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即吾鄉。
各位好,我是個交響樂迷,昨晚久違的去聽了一場交響樂音樂會。
舉辦音樂會的是一家印尼的交響樂團,指揮是一位印尼當地成名已久的老音樂家,整場音樂會中,他每次上臺都是要推著輪椅上來的,卻堅持站著指揮完了長達兩小時的音樂會。對音樂的熱愛讓人感動。
曲目的選擇也非常考究,整部音樂會的開頭是蘇佩那輝煌絢麗的《輕騎兵進行曲》,一下子把觀眾的精神調動了起來。
而收尾的曲子,則是亨德爾的《哈利路亞》大合唱,亨德爾作為英國德裔作家,他的這首曲子首演的時候,當時的英國國王喬治二世在聽到曲子唱到第一個“哈利路亞”時,就情不自禁地起身站立,並站著聽完了整個曲子。他一站,整個會場的觀眾也都紛紛站立致意。喬治二世在聽完曲子後評價說:“這是天國的國歌”,從此英國乃至歐洲音樂會形成了一個慣例——在聽亨德爾的這首《哈利路亞》時,全場都會起立,以示對這首“天國國歌”的尊重。
老音樂家把這首《哈利路亞》放在曲目的最後,並指揮觀眾一起起立,無疑把當晚的音樂會推上了最高潮,不同國籍的演奏者與觀眾們一同站立,宛如遠來的亨德爾與他的英國觀眾們一樣為音樂所震撼。
音樂果然時上帝的語言,世界的語言:
所以這一晚的音樂體驗,對我是很不錯的。
但當天的音樂會上,最壓軸的還是德沃夏克最著名的交響套曲——《第九交響曲·自新大陸》,可能是因為該樂團計劃前往美國展開巡演,特意選擇了這首“美國第一部交響曲”作為壓軸。但這首曲子其實選擇也的確巧妙,因為德沃夏克為了表現19世紀末美國民族熔爐的特質,在這首曲子中參雜了大量各民族的音樂,德意志民歌、捷克斯拉夫舞曲、黑人靈歌、甚至印第安音樂……然後用自己天才的音樂能力將這些樂曲絲柔順滑、毫無違和感的拼接在一起,輔以節奏、強弱、休止、變調、變奏等等種種變化,竟然讓這首“南腔北調”的交響套曲顯得如此一氣呵成而感情充塞:
尤其是德沃夏克在譜寫《自新大陸》時,已近晚年,又身處距離故鄉捷克萬里之外的美利堅異鄉,所以你聽這首曲子的時候,會發現雖然德沃夏克遊走於各個曲調之間,但音樂的主旨,似乎永遠是他在懷念自己的故鄉——更或者說,一個歷盡千帆的中老年人,站在人生的彼岸,在回顧自己那難以用一語道盡的人生。
這和這位老年指揮家的心境大約有許多契合,所以在聆聽中,你會發現指揮家對樂曲的許多演繹和把握是十分感人的——感動你,歸根結底是他的人生。
聽著這音樂,我突然在想,在我最喜歡的一眾音樂家當中,還從來沒有為德沃夏克寫下一點文字。所以今天任性的想補上一點。

在18-19世紀群星璀璨的歐洲古典交響樂壇上,我覺得德沃夏克是很特別的一位——他的特別在於,他居然是個普通人。
是的,那年頭的音樂家們多多少少都有些奇怪之處,巴赫、海頓是996打工仔;莫扎特、貝多芬是脾氣古怪的怪傑;舒伯特、肖邦是詩人;門德爾松是高富帥;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是紳士;至於瓦格納,音樂之外這傢伙是個混蛋……
與這一眾大仙相比,德沃夏克的人生特別之處就在於他太普通了,完全是個平凡而正常的傑克小老頭、一個老實本分的日子人,正常人該有的那些七情六慾他一樣不少,還特別的戀家、懷舊。所以我覺得聽德沃夏克的音樂,對我來說總是最“順當”的,不同於貝多芬或者柴可夫斯基有些東西你總需要“夠”一下,聽德沃夏克的音樂就像你在自己的情緒之河上泛舟,每一個激昂、平淡、快樂或者憂傷,都流露的那麼自然,讓聽者不禁去說一句:啊,這裡,我懂的,就應該這樣。
