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自從讀《紅樓夢》以來，老有讀者給我說，紅樓讀不進呀，人物太多了，說話還囉哩囉嗦，半天不進入正題。
以前我都報以呵呵，後來想想，他們說的可是真實感受呀。並且他們說這話時，更多的是自我懷疑，他們是相信紅樓有正題的，只是沒讀出來。那一定是哪裡出問題了。
問題出在哪兒呢？我覺得還是紅樓夢的寫法。它太過於寫實，太過於客觀，甚至太過於任性——我就是要如實記錄所見所聞，你看懂看不懂我不管——這樣一來，它不是沒有“正題”，而是諸多“正題”都被隱藏起來了。
02
今天我們透過書中一件小事，來聊聊紅樓的正題，也是紅樓的讀法。
第四十四回，回目叫做“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喜出望外平兒理妝”。大致故事是，這天鳳姐生日，賈母大擺酒宴，席間鳳姐多喝了幾杯，不勝酒力，提前離席回房休息。卻遇到老公賈璉與鮑二媳婦偷歡。鳳姐一怒之下，衝進去與鮑二媳婦廝打起來。
姦情敗露，按古代的道德風俗，鮑二媳婦就沒法做人了，於是上吊自盡。今天要聊的話題，就發生在這個當口。
書上說，賈璉和鳳姐剛和好，忽然下人來報：“鮑二媳婦吊死了。”賈璉、鳳姐聽了，先是吃驚，可隨後鳳姐馬上“收了怯色”，說道，死了就死了，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話音剛落，管家婆子之一，林之孝家的也來回報。請注意，林之孝家的回報的是同一件事，但是多了一條資訊，她說：
“鮑二媳婦吊死了，他孃家的親戚要告呢。”
只這一句話，就可以分出閱讀力的三個層次了。第一層，就是一點不多想，粗讀，死了人要告狀，不是很正常嗎？這個層次可以讀懂大概情節，但讀不出趣味。第二層，就會多想一步，哦，是她孃家人要告狀，要打官司，婆家人不告。這就讀出點味道了。
最好的是第三層，能想一想為什麼婆家人不告狀？孃家人為什麼告狀？這個問題，書上是沒有明寫的，但是所有的線索，曹公都擺在我們面前了，就看讀者會不會多想一步。
03
繼續往下看。
鳳姐聽了，仍舊不怕，是“笑道”：“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說，我才和大家勸過了——“又威嚇了一陣，又許了他幾個錢，也就依了。”
“也就依了。”這四個字何等現實，何等殘酷。鮑二媳婦死了，作為孃家人，就是死了女兒，所以孃家人來討說法，要告狀。就在我們要同情她孃家人時，她孃家人卻“依了”。
為什麼依呢？一是害怕賈府勢力，二是有了賠償銀子，第三也是最關鍵的一點，女兒死得不光彩。
林之孝家的對鮑二媳婦孃家人的心理，摸得清清楚楚。所以她的招數，一是威嚇，二是許錢。所謂“恩威並施”。
再看鳳姐的話。林之孝家的說完，鳳姐說，我沒一個錢！“有錢也不給，只管叫他告去！也不許勸他，也不用鎮嚇他，只管讓他告去。告不成，倒問他個以屍訛詐！”這是施威。
賈璉卻悄悄給林之孝家的使眼色。出了門，便和林之孝商量，給死者家屬送去二百兩銀子。這是施恩。
林之孝家的做法，恰好符合賈璉、鳳姐夫婦二人的處事風格。由此一件事，就知道為什麼林之孝兩口子會深得榮府信任。
鳳姐因遷怒而施威，賈璉因內疚而施恩，林之孝家的恩威並施，鮑二媳婦孃家人見好就收，都是人情世故。
04
但紅樓夢的深度還不止於此。
按說現在銀子也賠了，事主也“依了”，也就沒事了。可是賈璉又幹了一件事。書上寫道：
賈璉生恐有變，又命人去和王子騰說，將番役仵作人等叫了幾名來，幫著辦喪事。那些人見了如此，縱要復辯亦不敢辯，只得忍氣吞聲罷了。
早些年我讀到這裡，還想著賈璉真好，知道找些官府人員幫忙治喪。後來發現，是我想簡單了。“幫著辦喪事”，只是說給外人聽的漂亮話。
鮑二媳婦孃家人雖然“依了”，卻並不能讓賈璉徹底放心。雖然他不是兇手，可是按照大清律例，凡是死於非命之人，都要報官。只有經過仵作驗屍，填寫屍格，官府蓋印結案之後，才是真正的了結。鮑二媳婦死於自殺，賈璉並不擔心吃官司，他擔心的是聲譽。
如果事情鬧大，賈府二爺通姦，王家小姐捉姦，並鬧出人命，傳揚開去成何體統。敢情大名鼎鼎的詩禮簪纓之族，整天就幹這些事。
