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逆行人生》全片,都在直面一種現實主義的恐怖,這是電影最有價值的部分。
影片從頭到尾都有一個沒有正面展示過、但是貫穿整個核心劇情的角色,無時無刻都在主角耳邊默默低喃:您有新的訂單了……您的訂單即將超時……您的訂單已被使用者取消……令人不寒而慄
這聲音無時無刻、隨時隨地都會出現,尤其是在主角團剛剛完成一項任務,以為可以鬆一口氣,正在放鬆身體與精神中,忽然這個聲音就某個“不可知的深淵”中響起,讓你發現剛剛的一切都是虛構的假象——這就是為什麼一部現實題材的影片能給我們一種恐怖感,因為越真實,就越可怕。

這個聲音叫做“系統”。
電影中最恐怖的情節莫過於那個“笑臉計劃”,無論你在哪裡、你在幹什麼,都必須要第一時間對著那個“不可知的聲音”的擺出笑臉,嘴角的弧度還得達到要求,否則就會被降下“神罰”——封號三天。主角高志壘正在低血糖中,還要對著摔碎的手機螢幕從哭臉中擠出笑臉,這一幕我願稱之為國產現實主義恐怖的巔峰。
克蘇魯神話三大特點:不可直視、不可描述、不可接觸——這不就是困住外賣員的
“系統”麼。網路一大熱點話題就是討論“中式克蘇魯”是什麼樣子的,現在終於明確了,就是這個“系統”了。
“系統”麼。網路一大熱點話題就是討論“中式克蘇魯”是什麼樣子的,現在終於明確了,就是這個“系統”了。
前年大火的韓劇《魷魚遊戲》其實就是某種變形版的“克蘇魯概念”,一個至高的、看不見的聲音,再為你制定規則,做這個、做那個……是不是跟電影裡催促外賣員的“天籟之聲”如出一轍?但是呢,跟我們的外賣系統一比簡直小巫見大巫了,因為我們是合法合規的,我們是法律認證的“克蘇魯”,這就讓克蘇魯的恐怖更加不可名狀了。

我在看《逆行人生》之前的心理預期是,只要不拍成一個春晚小品式的“一起包餃子”,能夠引起社會的熱議、只要大家能討論起來,這部電影就達到了它的目的。尤其是,必須要反映出“系統”是怎樣吃人的,要體現出美團、餓了麼等平臺是如何在背後吸血的。
這一問題早就引發了社會的普遍關注,當年人物雜誌寫了一篇《外賣騎手,困在系統裡》,後來北大的博士後陳龍的論文《“數字控制”下的勞動秩序——外賣騎手的勞動控制研究》,這兩篇都反映了一個共同的現象:系統是怎樣透過“最佳化”,讓外賣騎手的送餐時間越來越短的。
簡而言之,同樣的距離,掙的錢越來越少,需要的時間越來越短,這就是系統操作下的“內卷”;同樣外賣員更拼命了,給道路上所有人的交通風險變大了,大家的境遇都糟糕了,“內卷”下的互相傷害完成了。而唯獨透過“生產力內耗”賺到錢的,是背後的大資本。
這裡直接引用陳龍博士在論文裡的原話,大家可以感受一下專業人士的專業語言是怎樣描述這問題的:
“一方面,經過平臺公司對控制權的重新分配,平臺系統與消費者取代了平臺公司對騎手進行管理。平臺公司看似放棄了對騎手的直接控制,實則淡化了僱主責任;勞資衝突也被相應地轉嫁到平臺系統與消費者之間。另一方面,‘數字控制’從實體的機器、計算機裝置升級為虛擬的軟體和資料,平臺系統透過潛移默化地收集、分析騎手資料並將資料結果反作用於騎手而使勞動秩序成為可能。” “數字控制不僅削弱著騎手的反抗意願,蠶食著他們發揮自主性的空間,還使他們在不知不覺中參與到對自身的管理過程中。數字控制還表明,資本控制手段不僅正從專制轉向霸權,而且正從實體轉向虛擬。”
“儘管平臺系統用於管理騎手的資料是客觀的,但其背後存在利益導向。技術不管再怎麼飛躍,本質上依然服務於資本。而對技術神話的盲目推崇時常讓我們放鬆對幕後操作的警惕。因此,我們應該看到,平臺系統並非客觀中立的‘管理者’,‘數字控制’的背後存在著資本操縱的身影。如果說社交媒體、購物網站的內容會根據受眾的偏好和習慣進行因人而異地推送已成為公開的秘密,那麼我們也有理由相信,網際網路平臺公司正將他們收集來的資料運用到使其利益最大化的管理中。”

