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走出“舒適區”的歐央行
過去兩年裡，隨著歐洲的通脹水平開始走低，歐央行也順利進入了降息週期。這個過程中，歐洲經濟雖然不算強勁，但也沒有陷入衰退。2025年一季度，歐洲經濟的表現更是超過了市場和歐央行的預期。通脹壓力緩解，經濟表現尚可，這是屬於歐央行的“舒適區”。
然而，歐央行並未對此感到樂觀。歐央行明確指出，2025年一季度歐洲經濟之所以能超預期，主要是由於愛爾蘭出現了“異常”的增長，同時疊加了歐洲企業為規避關稅而“搶出口”帶來的短暫繁榮。把這兩個因素剔除之後，歐洲經濟的表現並沒有資料顯示的那麼好。
更大的挑戰還在後面。歐央行清楚地認識到，特朗普政府在第二任期內推行的“美國優先”政策會直接衝擊到歐洲的宏觀經濟。無論是美國的貿易政策，還是其財政政策的外溢效應，都給歐央行帶來了巨大的不確定性。
首先就是關稅衝擊。在歐央行看來，美國加關稅的做法一定會對歐洲經濟造成衝擊，但是具體的影響機制、持續時間和範圍存在非常大的不確定性。因此，歐央行在進行經濟預測時，不得不將美國的貿易政策作為核心不確定性因素，併為此設定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景：基準情景是美國對歐洲出口徵收10%的關稅且歐盟不採取報復措施；而不利情景則是美國將關稅提高至20%，並引發歐盟的全面反制。
這種不確定性對實體經濟的抑制作用是非常直接的。對於2025年的經濟增長，歐洲兩大權威機構——歐央行與歐盟委員會——給出了高度一致的偏悲觀預測。雙方均預計歐元區當年的實際GDP增長率僅為0.9%。這一數字不僅低於潛在增長率，也意味著歐洲經濟在經歷了疫情和能源危機的衝擊後，仍未找到強勁的復甦動力，持續在低增長的泥潭中徘徊。
與關稅政策的直接衝擊相比，美國財政政策的外溢效應則更為隱蔽。美國財政政策對歐洲的影響主要是透過金融市場傳導，因為歐洲很難與美國市場完全隔離。美國的減稅措施本質上就是財政擴張，而這極有可能推高美國國債的收益率。美國作為全球金融體系的核心，其利率的上升會迅速透過匯率波動、資本流動等多種途徑，傳導至歐洲市場，從而衝擊歐洲的金融市場並直接影響歐洲央行貨幣政策的傳導效果。
總之，歐央行非常明確自己不會在“舒適區”待太久，或許很快就要直面美國政策給歐洲經濟帶來的巨大不確定性。按照歐央行的評估，關稅在中長期給歐洲經濟帶來的是巨大不確定性，而財政刺激引發的金融市場波動，則可能影響到歐洲的金融穩定。雖然現在歐央行尚能保留2%的政策利率空間，但應對這些不確定性，僅靠貨幣政策恐怕是不夠的。
“雙重衝擊”下的歐洲
處於戰略迷茫期
經濟前景上的不確定性只是歐洲當下面臨的挑戰之一，而且不是最大的挑戰。歐洲當前面臨的真正挑戰主要來自地緣政治方面。用歐洲人自己的話講，就是歐洲在地緣政治上正面臨“雙重衝擊”——美國對歐態度發生改變，以及曠日持久的俄烏衝突。
最大的衝擊來自美國。這可能是最讓歐洲難以接受的地方。自二戰以來，美歐之間形成了緊密的軍事、政治和經濟的全面同盟關係。憑藉這種同盟關係，歐洲在地緣政治方面的安全得到了保證，不僅平安度過了冷戰階段，還在冷戰結束後充分享受到了全球化和第三次技術革命的紅利。
但是，到了特朗普第二任期，一切都不一樣了。三件連續發生的事件讓歐洲徹底意識到美國對歐洲的態度和政策發生了重要改變：
一是美國副總統萬斯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上發表的演講直接抨擊了歐洲的現狀和政策，這一講話在歐洲內部引發了極大的震動。
二是美國總統特朗普在俄烏問題上明確表示美國的立場要改變，更加積極與俄羅斯接觸，並減少對烏克蘭的援助，這被歐洲普遍理解為美國要在俄烏問題上逐漸置身事外，歐洲因此更需要靠自己來應對俄烏問題帶來的挑戰。
三是美國對歐盟同樣加徵了所謂的對等關稅，其中對歐盟的關稅高達20%，並沒有因為歐洲是盟友而區別對待，相反還表現出了對歐盟格外的不滿和關注。
總之，美國對歐態度的轉變對歐洲的衝擊似乎比想象中還大。在拜登政府時期，美歐在各個領域的合作都是不斷加強的，這讓歐洲在疫情衝擊和俄烏問題面前都挺有底氣。但是，特朗普剛開啟第二任期，就在非常短的時間裡，以一種讓歐洲難以想象且非常決絕的方式和態度，直接打破了美歐之間密切合作的狀態，把歐洲弄得很懵。所以，歐洲在經濟、金融和軍事等方方面面都在調整策略，都在強調獨立自主。
