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於:看理想
作者:方可成

《早間新聞》
社會新聞事件中總有反反覆覆的“反轉”,我們已經對輿論的快速轉向熟悉到厭倦。多數人的意見並不一定總能指向真理,反而可能形成臃腫的石壁。
問題到底出在哪裡?是因為大部分普通民眾沒有理解複雜世界的能力嗎?還是我們根本缺乏一個良性的資訊環境,無法讓普通人也能獲得健康、正常、全面的資訊?
在傳播學界,政治專欄作家沃爾特·李普曼與哲學家約翰·杜威曾就輿論問題進行過交鋒,前者希望由精英來主導意見和決策,後者認為應該積極讓民眾介入,創造聯結。
對於早已生活在資訊廢墟的我們來說,瞭解著名的“李杜辯論”有著緊迫的意義。沒有永遠明智的民眾,同樣也不會有一直正確的精英,建立互相信任與互補的傳播環境任重道遠。

講述 | 方可成,傳播學學者
來源 | 看理想App節目《讀懂新聞》

“輿論”的重要地位


李普曼為何不信任普通民眾?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1922年,李普曼的著作《輿論》問世了。在書中,李普曼詳細敘述了他對民意感到懷疑的理由。
首先,現代社會過於複雜,而受時間精力所限,民眾對世界的瞭解並不是透過自己直接的一手觀察而來,而是要依靠閱讀大眾媒體的介紹。
李普曼把這種媒體描繪出來的世界稱為“擬態環境”,或者可以翻譯成“模擬環境”、“偽環境”。李普曼非常富有洞見地指出了,我們以為自己看到的、思考的是真實世界,其實只不過是媒體建構的偽世界。
這有點類似於柏拉圖提出的洞穴理論。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描述了一群生活在洞穴裡的囚犯,他們一輩子都不能離開洞穴,腿和身體被鏈子固定住,所以他們只能看到洞穴的牆壁,看不到洞穴的出口。
在牆壁上,有一些閃動的影子,那是因為洞穴上方有一堆燃燒的篝火,火光照在不同的物品上,把影子投射到了牆壁。所以對囚犯來說,他們一輩子看到的就是這些影子,他們以為影子就是這個世界的全部。

《鏡子森林》
如果這時候給囚犯鬆綁,讓他們到洞穴外看看火光和真實的事物,他們反而會認為,那都是虛假的。他們可能會希望重新回到自己熟悉的位置,認為只有在牆壁上看到的影子才是世界的真相。
在李普曼的理論中,生活在現代社會的民眾好似這些囚犯,一輩子都只能透過媒體的資訊來間接看到世界。而媒體的報道又往往是不全面的、過分簡化的,甚至是有誤導性的。所以,也許民意一開始就沒有一個很堅實的基礎。
李普曼懷疑民意的第二個原因是:就算民眾得到的資訊是全面的、準確的,他們又真的有能力基於這些資訊做出理性的分析嗎?
這裡涉及到一個耳熟能詳的概念:刻板印象。刻板印象不是指對某一個具體的個體的印象,而是對一個群體形成的固定印象,比如覺得女人就是感性的,黑人就是會打籃球,上海人就是精緻,不論這種印象是讚揚的還是貶低的,它們都是不恰當的以偏概全,因為它們忽略了個體的差異和多元性。
李普曼認為,人們在看待具體的事物的時候,總是容易把它們套到大的類別中去,而人們對這些大的類別的看法又是充滿刻板印象的。人們會先入為主地利用腦中的偏見和成見來看世界,用李普曼的話說,“我們不是先看到事物,然後給它們下定義,而是先下定義然後再去看它們。”
基於上述兩個原因,李普曼認為,源於啟蒙時期的民主理論完全不適用了,因為那個時候的假設是,人對周圍世界有直接的經驗和理解。可是在複雜的現代社會里,民眾在理解世界方面尚且有困難,做出明智的決策更是難上加難了。
在出版《輿論》的三年之後,李普曼又於1925年出版了《幻影公眾》(The Phantom Public),“phantom”是幽靈的意思。這本書繼續闡述了他對傳統民主理念的不滿,甚至可以說是幻滅。
從書名中也能看出,他不認為公眾是一個能夠思考和決定的有機體,而是一團幻影,我們無法指望一團幻影做出明智的決策。
那麼,如果依賴民眾的傳統民主理論行不通了,我們又該怎麼辦呢?李普曼給出的答案基本上可以被理解為:專家治國、精英治國。