所以德沃夏克也許是所有古典作曲家中情感思維最接近現代普通人的一位。雖然他的音樂從不普通。
德沃夏克情感的普通,來自於他普通的人生。
與很多苦大仇深或者出身富貴的其他音樂家不同。德沃夏克出生在捷克一個普通的屠戶的家庭裡。跟《三國演義》裡的張飛一樣,老德的屠夫老爹“家中頗有資材”,卻又是個仰慕文化的人,特別想把自己的兒子培養成一個有文化修養的……屠夫。所以他就花了大價錢送孩子去了城裡比較好的學校讀書,屠宰之外,還學點什麼音樂、繪畫之類的東西。
這裡多說一點,我在《忘川邊的但丁》上為您講述過捷克畫家穆夏的故事。
19世紀的捷克(波西米亞)這個地方,我覺得真的是一片人傑地靈的土地,雖然名義上它是奧匈帝國的領土,當地屬於西斯拉夫民族的捷克人在德意志人統治下,似乎應該是二等公民。但卻貢獻了音樂家斯美塔那、德沃夏克、畫家穆夏、作家哈謝克(《好兵帥克》的作者)、科學家馬赫等等一大批世界頂尖的科學、藝術、文化學者。
捷克的這種人傑地靈,就是因為它獨特的市民文化氛圍。由於是神聖羅馬帝國境內較早工商業興起的地區,奧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的統治者又遠沒有沙皇以及更東方的帝王們那樣兇蠻並注重打壓終將危害王權的工商業,所以捷克地區、尤其是布拉格的市民一直是比較“有腔調”“有脾氣”的,早在三十年代戰爭時期,捷克就發生過“布拉克擲出窗外”事件,代表市民意見的議員敢把國王派來的特使直接從二樓的窗戶上扔出去,以宣誓自己的不服管。捷克人的這種“腔調”可見一斑。


古來一直“有腔調”的捷克市民們。
而這種腔調,演化到19世紀,就是我們看到的那樣——德沃夏克他爹,一個屠夫,平時殺牛宰羊之餘還經常自己組個什麼鄉間樂隊,擔任大提琴手,和朋友們一起樂呵樂呵。對孩子的培養,思維也比較超前。當德沃夏克的音樂老師對他說:這孩子音樂天才了得,留在你家裡殺豬可惜了。他爹二話不說,借錢供德沃夏克上了音樂學院。其實老德家當時有九個孩子,但都接受了很好的教育——這就是捷克的市民階層,在工商業繁榮的大背景下,他們相信知識將改變命運。
但是畢業後的德沃夏克,二十歲到三十歲的這段人生其實過的相當之普通,一直在樂團裡默默的作樂手,期間給有錢人擔任家教,愛上了一對他教的姐妹花中的姐姐,向人家求婚人家沒搭理他,他就轉手娶了仰慕自己的那位妹妹。兩個人倒是據說非常恩愛,小日子很幸福。
本來德沃夏克的人生就這樣平淡的過去了,但其實在他平淡、內斂的外表下,有著一顆雄心勃勃的內心。工作和生活之餘,德沃夏克其實一直在偷偷自學並練習作曲,他對自己作曲要求分外嚴格,甚至曾一度親手燒掉所有自己之前的曲譜。
終於到了三十歲那年,在家庭經濟情況好轉、有了一定的家底兒,並爭得妻子的同意後,德沃夏克辭掉了樂團的穩定工作,開始了職業作曲家的生涯。
相比於我們之前講過,貿然辭職並讓自己生活陷入困窘的莫扎特或福斯特等人,你可以看出,德沃夏克的這個選擇是更謹慎、穩妥的。對於自己的人生規劃,他穩妥、小心的簡直不像一個藝術家,而是工程師。
他知道追尋夢想需要資金,而出身平民的自己不能夠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冒險,所以他選擇了先立足,再追夢。這個選擇讓他雖少負天才之名,但卻大器晚成——畢竟多耗費了十年的樂手時光麼。可是接下來的故事你會知道,德沃夏克能比其他悲劇性的音樂家更穩妥的走完這一生,就是得益於他的這種謹慎。
德沃夏克一生的理想,是想要寫歌劇,但這個肉店商人之子敏銳的意識到,歌劇在當時的歐洲已經缺乏市場了——至少賺不到足夠的錢去養活自己。所以德沃夏克創業之初寫了很多好賣的小品音樂——一切為了先活下去。
