這麼大的場地,興奮,好奇…
這是一群外來務工子弟,他們要在2018年中網比賽開幕式上獻唱。
他們練習了很久,終於有機會一展歌喉,這似乎是一個“勵志”的故事…
沒想到,卻被現場老師質疑:這就是你們的最高水平嗎?按照這個水平,現場是會搞砸的。

最終,為了保險起見,現場老師選擇了“假唱”,先錄好音,再對嘴型。
諷刺的是,這首歌唱的是《北京歡迎你》,但他們連真實的聲音,都並未被歡迎。

以上這個頗有“中國特色”的故事,來自一部最近院線上映的國產紀錄片《風起前的蒲公英》。
由一向題材大膽的清影工作室出品,耗時六年,從800多個小時的素材剪出2個小時,製成此片。

影片聚焦的這個合唱團,來自蒲公英中學,這是北京第一所專門為來北京務工的農民工子女建立的公益性學校,建立於2005年。


按照這樣的題材,可以拍得足夠憤怒,足夠沉重。
但《風起前的蒲公英》與同類型片最不同的地方就在於,它呈現出了一種複雜,有很多片段堪稱是神來之筆,讓人五味雜陳…

比如去“假唱”前,孩子們是特別興奮的。
一個女孩說:北京這麼大,你想去哪?
另一個女孩說:我想去日本,迪士尼。
女孩疑惑:可是,日本不在北京呀?
當你以為,就要特別尷尬了,沒想到那個女孩卻淡淡地說:沒事~
是啊,都是無可抵達的遠方,日本和北京,又有什麼區別呢?

又比如,假唱回來後,哪怕已經是晚上12點的大巴里,孩子們依然興致勃勃地討論著《灰姑娘》的故事,講她有多麼美麗的裙子,多麼珍貴的鞋子,她又是如何要在12點前回到家…
你就知道,這群孩子是知道這一切都是暫時的,是表演的,是假的…
但即便如此,他們好像也不真的感覺到傷悲,或是低人一等,他們連做一晚上的灰姑娘都是感到開心的,興奮的…
而現實就是,他們的確正坐著這輛大巴,要坐一個多小時,從市中心CBD的國家網球場,回到大興機場附近的破敗的出租屋…


這群孩子,被貼上外來務工子女的標籤,似乎“很慘”。
但鏡頭卻拋開了這層既定印象,在足夠細膩的呈現中,他們是一個個自帶幽默感與生命力的個體。

比如權煜飛,典型的顯眼包。
他總是笑眯眯地調皮搗蛋,唱歌時不時搞小動作,惹得全班鬨堂大笑。

他聰明,能觀察到,學校第二輪的豆漿最甜。

學校離家遠,他可不願意走路。
於是,三下五除二,他破解了共享單車的鎖,直接騎著車唱著歌就走了。
相比於其他孩子的封閉,他是特別願意融入這個城市的,甚至展現了超乎年齡的勇敢。
每到週末,他的脖子上就掛上藍色的公交卡,滿北京轉悠,去北京圖書大廈,去北京科技館…

演出期間,他是大巴上第一個認出CBD的小孩…
他是那麼地好奇,張望,不斷伸出觸角,努力踮起腳尖,想要充分觸碰,感知這個城市,離這個城市近一點,更近一點…
他聽說,被選上唱《北京歡迎你》的人,可以進國家網球中心,他特別興奮…

那個調皮搗蛋的小男孩,竟然對唱歌認真起來。
聰明如他,竟然琢磨起了譜子,還真被他發現了一處錯誤!

當他真的登上了網球公開賽的舞臺,地圖裡的一個點,原來這麼大…
雖然沒能真唱,但他已經特別滿足了,小小的男孩,飄飄蕩蕩,這是這個城市,第一次向他伸出的手…


拍糊了的權煜飛依然能看出驕傲
但沒想到,合唱團重組。
為了有更多的演出機會,為了不再需要調和男生尷尬的變聲期…
樂團只留女生,老師開始勸男生們離隊。
是的,就在權煜飛這個調皮搗蛋的孩子,才剛剛著迷音樂的美好時,一切戛然而止…

很多人就這樣走了。
但一向大大咧咧的權煜飛,變得扭扭捏捏的。
十二三歲的男孩,該如何向老師表達自己的不捨與期待?又或者聰明如他,是不是早知這一切是無可挽留?
他的挽留,是那樣笨拙得令人心疼。
他偷偷溜到教室裡,坐在牆角,旁聽女聲合唱。
他時不時扒拉一下教室外的窗戶,似乎想引起老師的注意。