《黑水》
他認為,應該有一批受過特殊訓練、能夠接觸準確的資訊、頭腦中不存在刻板印象等偏見、教條的人,他們專門來了解資訊,並且獨立判斷,達成意見。然後把這些意見交給立法機構和行政部門,以便它們制定和執行科學的決策。
李普曼把普通人稱為“局外人”,局外人可以向專家詢問有關事實是否得到了充分的考慮,但他自己不能決定什麼事實是有關的,甚至不能決定什麼應該被充分加以考慮。用李普曼的話說:“在很大程度上,公共利益與輿論完全格格不入。並且,公共利益只能由一個特殊階級來管理。”
在李普曼看來,新聞業的作用就應該如此,編輯記者應該擔任公眾的領導者,為大家分析解讀各類事務。而為了避免媒體誤導、欺騙民眾,編輯記者要接受專業教育,要以一套專業的操作守則來行事,保證自己不會去有意誤導公眾。
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美國新聞業開始追求客觀性的規範,追求專業化,而李普曼就是其中一個主要的提倡者,他也因此被視為是整個20世紀美國新聞業理念的奠基人。

《聚焦》

杜威如何挑戰李普曼的理論


用“李杜辯論”來理解網路輿論
在傳統媒體時代,媒體的基本執行模式還是“李普曼式”的,即由一小群媒體精英來採訪和寫作,然後單向地傳播給受眾。但是Web 2.0使得所有人都可以在網際網路釋出內容,發聲和參與的門檻基本不存在了,這似乎為“杜威式”的理想提供了一種可能。
民眾透過網際網路的討論,的確能逐步形成一些共識,不僅是彼此之間不斷學習進步,這些輿論壓力也能推動一些更好的政策的出臺。比如說近幾年來,關於“反家暴”“防治性騷擾“方面的政策,就在很大程度上得益於網際網路上的輿論推動。
早期BBS年代,在天涯、凱迪、西祠衚衕之類的論壇上,有非常多智慧的閃光以及有質量的交流,杜威的理論迸發出了它的生命力。
但如今再談起網路輿論,可能很多人首先想到的便是一系列負面的詞彙:情緒化、非理性、容易煽動、容易被“帶節奏”,李普曼的“幽靈”似乎又重新出現在了網路空間。
其實,“李杜辯論”給我們最大的啟發,就是從來沒有所謂的救世主,我們既不能指望民眾永遠明智,也不能期待精英一直正確。
在一個健康的生態系統當中,最重要的是,每種角色都能各司其職,雖然大家都有弱點和侷限,但也都有能發揮作用的地方。
更具體一點說:我們同時需要“李普曼式”的精英和“杜威式”的民眾。“李普曼式”的精英會相對見多識廣,有著高於常人的理解能力和判斷能力。但更重要的是,他們能夠保持自己的獨立性,他們做出的判斷完全是出於自己的判斷,而不是受到任何機構或者個人的壓力。
在李普曼的設想中,精英們絕對不是和政府或者大企業打成一片、沆瀣一氣的。恰恰相反,精英需要在手握權勢的人做出錯誤的決策時,及時站起來表達不同意見。如果將自己的專業判斷置於權勢的影響之下,那麼精英就會失去意義,這也絕不是李普曼理想中的樣子。
所以,我們需要那些有見識的精英“大V”,尤其需要他們保持真正的獨立性,為自己在網路上發表的意見負責,而不是成為某些利益的代言人。

《鏡子森林》
而“杜威式”的民眾,是指作為個體,他們會犯錯誤。但當大家可以更好地對話、溝通,就會產生許多智慧。所以我們要設計更好的參與機制,讓更多高質量的對話可以發生,而不是讓垃圾內容充斥網路,讓人們沒有興趣參與對話。
即便是在網路輿論如此糟糕的當下,我們依然能從微博的帖子和評論區,能從一些播客節目和影片節目當中,看到來自民眾的智慧,看到令人激動的對話和聯結,它們的質量和意義遠勝過一兩個媒體精英的說教。
如今的網路輿論存在一些缺陷,精英不獨立、不負責,而民眾則缺乏聯結,缺乏發生有意義對話的場合和機制。
個體或許可以從身邊的小環境開始,嘗試進行杜威式的溝通交流,不管大環境如何吵鬧,自己先主動進行“明亮的對話”。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選擇關注那些真正獨立和負責任的、李普曼式的精英。另外,我們也需要更好的社會環境來讓兩者更好地發揮優勢、揚長避短。
在如今的環境中,重提李普曼和杜威的辯論,是非常有意義的。我們在輿論生態系統中其實都是一邊消費內容,一邊轉發和擴散內容,很多人還會同時生產內容。
當我們對網路輿論感到失望的時候,我們自己又都是網路輿論的一部分,它不是一件我們能完全作壁上觀的事情,也不是一件我們能完全脫清干係的事情。
在改變的道路上,個人的力量雖然微小,但是就像杜威提醒我們的:人從來都是社會性的動物,當一些微小的力量形成聯結和共振,也就有了改變的可能。
本文摘選自看理想節目《讀懂新聞:無限人生書單第4季》第6講,作者:方可成。內容有調整,標題已作修改,原標題為“沒有永遠明智的民眾,也沒有一直正確的精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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