就這樣一直到了37歲那年,德沃夏克的轉機來了,機緣巧合之下,他認識了勃拉姆斯。
如前所述,勃拉姆斯是音樂家中的紳士。他看到了德沃夏克的曲譜之後非但沒有嫉妒,反而在一切場合極力推薦這位已經不那麼年輕的青年音樂家,並把他介紹給了維也納藝術圈。德沃夏克因此一舉成名。他和勃拉姆斯的友誼也因此持續了一生,晚年的勃拉姆斯甚至說,如果德沃夏克不是去了美國,他很願意把自己維也納的房子作為遺產贈給他,以便讓他繼續在這座藝術之都寫出更好的音樂。

無論對音樂、對愛情還是對朋友,勃拉姆斯都情深意重,堪稱音樂家中的紳士。
但成名後的德沃夏克此時遇到了新的煩惱——19世紀後半葉的歐洲民族主義情緒高漲。德沃夏克作為一個捷克人,捷克民族主義者希望他能步斯美塔那的後塵,寫出更多的“民族音樂”,振奮民族士氣。而勃拉姆斯所代表的德奧音樂家圈,卻希望德沃夏克能接續德奧音樂傳統的衣缽。
夾在民族情緒和主流文化之間的德沃夏克頗為難以抉擇,甚至一度遭遇了來自兩方面嫉妒和苛責者的指責。兩難之間,德沃夏克最終選擇了未經設想的第三條路——他接受了英國愛樂樂團的邀請,遠赴英倫開展自己的音樂事業。
相比於歐洲的其他文明,大英當時的文化氛圍是寬鬆自由的——我管你的創作風格是德奧還是捷克,反正只要音樂好聽、有深度,我就喜歡。
於是德沃夏克在英國大展宏圖,創作了一系列膾炙人口的音樂。
隨後,新建的美國國家音樂學院又向德沃夏克拋來了橄欖枝,美國人給了德沃夏克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他在英國25倍、在維也納40倍的薪水。
於是德沃夏克遠赴重洋,來到當時被歐洲人譏笑為“藝術荒漠”的美國淘金。
這個選擇對德沃夏克本人其實是非常難的,因為如前所述,德沃夏克有一個平凡但卻幸福的童年,有愛他的父母、妻子和孩子。19世紀末湧動的民族主義思潮確實讓他在故鄉捷克創作受限,但他也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要走這麼遠,到美國去尋求發展。
但沒辦法,美國人給的實在太多了,夢想自己有一天能最終財務自由的德沃夏克還是接受了邀請,成為了把歐洲古典音樂播種到美國的普羅米修斯。
於是在美國生活的第二年,德沃夏克創作了他不朽的名作《第九交響曲·自新大陸》。
如前所述,這是一部雜糅了太多民族的音樂元素,達到讓人近乎目不暇接程度的交響套曲,但德沃夏克以他嫻熟的音樂技巧與真摯的思鄉之情,真的宛如美國這個民族熔爐一般,把這些曲調“合眾為一”,形成了獨屬於他自己的深遠與偉大。
其中最為著名的一段,當然是後來被改編為《念故鄉》的第二樂章的第一旋律:
其實這個旋律取材自一首黑人的靈歌,在美國工作期間,德沃夏克敏銳的指出,美國這個新生之國未來的音樂一定會勃興,且這種勃興將乞靈於當時看來頗為獨特的黑人音樂、甚至印第安音樂:
但德沃夏克遇見了這道大門,卻沒有走進去,他依然是那個謹慎的、平凡的、但時刻想念著故鄉的捷克小老頭。在美國實現了財務自由之後,他最終選擇迴歸捷克故鄉。
在故鄉,他見到了年輕時曾經求而不得的初戀大姨子,對方後來嫁作富人之婦,但此刻已經病入膏肓,而她夫婿家的資產,相比於載譽歸來的德沃夏克而言,顯得如此不值一提。
沒有影視劇中狗血撕扯、或者網路爽文中“昨天你對我愛搭不理,今天我讓你高攀不起”,兩人相視一笑泯恩仇。回去之後德沃夏克創作了那首著名的《幽默曲》:
在這首獨特的幽默曲中,德沃夏克用他如泣如訴的旋律似乎要寫盡人生的悲歡離合。