曠日持久的俄烏衝突也讓歐洲愈發感到了危機感。這種危機感不只是現有秩序被打破的焦慮，更是一種幾乎每個歐洲人都掛在嘴邊的“生存危機”。在歐洲人眼中，俄烏衝突的本質是對整個歐洲安全架構的直接挑戰，是對“不用武力改變邊界”這條紅線的直接挑戰。如果不能儘快徹底解決俄烏問題，未來這樣的挑戰大機率會蔓延到歐洲更多地區。這是很多歐洲人的想法，也是歐洲人把俄烏衝突當成自家事的底層邏輯。在這個問題上，歐洲人非常堅定，不會妥協。
一位歐洲智庫的專家告訴我們，他覺得俄烏衝突或許會持續十年以上，且衝突範圍可能會進一步擴大，因此歐洲有非常迫切的現實需求去團結起來，並儘快增強自身的軍事實力，從而為未來可能爆發的更全面的衝突做好準備。他說，我們現在在考慮的問題是，要不要送我們的孩子上戰場。
雙重衝擊下，歐洲熟悉的環境開始崩塌。歐洲根本沒有時間來適應新的環境，來認真思考未來的歐洲在世界體系中究竟要發揮怎樣的作用、扮演怎樣的角色。
歐洲被推到了未來世界的叢林入口，這個叢林迷霧環繞，歐洲不得不進入，但又不知何去何從。
德國增加財政支出
並加強軍備是最清晰的樂觀理由
雖然戰略層面上，歐洲仍然比較迷茫，但有些事情，歐洲應該是想清楚了。比如，歐洲需要更加團結統一，並且增加財政支出搞軍備。
所有問題裡，歐洲想得最清楚的事情就是要增加財政支出來提高國防開支，其中德國的角色變得至關重要。目前，在歐洲的北約成員國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加國防開支，普遍朝著佔GDP 2%的目標邁進。值得注意的是，歐洲各國已基本改變對德國軍事實力的警惕，轉而“希望看到一個在軍事上更加強大的德國”，以提供內部軍事保護。
德國不僅在2024年實現了軍費開支佔GDP 2%的目標，還計劃將該比例提升至5%。在我們調研過程中，只要討論到歐洲的長期展望，絕大多數歐洲專家都提到了這一點。德國增加財政支出並加強軍備，被歐洲人看成是對歐洲經濟增長和地緣安全的雙重利好。
還有一個繞不開的話題就是“德拉吉計劃”（Draghi Agenda）。這是由前歐洲央行行長馬里奧·德拉吉牽頭撰寫的一份提升歐洲競爭力的研究報告，目前是指導歐洲戰略調整的重要藍圖，許多歐洲專家都提到了這一點。
這份報告的核心內容是，歐洲過去依賴廉價俄羅斯能源、廣闊中國市場和美國安全保障的增長模式已經終結。歐洲在創新、生產率和關鍵技術領域正落後於美國和中國，改革迫在眉睫。歐洲改革的最終目標是使歐洲“更強大、更有韌性、更具創新性，並且無疑更具自主權”。
其中，“加快包括能源、電信和金融等領域的歐洲市場一體化程序”的議題被廣泛提及。其中，金融領域的構想是建立一個“儲蓄與投資聯盟”，透過打破不同歐洲國家之間的監管、稅收和法律壁壘，讓歐洲內部的資金更好地流向歐洲的創新行業和企業，以減少歐洲創新企業對美國資本市場的依賴。
同時，歐洲還在積極推進數字歐元專案，核心目標是解決歐元區至今沒有統一支付系統的問題，現有的支付和結算體系都是以美國公司為基礎。在當前地緣政治風險加劇的背景下，擁有一個自主可控的支付基礎設施，被歐洲人視為捍衛歐洲金融主權和實現“支付領域戰略自主”的關鍵一步。
這麼看下來，歐洲似乎也沒有那麼迷茫，畢竟有這麼多已經想清楚的事情。但是，就像一位歐洲專家說的那樣，歐洲現在“想清楚要做的事情並不少，但要做到又很難”。當下歐洲提出的很多構想或思路，都是已經討論了幾年甚至十幾年的問題。
其實，歐洲人自己很清楚，歐洲問題的癥結在於“缺乏執行戰略決策的領導力”。雖然德拉吉報告可以說是邏輯清晰、結論準確、內容詳細、思路合理、方案具體，但歸根結底，沒人能夠把這份報告真正落地。尤其是在涉及財政、外交和安全等主權高度敏感的領域，許多決策仍需27個成員國“全體一致”同意。這意味著任何一個國家的反對，都可能使整個議程陷入停滯。
一位歐洲專家的看法是，儘管俄烏衝突讓歐洲有了緊迫感並變得更加團結，但這種壓力並沒有大到能夠讓歐洲真正團結一致的程度，因為不同成員國之間的訴求差異實在太大了。
例如，在財政問題上，北方“節儉國家”與南方國家的分歧由來已久；在產業政策上，擁有強大工業基礎的國家與依賴服務業和農業的國家訴求各異；在金融監管上，各國在破產法、稅收制度、金融機構許可等方面的差異，使得資本市場一體化舉步維艱。即使是在已有重要進展的銀行業聯盟領域，關於建立統一存款保險制度的最後一步也因成員國的分歧而遲遲無法完成。
歐洲開始重提“歐元時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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