時不時聽得眼睛都閉上了,如痴如醉,小酒窩若隱若現…
那一刻,你真想這個小男孩就這樣聽下去啊,如果時間靜止在這一刻就好了。
長不大的童年,帶著對外界的憧憬和希望,身邊永遠是一群互相打鬧的朋友,不會看見外面的風雨,歌聲能治癒一切,少年的心不會受傷…

兩三週後,教室裡再也看不見這個男孩的身影。
獨來獨往的男孩,已經不知不覺在合唱團里長出的歸屬感,卻終將要別離…
但就算是別離,黑板上依然有一個大大的“Goodbye”,和權煜飛的大名,讓人啞然失笑…
他像是個真正的音樂家一樣,簽上草書大名,卻是向他最愛的音樂告別…

這座城市短暫地對他伸出了手,又收回去了。
哪怕他已經用盡全力,和這座城市親近。
一切就像是讓外來務工子弟向外賓唱《北京歡迎你》一樣荒謬,北京何曾歡迎過他們呢?

現場導演要求他們要有“歡迎客人的熱情”。
可是,他們何曾是主人呢?又或者說,他們有被當做客人嗎?
也許,他們只被當做過工具人。
《北京歡迎你》從2008年唱到2018年,這些孩子的家長們,正是2008年北京奧運,急劇爆棚的城市建設發展而北漂打工。
但十年後,外來務工子女依然無法同等享受義務教育…
在權煜飛家訪的過程中,你甚至可以看見他們的房門上,赫然貼著“房租每月上調300塊”…
為什麼合唱團叫“蒲公英合唱團”?
因為這群孩子隨時要因為高昂的費用在北京留不住,因為沒有戶籍可以上學被迫回鄉,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哪怕再有天賦,唱得再好,就像蒲公英一樣,終會飄散…
十年過去,《北京歡迎你》都唱爛了,唱成經典表演曲目了,歌名卻依然遙遙無期,沒有實現…

另一個女孩,馮小云。
似乎幸運得多。
她是難得有天賦的女孩,第一個唱出High C的女孩。


更難得的是,父母支援。
老師去家訪,一直板著臉的父親,竟然說出:我覺得你們讓孩子們去唱歌特別好。
原來表情嚴肅,不是拒絕,是真的思考這條路是否可行。
當女兒握著父親的手,輕輕問出那句:你支援我的音樂夢想嗎?
父親脫口而出:我們肯定支援你!
當家訪結束,老師走出破敗的樓道,跨過拆遷的斷壁殘垣,你就知道,夢想,音樂,支援,能在這個家發芽,是有多麼可貴,父親那一句支援,真讓人熱淚盈眶…

更難得的是,有機會。
中央音樂學院提供了免費入讀的定向生名額,對這群外來務工子弟來說,是想都不敢想的。
在面試,筆試的全程,父親陪著她,給她擊掌,鼓勵…
一切似乎是那麼水到渠成…

卻沒想到,在等候室裡,有一臺鋼琴。
那臺鋼琴是那樣的誘人,完美的黑白鍵,彷彿閃著光,是那樣誘人,一看就知道,比老師那臺還要好上太多…
馮小云沒忍住,彈了幾下,而且是在小心翼翼問過老師同意的前提下。

但沒想到,一位老師進來,一臉嚴肅地問了她名字。
最終,呈現在她成績單裡的,禮儀禮貌一欄,是D。
她落選了。
誰能想到,夢想折翅不是折在不夠優秀上,是折翅在“沒有禮貌”上,折翅在因為好奇,因為嚮往,因為熱愛而忍不住伸出的手…
在中央音樂學院老師眼裡,規矩,竟然高於熱愛與好奇。
這竟然是音樂最高殿堂的老師的認知。
而回到合唱團事後覆盤,合唱團老師說的是:最大的教訓,是你們要守規矩。

這一切意外嗎?又好像不意外。
這是命運隨機的殘酷嗎?這是小云還不夠乖,還不夠守規矩,真的不講禮貌?
也許,這就是窮苦孩子試圖跨越階層所必然的“要受的氣”。
是你沒見過世面,忍不住會伸出的手…
是你被批評時,明明佔理,卻不懂得為自己爭取的權利,因為從來,你都沒獲得過什麼像樣的權利,你的聲音,從來沒有被聽見過…


是你習慣性的老實,乖巧,因為只有足夠溫順,足夠懂得“守規矩”,甚至守潛規則,才能活下去…
因為你從來就不是那個制定規則的人,而制定規則的人,從來不是為了公平,而是為了以他們的標準,居高臨下地篩選。
但小小少年,哪裡懂得這些?
又或者說,要栽過多少跟頭,要受多少委屈,要提心吊膽多少次,才能對如此規矩,純熟到如魚得水?

