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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便利店冰櫃浮出一批全新的色素飲料,新布萊頓海灘又迎來了它日復一日前來消暑的遊客。褪色的充氣海豚躺在停車場瀝青上,不遠處,鉛藍色的天空潦草地飄著幾朵浮雲。人們挪動著被油膩的廉價防曬霜所包裹的身軀,彷彿拖著一架沉重的行李。唇齒間殘留的炸魚腥氣和口紅化學香精的氣味還未散去,一枚海濱小販兜售的冰淇淋又已絲滑下肚。


《最後的度假勝地》(The Last Resort),1986,1998,©馬丁·帕爾
在退休老人呆滯的墨鏡倒影中,英國攝影師馬丁·帕爾(Martin Parr)出神地望著海水浴場一旁散落的塑膠拖鞋、菸蒂、酒瓶,以及那些被烈日烘焙成粉紅色,如同擱淺在沙灘上的“海蜇”:他們有的在快餐包裝紙的環繞中接吻,有的躺在印有米字旗的化纖布躺椅上,有的在艱難地給孩子換紙尿褲。每伴隨著帕爾身旁一陣清脆的咔嗒聲,一張近距離特寫式的彩色膠片隨即在環形閃光燈中成形——總得來說,它們並不優雅,畫面中的人物甚至多少有些狼狽。
幾年後,當這一系列名為《最後的度假勝地》(The Last Resort)的影集正式出版並展出,馬丁·帕爾前所未有地被推到了輿論的風口浪尖,隨之而言的詆譭聲如同潮水般席捲又褪去:人們最終在這些充斥著髒亂差元素、荒誕又真實的可笑場景中或多或少認出了自己的影子,並決定原諒馬丁·帕爾的坦誠。NONWNESS《聚焦攝影師》系列曾向這位傳奇攝影師致敬,海灘,浴場,寵物展覽…… 讓我們一起跟著他的鏡頭,看看現代人們如何“製造幸福”。

1994年,馬丁·帕爾以微弱優勢票率正式加入攝影界殿堂級組織——瑪格南圖片社。1995年,經全體會員一致同意,馬丁·帕爾擔任圖片社主席。2008年10月,《最後的度假勝地》被《衛報》選為“死前必看的1000件藝術作品”之一。
近半個世紀以來,馬丁·帕爾浩如煙海的攝影檔案庫裡,沉積著他踏訪世界各地的海灘浴場、郊區超市、婚禮影樓、快餐連鎖店、高爾夫球場、汽車旅館所定格的人物切片,它們如同後現代流水線上生產的一幕幕啞劇,顯影出我們無一例外,共同生活著的人造樂園,而在其光鮮亮麗、文化繁榮的表面,馬丁·帕爾試圖揭示其中隱藏的破綻、尷尬與災難。


馬丁·帕爾
他甚至沒有放過自己——現在,在上海Fotografiska影像藝術中心《簡明扼要》(Short and Sweet)展覽的一角,假如你面對著一個把頭探入鯊魚模型張開的血盆大口中、眼神木訥的男人肖像陷入沉思,不要懷疑,馬丁·帕爾將自己也變成了被觀察和解剖的物件,一個“典型遊客”,“預設人”(Default Man),程式化的NPC(非玩家角色)——“你看了肯定會笑,人們多滑稽呀,不是嗎?”


《簡明扼要》展覽現場,2025,©Fotografiska影像藝術中心

1952年,馬丁·帕爾出生在英格蘭南部約克郡的一箇中產家庭。陰沉溼冷的壞天氣、隨處可見的嘈雜的黑頭鷗,以及家裡堆滿的《國家地理》雜誌,構成了他童年時期模糊而無趣的記憶。每週六,帕爾都會例行和父親去一次赫舍姆的汙水處理廠,“這對一個少年來說相當無聊,我開始自己想辦法減輕這種煩惱。”
由於父親是鳥類觀察的狂熱愛好者,帕爾不知不覺受到了影響,並開始在地窖裡搗鼓自己的小型自然博物館,裡面堆滿了諸如鳥糞丸、頭骨一類的東西。漸漸地,對動物偏執的觀察熱情被醞釀成了對廣大世界更強烈的好奇心——痴迷攝影的祖父把相機借給帕爾,兩人時常一起外出採風、沖洗膠片,放大照片。13歲時,帕爾勵志要成為一名攝影師,而主題將不侷限於鄉村生活的單調敘事。