賈璉必須要萬無一失，杜絕後患。這幫番役仵作，其實是來幫賈璉的，是對苦主的一種威脅——你看，官府的人我隨叫隨到，你還告什麼官。
那為什麼找王子騰呢？書讀到這裡，很多人或許會說，因為王子騰權勢大呀，又是鳳姐的叔叔，鳳姐那些違法亂紀的事，不都是王子騰擺平的麼！這麼說當然沒錯。不過如果你讀的夠細，還能讀出更多資訊。
按清代制度，京城內只有督察院和刑部才有仵作，而第四回說王子騰官至“京營節度使”，哪怕後來官運亨通，升遷九省都檢點，奉旨查邊，也是在兵部部門就職，何來的仵作呢？
這就是紅樓的不寫之寫，是曲筆，正題都隱藏起來了。
“節度使”原本是唐朝官職，掌管一方的軍、政、財大權。到了宋朝，官名雖在，權力已被大大削弱。但這個官職的軍權屬性並未改變。在《紅樓夢》裡，“京營節度使”就是掌管京城軍隊的一把手。京城凡有盜竊鬥毆或人命案件，雖然都管督察院或刑部管，但在辦案過程中，往往需要軍營協助，所以各部門之間職責劃分並不明確，歷來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從王子騰火箭一樣的升遷速度看，此人很能幹，且長袖善舞，在皇帝面前非常得寵。這樣一個人，向督察院或刑部打個招呼，要來幾名衙役仵作，豈不是一句話的事。
後來賈璉偷娶尤二姐，鳳姐又是找到叔叔王子騰，包攬詞訟，指揮著督察院辦案，就是對這次事件的印證。
所以我們完全可以大膽猜測，日後四大家族勢敗，壓倒王子騰的稻草之一，肯定有鮑二媳婦這樁風流案。
05
最後，再來看看這起命案中的關鍵人物，鮑二。
是不是很奇怪。明明鮑二才是直接相關人，損失最大，情感傷害最深，可書裡偏偏沒給鮑二多少筆墨。這就是紅樓夢告訴我們的，筆墨少不等於分量輕。
來看看怎麼寫鮑二。賈璉忙完這攤子事，叫來鮑二。書上寫道：
（賈璉）又梯己給鮑二些銀兩，安慰他說：“另日再挑個好媳婦給你。”鮑二又有體面，又有銀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賈璉。”
現在炎炎夏日，可是這一段讀來，令人渾身發冷。鮑二是賈府的男僕，不敢對抗賈璉可以理解，但是他的表現可不單單是害怕，更多的是冷漠，是麻木。媳婦嘛，死了再娶，只要有體面，有銀子，還愁沒有媳婦？
可她媳婦是怎麼死的呢？真的是水性楊花風流成性嗎？不全是。
前文說得明白，賈璉光天化日之下，讓小丫頭拿了“兩塊銀子，還有兩根簪子，兩匹緞子”送給鮑二媳婦，她才上門的。這麼多東西，鮑二不可能不知道，鮑二媳婦也不可能瞞得過去。
所謂偷歡，只是對鳳姐來說，對外人，乃至對鮑二，這不是偷歡，而是一筆買賣。鮑二媳婦的賣身錢，鮑二也是要花的。
可是現在，鮑二媳婦揹著淫婦之名死了。親夫不同情，姦夫也不同情，孃家人假裝同情。外人呢，更不同情。賈母事後說起這事，就把“鮑二家的”說成“趙二家的”。沒人在乎這個女人的死亡。很快，後文就告訴我們，賈璉果然說話算話，給鮑二又挑了個媳婦。
只聽新人笑，誰聞舊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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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還認為紅樓夢囉嗦嗎？
紅樓寫法，最擅一筆作數筆用。這段情節繼續深思下去，其實還一層作用，那就是將賈璉與寶玉做對比。
就在昨天，也就是鳳姐生日、賈璉偷歡這天，寶玉偷偷跑出賈府，祭奠了金釧兒。金釧是王夫人的丫頭，因和寶玉調情，被王夫人打罵一頓，又趕出賈府，於是投井而死。金釧之死，寶玉心心念念，牢記她的祭日，在賈府為鳳姐慶生當天，跑到城外祭拜。
璉二爺濫情，寶二爺痴情；璉二爺偷歡，寶二爺偷祭；璉二爺恬不知恥，寶二爺心中有愧。
多麼鮮明的對比。
這就是紅樓夢。它只是下筆輕，用筆省，但絕非無關痛癢。那些散落在敘事角落裡小情節、小人物，看似無足輕重，一旦拼接起來，就有千鈞之力。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