而後,財富自由的德沃夏克在故鄉修建了一座莊園,在莊園裡閉門寫作,終於可以開始追他年輕時代就想圓的那個夢——寫一部他想要的曠世歌劇。
這部歌劇就是《水仙女》,《水仙女》的故事情節特別像安徒生的童話《海的女孩》,只不過故事的結尾迥然相異——在該歌劇中,王子最終幡然醒悟,意識到自己愛上的是水仙女,來到湖邊尋找愛人,水仙女給了王子一個致命之吻,王子旋即死在了愛人的,而水仙女也從此沉入湖底,沒有人再見過她。

我想德沃夏克用音樂講的這個故事,其實也算是他人生感悟的一個隱喻——我們年少時都有夢想,都有摯愛,為了追那個夢、那個人,我們背起行囊、踏遍千山萬水。可是有的時候,這些人、這些夢,你追了一輩子,到頭來,卻發現它們其實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麼大的意義。
每個人,都終將死去,死在遠方不知名的地方,或者死在故鄉愛人的懷裡,這兩者之間,真的有那麼多的區別麼?
而當你驀然回首,你可能會發現,你這一輩子、為了追夢而所行的路,而所流的汗、而心甘情願陪你一路走來的那個人,他們才是你此生真正的意義所在。
就像德沃夏克,他最成功的音樂不是在他的故鄉捷克寫出的,而寫於他客居的新大陸。他這輩子最終珍愛的女人,不是初戀而是他的髮妻。
人生的意義,不在目標,而在於漂泊。
德沃夏克甚至沒有參加完《水仙女》的首演,就因身體不適回家了,此後他一直臥床,不久離世。
德沃夏克生於1841年,死於1904年,他所生活的這六十多年,是歐洲文明真正的黃金時期,茨威格所懷念的“昨日的世界”。在他出生之前,拿破崙戰爭已經結束,歐洲開始了漫長的整體和平期,在他七歲那年,1848年大革命爆發,奧匈帝國宰相梅特涅所構想的保守體制徹底破產,各國政府不得不對進步與自由做出妥協。在他青年、壯年的時代,科技革命助推著歐洲人的生活水平日新月異的發展。
然而所有這一切,並沒有取消掉德沃夏克作為一個個體的所有困境,他依然會愛而不得、依然被時代的大潮所逼迫,遠走他鄉,依然必須先追尋財富自由,再去築他最想要追的那個夢。誠然,德沃夏克是音樂家中的工程師,他以自己謹慎的思維,一步一個腳印,將這些困難都克服了,一路行來,最終走到了那幸福的人生終點。
可是,請聽聽他的音樂吧,當千帆過盡,他終於站到了人生的彼岸時,唯餘的,依然是法國號所吹出的那聲宛如大西洋渡輪汽笛般悠然的長嘆。
他的音樂,是對思鄉者最好的告慰與勸解吧——
其實故鄉,本來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它只是你出生時的一個偶然,與之相比,你的心之所向,才是你真正的歸宿。
所以,不要想家,人生的意義,就在這旅途之中。若你的理想呼喚你註定漂泊,請記得,此心安處即吾鄉。

我懷著這樣的心情,在那曲《自新大陸》終了之後,起立,鼓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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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號之後,寫的文化、藝術類隨筆多了,看的人少了。感謝那些依然喜歡並支援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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