《Early Works》,2019,©馬丁·帕爾
1970年初,帕爾在曼徹斯特理工學院交出了自己第一個系統性紀實拍攝專案的“答卷”——黑白影調的《甜蜜之屋》(Home Sweet Home),這也是他大學期間攻讀攝影系的畢業設計,關於英國工人階級家庭的室內裝飾。“中間險些掛掉,但最終我做到了,並得了第一名,但我和導師、同學的關係處的不好。”“他們不太相信我,我的技術和理論都不怎麼樣。”
帕爾清楚自己從來不是“學術風格”的擁戴者,即使在70年代到80年代初,他都專注於記錄英國北部工業化衰退的痕跡、教徒社群與工人住宅,以人文關懷的視角呈現嚴肅的紀實美學——這並不妨礙他敏銳地察覺到了日常生活中潛伏的荒誕細節,並把它們略帶幽默地揭示出來——這些常常以不協調的服裝、怪異的場景組合示人的東西,就像是工業革命殘留在羊毛西裝上的煤灰幽靈。


《惡劣天氣》(Bad Weather),1982,©馬丁·帕爾
帕爾與這些幽靈們周旋了很久。1982年,他找到了曝光它們的最好方式:賦予色彩。“1982年我買了第一臺普拉(Plahlite)閃光燈,開始用彩色膠片拍攝雨天裡的英國人,突然意識到色彩能強化現實的荒誕性。”《惡劣天氣》(1982-1987)應運而生。在溼漉漉的海灘和空蕩的遊樂場內,帕爾將閃光鏡頭對準那些在糟糕天氣裡硬撐著“享受”假期的行人,以及他們註定“失敗的休閒”,現實世界中灰濛濛的陰影於是一下子被打進刺目、豔麗的扁平之中,泛起消化不良的鋁箔色,如同一把癱軟在地上的畫素雨傘。
也是從《壞天氣》開始,帕爾正式走向了與嚴肅攝影相背離的道路,開啟了他極具主觀性和傾略性的“壞品味”美學革命。創作稍晚但時間上略有重疊的《最後的度假勝地》(1983-1985)則徹底確立了他的標誌性風格。馬格南圖片社為他的“壞品味”拋來了橄欖枝,然而,社內的傳統派勢力仍然多次對帕爾表達不滿,以至於他後來調侃:“我的主席任期是一場實驗,看看馬格南是否能容忍一個拍炸魚薯條店和二手集市的人。”

成功當選那年,保守派媒體《每日郵報》曾頭版罵他“英國之恥”,指控他背叛亨利·卡蒂埃-佈列松的優雅紀實傳統,而專拍英國人的大肚腩、雙下巴、食物殘渣,帕爾便反手辦了個展覽《非常英國》,諷刺媒體對“英國性”的表演,策展人Val Williams更是犀利地指出:“帕爾揭露的不是英國文化的‘醜陋’,而是全球化如何將‘英國性’轉化為可消費的誇張漫畫(caricature)——一種主題公園式的自我複製。”
當“英國性”成為一把自我指涉的、向社會內部的脂肪層剖去的手術刀時,馬丁·帕爾用自己的“壞品味”為其附上了尖銳的註解:攝影從來不是為了讓人舒適,而是讓人思考——哪怕思考始於憤怒。“事實是,我發現我的攝影行為是非常主觀的。它來自我以及我與英國關係——我們是一群階級分明,同時享受著壞天氣,吃著糟糕食物的人。”


上:《Think of England》, 2000,2004
下:英格蘭,韋茅斯,2000,©馬丁·帕爾, 瑪格南圖片社

從英國中產家庭花園派對上僵硬的假笑到西班牙貝尼多姆海灘擁擠的日光浴人群,從美國快餐店熒光燈下融化的芝士漢堡到日本便利店貨架排列的Hello Kitty飯糰,對全球性的消費主義與炫耀性休閒的批評幾乎貫穿了馬丁·帕爾的整個創作生涯。在系列作品《常識》(Common Sense)中,他透過對日常物品的近距離特寫(如指甲汙垢、食物油脂),迫使觀眾直面被忽視的“醜陋真實”,以及“常識”這一看似合理的邏輯背後的虛偽和極端化趨勢。


《常識》(Common Sense),1995-1999,©馬丁·帕爾
在進行構圖時,帕爾熱衷於營造“擁擠”——畫面塞滿符號(如品牌LOGO、垃圾),以此模擬消費社會的物質過剩;他還故意採用“業餘快照”的風格,打破傳統攝影追求技術完美的精緻感。
拍攝《常識》的1995年到1999年,正是全球化加速與消費主義盛行的時期。一些人認為帕爾“撕開了社會的遮羞布”,另外一些人則認為他缺乏共情,“以高高在上的姿態嘲笑普通人”。帕爾不但沒有因為流言有所收斂,反而更為激進地聚焦世界各地的物質崇拜,以及伴隨著新興經濟體的發展,財富如何帶來引發人們更深的焦慮與“偽奢侈”行為。