如果大家覺得上面這段話過於學術,可以結合電影裡的情節來看,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情節:外賣員普遍對跑得最快“
單
王”大黑表達不滿,因為“系統”會以跑得最快的這個外賣員為基準,去矯正其他外賣員的送餐時間,所以只能越來越“卷”。
有一句一帶而過的話很重要,不知道大家注意了沒,老摳對大黑抱怨:以前跑12個小時掙到的錢,現在必須要跑14個小時了。這就是血淋淋的現實,這就是不斷加碼的系統,這就是合法合規符合市場環境的“吃人”。
還有一個很細節的內容,雖然電影裡沒有明說,但是每時每刻都在展現,那就是:如果外賣員嚴格遵守交通規則,那麼他們的送餐時間一定會是超時的,因為“系統”這個克蘇魯邪神永遠把時間壓在了違規線之下——不闖紅燈、逆行、上人行道、抄近路,就不可能按照邪神所規定的時間送達。
電影裡最後的彩蛋,是美團(吃貨)老總看高志壘的專案,然後吃了一口包子,我強烈感覺他這吃的應該是人血饅頭。

《逆行人生》這部片子的意義就是引起討論和關注。不要說討論和關注度沒有用,雖然個體是微不足道的,但也有自己獨特的價值——這個價值就是聯合起來,對於社會共同問題積極發聲,由聚合形成輿論,由輿論形成能量,而這一種能量是可以改變現實社會的。
就比如說,油罐車事件早就在一波又一波熱點中淹沒了,毫無下文。舉一個正面的例子,當年城管暴力執法,房地產暴力拆遷問題非常嚴重,但是隨著民怨沸騰、輿論持續關注,城管問題和暴力拆遷問題基本解決,甚至還出現了矯枉過正——比如城管對於一些“刁民”過於寬容,用納稅人的錢無底線滿足貪婪的拆遷戶等等,都是陷入了按鬧分配的困局。
我想說的是有關注是產生改變的必要但不充分條件,也就是說關注不一定改變,但是沒有關注、沒有討論那是一定沒有改變。除非你真相信這種童話:既得利益者在某一天忽然良心發現,在沒有外力干預的前提下,自發自覺自願地吐出自己嘴裡的肉。
這就是為什麼我對一切現實主義作品都給予了高一檔的評價,比如去年暑期檔,我就為大家反覆多次推薦王寶強的作品《八角籠中》:《王寶強的《八角籠中》,揭示了哪些殘酷的社會真相?》。任何現實主義作品在當今影視圈的大環境下都是難能可貴的,因為關注就是改變的第一步。

所以我反對所謂“小布爾喬亞無病呻吟”的說法,這裡也明顯不合適。如果是小布爾喬亞,那主角也不會甘願從事體力勞動、讓兒女從國際學校退學、賣掉新房。我反而覺得,這更是抽向小布爾喬亞的一個耳光:告訴他們哪來什麼優越感,你們的本質都是無產階級,你們光鮮亮麗的生活與毀滅之間隔著的就是一場大病。
什麼是“小布爾喬亞無病呻吟”?就是幾千年社交網路上那一次惡臭的討論:“外賣員不配得到謝謝”,這就是一群傻逼腦力工作者莫名其妙的對體力勞動者的優越感。

什麼時候待人接物最基本的禮貌在某些人眼裡都成了一種恩賜與特權了?什麼叫“服務業人員沒有資格說要我說謝謝”?科普一下定義,第一產業農業,第二產業工業,第三產業服務業——那麼農民土、工人髒、服務人員沒資格,敢問您是哪個高貴的人種?難不成您是不從事任何生產的貴族,流淌著斯特拉斯堡高貴的血液,我們這些下等人在這個白色的季節裡能服侍您是無上的榮光,怎麼敢要一句謝謝呢?都是爹生娘養誠實勞動合法經營出來討生活的人,誰瞧不起誰啊?
但是這個現象非常普遍,不管在現實中還是網路上,散發著這種有著小布爾喬亞惡臭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他們突出的一個特點:不把體力勞動者當人看。
這群人明明自己窮得一逼,沒有一毛錢資產,月光族信用卡花唄網貸輪番用,從事最基本的重複性腦力勞動,日常加班沒加班費下班回家一個微信馬上切換到工作狀態,最喜歡朋友圈美顏網紅店打卡以及分享各種網路成功學課程,靠父母接濟在一線城市勉強生活然後就覺得自己是上等人了,就覺得自己特別小資特別文藝了,就瞧不起那些送外賣送快遞保安保潔農民工等體力勞動者們了。
電影裡高志壘好歹還貸款買了房,孩子能上國際學校,所以他開始也優越感爆棚,他開始也瞧不起外賣員。結果呢,一場大病一次裁員,就把他打回了無產階級的原型。

