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中年生活，誰能不愛《完美的日子》？

天氣晴暖的冬日，看完《完美的日子》，心情非常舒暢。

電影情節非常簡單，一句話描述，是展現一位東京公共廁所清掃人員的日常生活。影片一開始我並沒有多喜歡，主人公在東京一所狹窄的民居中醒來，因為天光未亮，色調很昏暗。他以極強的秩序感，開始刷牙，修剪鬍鬚，澆灌綠植……之後裝載一車滿滿的清潔工具，開車出門工作。

音樂響起時，彷彿天光破曉，畫面自然流暢，一幀幀充滿故事感。

但大叔是一個拒絕故事的人。他每天只是按部就班工作，勤勤懇懇，擦拭馬桶時令人敬佩。我家的自動沖洗馬桶，那個沖洗噴頭，我還從未像他一樣，先用橡膠手套擋住噴水，然後來回仔細擦拭。

午休時間，他喜歡去寺廟大樹下吃三明治，喝牛奶，如此解決一餐。結束一天的工作後，騎著腳踏車去公共浴室，再去喜歡的店吃一餐飯。日常愛好是拍照，看小說，偶爾會去居酒屋坐一坐。

朋友阿萌說，不喜歡這部電影，太美化文藝老年生活了。一個掃廁所的，怎麼可以過這麼文藝的生活？她也是單身，一個人住，喜歡拍照，看小說，看完專門寫了篇文章說，主人公愛好跟我高度重合，可是我不喜歡掃廁所啊。

我在電影開始，並不覺得這部片有什麼絕妙之處。看著大叔一個人獨來獨往，過著墨守成規，如時鐘一般確切的生活，甚至覺得日本人怎麼這麼古板，這麼一成不變？這樣的日子，真的值得一過嗎？值得拍成電影，來感恩日常嗎？

但是在某一個節點，越看越能代入。隨著劇情發展，影片中掃廁所的大叔，平靜的生活投下了幾顆石子。諸如同事借走他的錢去約會，錢包告急只能去賣心愛的磁帶。多年不聯絡的外甥女忽然來訪，住在自己家中，非常不方便……

我跟大叔一樣，開始衷心希望，啊，不正常的生活趕緊過去吧，早點恢復往日的秩序，別再來什麼么蛾子，什麼節外生枝。

中老年人的生活，不需要意外，甚至連驚喜都是種負擔。因為它打擾了一天順利進行，不能再享受到日常生活中那些微妙的樂趣。

所以看到最後，再次看到他如影片開頭一般，出發，在車上聽起悠揚的音樂，我的心情如同所有褶皺都被撫平，暢快得不得了。

實不相瞞，我能體會這種幸福。每次獨自開車出門，會跟劇中男主一般，在第一個路口轉彎後，開啟收音機。隨著車輪賓士，好聽的旋律響起，整個人開著車，卻能想象自己是一匹自由奔跑的駿馬，正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疾馳。

朋友不喜歡這部電影，或許是因為她的單身生活，相當可控，她不理解掃廁所怎麼可以得到內心平靜，面對汙穢之物，弄完難道沒有心理陰影，怎麼再若無其事地拍照，看小說？

我的生活相當不可控，因為已婚已育，隊伍有點大。四個人的家，交叉組合一下，能弄出至少五種矛盾。好不容易家裡稍顯太平，又到時間出門旅遊，分分鐘誕生一百種新的矛盾。在這種失序的日常中，我很愛幹一件事，跟掃廁所略有相似。

那便是擦油煙機，通常都在午夜時分，孩子睡著了。戴著手套走進廚房，一邊擦油煙機，一邊聽文學史。擦油煙機，也是一件很有秩序的事。不管油煙機多麼汙糟，總有辦法弄乾淨。我的境界並不如掃廁所大叔，他工作如此心無旁騖。而我喜歡聽聽文學史上那些偉人的故事，通常都是壞訊息先來，被貶職了，被流放了。接著是好訊息，因為這般境遇，這哥們寫出了一篇千古名作。

我一邊擦著油煙機，一邊身上的力氣更足了。老天安排我深夜到廚房勞作，肯定是有動機的。

電影中略有交代，大叔出生富貴人家，從她妹妹的豪車和司機，還有透露父親進了療養院，都可窺一斑。怪不得他雖然掃廁所，依然有很多文藝愛好。

再聯絡到他外甥女的出走，富貴人家裡，一定有許多失序的事。連老父親最後一面也不去見，可見之前過著如何痛苦的生活。

兵荒馬亂過，但在掃廁所的工作中，得到了極大的安寧。這是我能代入的地方。

阿萌跟我談起一件事，說她有次和已婚朋友一起出去玩，看到對方沒有揹包，就建議帶個包吧，放手機啊陽傘啊，都方便。已婚朋友說，不用不用，我就拿在手上。果然玩到一半，那朋友說，我能把傘放你包裡嗎？阿萌斷然拒絕，不行，之前說好了。

另一個朋友點評，這就是有小孩和沒小孩人生的區別。沒小孩的人，總是很有原則。有小孩的人，很容易沒底線，因為她的小孩時時刻刻在打破她的底線。

我想了想，倒是挺對。同樣的事情，總在我和我的兒子之間發生。出門前讓他背個包，他說不用。一起出門十分鐘不到，已經看不過去他兩隻手不夠用，跟他建議：放我這吧，放我這。

跟孩子相處，是很難的一件事。現代家長既沒有什麼權威，又不缺痴心妄想。

小時候還想著孩子能不能成為什麼棟樑之才，現在養了十一年，滿腦子都想著，這孩子將來能養活自己嗎？我得養他到幾歲呢？

我能有什麼底線？

所以一個生活時時失序的人，看到《完美的日子》才會覺得，太好了，一切都是那麼有秩序。人生怎麼過不是過？一個人有一份願意辛勤付出的工作，又有從不覺得單調無聊的愛好，這是多麼完美的日子啊。

你會說，那不要孩子不就好了？這又是人性的一個矛盾之處，沒有小孩在身邊，我常覺得時間是那麼富餘，日子是那麼滋潤。但每次看到小孩活潑可愛，在旁邊笑個不停，我又覺得有孩子的生活太好了。他們幫我築起了一個非常簡單的世界，不管時事如何，只要聽到小孩無憂無慮的笑聲，心中立刻像灑進一大片陽光，光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