《常識》(Common Sense),1995-1999,©馬丁·帕爾
2003年到2008年,帕爾跨越迪拜、莫斯科、邁阿密、上海、北京等20餘個城市,拍下了外灘珠寶店櫥窗外,農民工在玻璃的反射下好奇張望的臉;邁阿密遊艇派對上,比基尼女郎站在鍍金船舷邊,端著的香檳杯沿一抹濃郁的口紅印……這一系列後續被集結命名為《奢侈》(Luxury)。階級對視的強烈反差如同一道被撕開的明晃晃的傷痕,刺痛了一部分人,也使得帕爾在後續的出行和展覽中屢受阻撓:據《衛報》2018年的專訪報道,由於伊朗當局覺得帕爾“太過政治化”,曾明確拒絕了他的簽證申請。
對此,帕爾回應,“所有的攝影記者都是左傾的,除非你關心人們,對他們的福利感興趣,否則你不會做這份工作。”他十分驚訝於政府的解釋,因為自己並沒有在傳統意義上非常積極地參與政治活動。“有人能為我向伊朗大使館說句話嗎?我將不勝感激。”


上:英格蘭,肯特郡,馬蓋特,1986 ©馬丁·帕爾,瑪格南圖片社
下:英格蘭,新布萊頓,1985 ©馬丁·帕爾,瑪格南圖片社
在帕爾的個人部落格裡,他更進一步地反思,寫下《我的氣候變化對話》日記:“我拍攝財富的精神與傳統上拍攝貧窮的精神相同,是‘憂心忡忡的攝影師’的升級版,但偽裝成娛樂。因為,毫無疑問,我們碳排放增加的主要間接原因是什麼,不就是地球財富的增加嗎?”
攝影界年輕一代的Wolfgang Tillmans站出來對帕爾表達了聲援,推崇其“用敵人的美學反擊敵人”的策略。然而,帕爾更準確地意識到,自己也並非全然無辜,甚至某種程度上,作為資本主義的“共謀”實際參與了消費鏈條的迴圈,更有為時尚雜誌、奢侈品牌提供商業拍攝服務,“我靠積累對這些話題的批評而獲得了豐厚的收入。我也認識到我個人的虛偽,以及富裕的第一世界國家的虛偽,但現在我可以說,這一切都是以氣候變化記錄的名義進行的。

把帕爾的攝影意趣簡單概括為“對嘲諷社會各色階級(從工人階層到中產階級再到上流社會)的偏愛”是有失偏頗的,與其說“世界就像是為他預備好的一盤笑料”,不如說世界隨時等待著在帕爾的鏡頭裡被“遊戲介面化”:就像一個色彩斑斕、3D全晰的沉浸式遊樂場,或者動物園,每個人都在裡面不停地移動、遊玩,觀看與被他人觀看——帕爾本人也不例外。


上:《小世界》(Small World),1995,©馬丁·帕爾
下:瑞士,小夏戴克, 1994 ©馬丁·帕爾, 瑪格南圖片社
“我其實是一直在拍那些‘追求娛樂者’(Leisure Pursuits),閒暇時光中追逐快樂的人。”
“我拍的是人類動物園。” 他尤其愛抓拍那些最為尷尬、社死的瞬間——披薩斜塔前遊客們以扭曲姿勢伸手“托住”地標建築,面部因用力而猙獰誇張(《小世界》(1995));中國長城上,人們擠在城牆邊用自拍杆爭奪最佳角度,表情僵硬如木偶。(中國長城,2014)拍攝這些照片有時並不容易,你需要找到一個被攝者沒有意識到“第三個鏡頭”存在的盲區,然後像小偷一樣快速摁下快門,“對於偷拍這種事情,只要你鍥而不捨,幸運女神總會降臨的。”

而遊客照的精美、旅遊宣傳片和雜誌裡整潔有序的場景與現實情況之間的“微妙出入”,似乎成為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想象與真實之間尷尬的落差,即使不能完全接受,也是可以忍受的。即使同一場景下的網路照片已見過無數次,人們仍然覺得有必要站在名勝風光的實景中,支起自拍杆,尋找最佳角度。“任何旅行的首要要求就是拍一張必要的照片來證明你曾到過那裡。”


上:《小世界》(Small World),1995,©馬丁·帕爾
下:中國長城,2014 ©馬丁·帕爾,瑪格南圖片社
作為消費權力的彰顯方式,帕爾還看到了全球性旅遊背後隱藏的更大危機:似乎逐漸淪為一場精心編排的身份表演與集體狂歡儀式——表演一經結束,重複、氾濫的影像便被源源不斷地製造,“它們被髮布到 Facebook、推特或 Instagram 上,然後可能就被遺忘了。它們肯定不會成為家庭相簿;這種型別早已消亡。”照相機因此在人們的把玩中變得不假思索,所有人都是攝影師,但“到處是懶惰攝影”。“人們覺得攝影很容易,但實際上它比任何媒介都難,非常難。”