講真我挺喜歡電影裡這設定的,就是要抽這些沒點逼數的所謂“中產階級”的臉。中產階級就是一個偽概念,不掌握生產資料的統統都算無產階級,靠貸款買房的怎麼有臉說自己“中產”了?我最喜歡的一個設定就是:高志壘本身就是演算法工程師,結果他送外賣時就成了自己設計算法“系統”的奴隸,這一個迴旋鏢精準地扎住了自己。
我是可以預料到電影會讓一群傻逼中產破大防,因為它戳破了中產積極虛偽的面紗,告訴他們你們營造出繁榮假象的“景觀生活”屁都不是,你們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屁都不是。電影中也很直接,貸款買的新房賣掉,孩子的國際小學退掉(沒明說,劇情有暗示,不能跟誰誰做同學了)。這些情節好啊,就是要刺痛那些傻逼中產的玻璃心。
當然,電影裡高志壘和肖妮夫婦還是可愛、可敬的,他們沒有瞧不起體力勞動者,他們在生活困境時也果斷選擇了體力勞動:高志壘去送外賣,肖妮看劇情暗示應該是做教培被裁員了,然後去做美甲。相當於都紛紛“脫下了孔乙己的長衫”。

但是,我必須還要說——“脫下了孔乙己的長衫”還不夠,我們還得深思,為什麼體力勞動者會被同為無產階級的腦力勞動者歧視?為什麼因為“脫下了孔乙己的長衫”會被認為是一種階級滑落、會被人所不齒?答案是:“三大平等”遠遠沒有實現。
共產主義的目標之一就是要消滅“三大差別”:工農差別、城鄉差別、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差別。政治經濟學教科書對於“三大差別”的相關解釋為:在私有制社會中表現為對立關係,如城市中工業資本家對體力僱傭勞動者和農民的剝削,在社會主義社會中對立消失,但它們的差別仍然存在:如農業落後於工業,鄉村落後於城市,體力勞動者在文化技術水平、勞動和生活條件等方面落後於腦力勞動者。隨著社會生產力的高度發展,三大差別將逐步消失。
無論是腦力勞動者,還是體力勞動者,都是無產階級。都是靠自己勤勞的雙手養活自己,工作有什麼高低貴賤之分呢?但是,在消費主義的影響下,眾多腦力勞動者成為了“精神上的資產階級”,渾身上下散發著濃濃的小布爾喬亞的惡臭,對體力勞動者產生了一種發自內心輕視與優越感。
所以雖然“孔乙己文學”認為擰螺絲低人一等不是“高學歷”應該做的,這種觀點多多少少令人不適,但也確實是客觀存在的——我在《打工人寧願送外賣,也絕不“進廠”——我來告訴你為什麼》這篇文章中專門分析過這個問題。所以這是生產力發展的問題,畢竟我們現在離共產主義還很遠。

我們在城市長大的當代年輕人們,也要有一個“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覺悟。不是因為我學歷高,而是我不去擰螺絲了;不用進廠,我們至少要首先審視一下自己幸運。而更重要的是,要把體力勞動者和腦力勞動者的命運繫結起來。逐漸去推動城鄉平等、工農平等、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平等。
所以說,電影最大的意義就是用公共話題的影響力去探討我們密切相關的話題,裁員、就業、房價、內卷——透過一個所謂“階級滑落”(小布爾喬亞眼中的)的精英程式設計師送外賣的故事,把我們關心的問題掰開揉碎給所有人看,這種對現實問題的關注是難能可貴的。
最後再多句嘴,我還我反對“一群百萬富翁拍戲,窮人買票去看”的說法。因為娛樂圈現實就是這樣,他們確實很掙錢,但如果因為掙錢就不能演窮人、不能拍攝現實主義題材,那娛樂圈真就只剩下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了,更沒有一點關注社會現實問題的作品了。

不過還可以進步深入思考這個問題,這也是電影中對“系統”的審視對我的啟發——其實電影裡很有很多的“系統”,包括買房、貸款、醫療、教育,都在操控著生活方方面面。而跳出電影又何嘗不是呢,就比如這個“買票去看”的問題。像前兩年一系列抗美援朝題材作品上映,有人說這是發“愛國財”,我們買票去看不是看他導演和演員,而是向偉大的抗美援朝致敬,憑什麼幾十億票房錢讓他們掙了?
這就涉及到了當前電影行業背後的“系統”或“結構”。比如前蘇聯還有我們當年的影視作品,都是國家主導、國家投資,免費拿給全民去看的,因為經濟體制就是公有制,這其中出過太多宏大製作的精品,比如蘇聯的《戰爭與和平》我們的《大決戰》三部曲,直接動用了一個師的軍隊參與拍攝,這在現在是無法想象的。
然而再繼續討論下去,這就涉及到更宏大的一個問題:公有制和私有制的問題。所以現在整體的“系統”就是這樣,影視娛樂圈就是私有制、就是市場經濟,拍電影也需要成本,也得掙這個錢,不然連這作品也看不到。不過這種討論倒是可以展望一下未來:國家能不能重新主導相關作品的拍攝,尤其是能夠主導愛國主旋律、推動社會進步題材的作品?
簡而言之,《逆行人生》丟擲的話題,並不僅僅是一個外賣員的困境,其實跟我們每個人都密切相關,我們或多或少都是“困在系統裡的人”。希望大家對電影和相關話題能夠多關注、多討論,只有關注的人夠多,才有可能迎來一些改變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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