這群小孩,又該如何理解這些演出?
一場是假唱《北京歡迎你》,假模假式地歡迎。
另一場慈善晚會,名流們吃山珍海味,這群小孩卻在休息室裡吃著麥當勞都感覺特別開心…
捐款的數字,可以裝點名流的慈善,卻無法真正改善他們的生活。
在這一切面前,“熱愛”二字,都太輕飄飄以至於幼稚了…

落選後,小云依然唱歌。
家太小了,小云就在一堆傢俱裡,唱歌。
為了這個考試,她練過太多的笑容。
但這一次,標準8顆牙齒的笑容,卻再也露不出來。
要怎麼笑?
她第一次茫然又哭笑不得地,直視攝影機。
要怎麼笑,才能滿足那些揹著手卻隱藏了規則的大人。
要怎麼笑,才對得起自己本就不容易的人生。
要怎麼笑,才能迎合臺下那些以慈善之名卻吃得比他們好太多的名流們。
要怎麼笑,才能長大到足夠對這一切,兩眼一閉,硬起心腸,不再難過。

她的聲音依然嘹亮,大到這個家都快盛不下了。
像是掙扎,又像是呼喊,像是努力衝破著什麼,天賦就要開膛破肚,振翅高飛…
但似乎,隔著一個房門,只隔著一個房門,也許外面,寂靜無聲,什麼都聽不見。
夢想在巨大的現實,財富,階級面前,早就瞠目結舌,啞口無言。

為什麼叫《風起前的蒲公英》?
因為風起之後,四散開來,融入人海,再也看不見了。
這部電影的slogan是,起風之前,放聲歌唱。
但明明,應該是一輩子都歌唱,都發出自己的聲音…
合唱團讓他們見到了那麼美麗的世界,卻又提前觸碰到了現實更多的無可奈何,連美麗都殘酷…


又或者說,這是一個合唱團的故事嗎?
你會想起關於離別,關於夢想,關於失落,關於剝奪,關於愛,關於委屈,關於無奈…
這部紀錄片早已越過了命題之侷限,在小女孩的那一個苦笑裡,抵達所有人曾經遭受過的不公與委屈,挫敗與無奈…


但一切等於失敗嗎?
這是這部紀錄片泛出的,第三層與眾不同的光澤。
它沒有按照什麼“成功—逆襲”,“失敗—批判”的套路去進行,甚至因為這一點,這部紀錄片被人批判“太美好了,不夠尖銳”。
但我想,生活的真實面貌就是這樣,生活本身是談不上什麼成功,或是失敗的,甚至連收束到一個勵志或批判的“主題”,那都是一種粗暴,是看輕了生活。
生活只是進行著,滲透著,變化著,起起伏伏…它時不時總有一些神來之筆,讓你若有所思。
在排練《獅子王》時,權煜飛用賤賤的語氣說出的臺詞:
有時候,世界拋棄了你,那你把世界也拋棄不就好了?
在聽完老師講“什麼是好苗子”後,權煜飛和小夥伴的討論:
其實每個人都是好苗子,只不過有的栽在了紅土地裡,有的栽在了沙漠裡。
另一個小孩說:最苦的就是在沙漠裡!不過,如果他是個仙人掌,就可以活得很好。

甚至在每一次演出前,那些看似無所作為的旁枝逸出。
他們不完全為“站上舞臺演出”,而是會非常細緻地,嘗大城市的豆漿是不是甜的,他們會在意,路邊的樹為什麼會這樣長…
那一刻,你會覺得,他們不是抵達了那個“目的”才是成功,而是他們在路上,就已經在以他們的方式,在發芽,在長大…

那些沉重的命題依然存在,貧富差距,階級固化…
困境無法消除,失意與無奈幾乎就是生命的常態,現實耀武揚威,我們甚至就是被很慘烈地打敗了。
但生活自會長出血肉,在此消彼長的人生中,在與困境如切如磋的周旋中,活下去,唱下去,哪怕無人聆聽,也自有發聲…


參考資料:
一席丨長大之前,放聲歌唱


點亮“

”
,願他們的歌聲更亮、傳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