全球旅遊業的瘋狂也一度吸引著帕爾多次來到東方,在陌異文化的世界裡探險。自帕爾1985年首次訪華以來,他一面用鏡頭記錄景觀社會的商品化,一面見證著歷史與時代變遷的痕跡:中國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初期的社會圖景,國營商店、集體食堂、傳統市集的古早風貌;以及1990年代末,城市化程序中的矛盾——物質匱乏與新興消費文化所激起的猛烈碰撞。
21世紀初,他又先後來到上海、香港、北京,拍攝跑馬地馬場、長城,甚至在東方明珠塔前留下了自己的自拍照。畫面中,帕爾身穿黃粉條格子襯衣,幾縷劉海不安順地蜷曲著,方形墨鏡卻端正地架在鼻樑上方,不仔細看,你會以為是上世紀某位海派“爺叔”遺留的老相片。


上:中國,上海,2003 ©馬丁·帕爾,瑪格南圖片社
下:中國香港,跑馬地馬場,2013 ©馬丁·帕爾,瑪格南圖片社
馬丁·帕爾的自嘲式幽默在許多作品中都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而這更進一步向現代社會發問:在這個映象叢生、互為映襯的世界裡,真的有人能真正逃離景觀社會的牢籠嗎?

你是否也曾有過表情麻木地站在烈日下購買冰淇淋的人群隊伍中,卻被“不速之客”意外插隊的崩潰時刻?抑或是在如同罐頭裡的沙丁魚般密集的日光浴矩陣下,艱難尋找一張躺椅面積的海灘空地的經歷?如果此時馬丁·帕爾恰好在場,這一幕便有極高的機率被他咔擦閃過,收入囊中,甚至還會被詳細描述進他的“海灘文學日記”:
“這實際上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排隊,只是一群口渴的顧客在慢慢移動。”(2020年6月19日,《新佇列》)


《生活就是海灘》(Life is A Beach),2012,©馬丁·帕爾
“海灘有自己的節奏。每天早上 8 點到 9 點左右,常客和年齡較大的海灘遊客會來到這裡曬日光浴、游泳和會見老朋友:人們年復一年地回到同一個地方,你永遠不會在一個地方看到更好的太陽帽、連體衣和沙灘傘的集合。”(2014年1月30日,《馬德普拉塔》)
以新布萊頓海灘為原點,世界各地的海灘在那之後都留下了帕爾的腳印,巴加海灘,貝尼多姆海灘、克拉克頓海灘……除了那些你連名字都沒聽說過的歐洲室外海灘,帕爾也去過東京的人造海灘,那裡,典型的日式家庭正在人工造浪機前擺拍,背景是虛假的椰樹投影。八月桑拿天的北戴河和青島,泛著潮溼的藍綠色,人們擠在水域中嬉戲,上世紀80年代的霧氣也留存在帕爾的底片裡。


《生活就是海灘》(Life is A Beach),2012,©馬丁·帕爾
“世界各地的海灘都不一樣,人也不同。但共同點是,他們躺在那裡,準備好了被拍攝。我會被這種有點簡陋、又有點崩潰的畫面吸引。”
帕爾將海灘視為“民主的公共空間”,他樂於與膚色不同的遊客搭訕、聊天,或者僅僅只是注視著他們的平常舉動從眼前滑過:只要細心觀察,便能發現,每一處海灘都囊括了豐富的人類學樣本,而幾乎所有荒謬和古怪的行為,你都可以在這裡找到。

人們或鄭重其事、或漫不經心地前來認領旅遊業流水線上生產的“標準化幸福”,以至於“快樂”成為一份必須被打卡的義務。而當晨光再一次鋪灑在海浪與沙石摩擦過的地方,那些被工人收走的,閃爍著金輝的塑膠垃圾與酒瓶便是精疲力盡的假日最好的見證。


《生活就是海灘》(Life is A Beach),2012,©馬丁·帕爾
“最後的度假勝地”永遠不會是最後一個。畢竟,“生活就是海灘”——《生活就是海灘》(Life’s a Beach)由Aperture出版社於2013年出版,該書收錄了馬丁·帕爾30多年來在全球各地海灘拍攝的精選作品。
儘管現在已經行動不便,但73歲的馬丁·帕爾至今仍杵著助力器,舉著相機在海灘邊行走。複雜的季節性洋流將他帶往更深的海域和內陸,這終究是一場漫長的散步。
然而,對於一個專案便要耗費幾十年時間的攝影師而言,或許人生是短暫的。遮陽傘上空的時間仍週而復始地迴圈,發出無聊的嘆息聲——很顯然,海灘的一天又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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