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大教授劉海龍:“他們說”,先有思想才有表達;“我說”,在對話和表達中才能形成思想

劉海龍
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教授、 傳播系主任
中國人民大學傳播學博士,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傳播學院訪問學者;講授的課程有《傳播學概論》、《傳播理論研究》、《傳播研究方法》等; 主要研究領域為政治傳播、新聞傳播觀念史、傳播研究史、傳媒文化。著有《重訪灰色地帶:傳播研究史的書寫與記憶》、《宣傳:觀念、話語及其正當化》、《大眾傳播理論:正規化與流派》等。
指導過學生的老師都知道,論文寫作最難教授。一般研究生的論文寫作課會重點介紹研究方法和論證,但是在具體的寫作上往往講得比較抽象或者只提供個結構模板,主要靠研究者自己的積累和領悟。畢竟文無第一,寫作風格無法整齊劃一,再加上題目的差異,很難用一把尺子來定標準。最後的結果就像在賭博,有的人悟性高,能順利完成,但是也經常出現這樣一種情況:有的人選題和方法不錯,表達上卻前言不搭後語,或者徒有文采,讓人抓不住重點或產生閱讀興趣。真是千言萬語,不知如何指導。還有一種更普遍的“症狀”:一上來就針對研究物件展開自己的論述,像首次發現新大陸,洋洋灑灑幾萬言的獨白,完成閉環。這種情況一般會被老師們評為“缺乏問題意識”。如何讓研究者自覺地建立問題意識,如何有效地寫出有的放矢的論文,常常是讓指導者和寫作者都頭痛的問題。 
幾年前,我偶然看到了這本格拉夫和比肯施泰因教授所寫的《他們說,我說:學術寫作基本技法入門》(英文第五版,上一中文版翻譯為《高效寫作的秘密》),不禁眼前一亮。這本書可謂大道至簡,用幾個頗具操作性的模板,就把論文寫作最關鍵的思維方式問題輕鬆地說清楚了。
兩位作者開宗明義地指出:寫作就是一場對話。如何對話?用一個公式來概括,就是“他們說+我說”。在寫作中,只要能夠始終貫徹這個思路,就能夠讓無話可說或者獨白,變成充滿遊戲性和趣味性的對話。
這個思維模板的優點在於,既可以規範整個寫作的結構和具體的論述,同時又極具彈性。它不僅不會限制寫作,還會在連續不斷的對話中,提供源源不斷的寫作動機。 
當然,技術的引進不難,關鍵在於能否嵌入具體的社會環境中。對於中國的寫作者來說,這種表達方式表面上並不困難,但是很多時候是“非不能也,不為也”。原因是我們的學術文化缺乏這樣一種健康的交流氛圍,常常不願意指名道姓地批評其他人的觀點,怕被誤解為跟別人過不去。這類現象在今天的網路世界和現實世界中仍然時不時沉滓泛起。把正常學術爭鳴等同於人身攻擊的思維定勢導致寫作者在學術討論中不僅不敢指名道姓,甚至連有待反駁的觀點也不願意提及。 
研究者們為了避免爭論,就展開“跑馬圈地”,每個人發現一個新地盤,佔山為王,不容他人隨便挑戰和覬覦。其他研究者要想安全地脫穎而出,就得去開疆拓土,尋找新的研究話題或領域。於是許多研究領域就像攤大餅一樣,邊界不斷擴張,各種自封的“XX 學”層出不窮, 但是彼此間老死不相往來。一眼望去只有一片低矮的山寨,沒有高樓大廈。
這種小心謹慎、拒絕對話的文風不斷蔓延,一代又一代新入行的研究者習以為常,寫出來的論文看上去就像一個人自說自話。這麼下去,不僅寫作質量下降,研究質量也難以提高。 
其實中國也存在論辯的傳統,先秦諸子和唐宋古文運動的“健將”們的文章無不元氣淋漓。正如本書所說,其實只要存在觀點性寫作,就存在辯論,哪怕簡單的闡釋,背後也有要反對的觀點,認同或提倡某個觀點本身也是對其他觀點的否定。與其遮遮掩掩地皮裡陽秋,不如直白地表達出來,這樣也省得讀者猜來猜去。 
把別人的觀點與自己的觀點明確地擺出來有很多好處。首先,可以突出自己的貢獻,不斷地推進學術共同體對於某個問題的認識。如果無法指出他人觀點的問題,也就無法說明自己發言的動機與目標,讀者也就無從知曉你的創新之處在哪裡。許多曖昧的文風,很可能是為了掩蓋作者智識上的平庸和觀點上的重複。本書甚至進一步提出,在對話中不僅要區別“他們”和“我”的不同,還要區別“我們”與“我”的不同,這種精確的表達會不斷地激勵寫作者找到自己獨特的聲音。 
其次,對話意識還會磨勵寫作者的思維與表達,使其更加精確和嚴密。除了與現實中的他人對話,我們還會與自己假想的潛在反對者對話,後者也是論證中極好的思維訓練。這就像一個高明的棋手,在下任何一步棋時,都要考慮對手的反應。只有真正站在對手的角度,替對手找到他們的最佳應對,才能夠發現妙招,貢獻一場精彩的名局。寫作也是一樣,我們假想的對話者的水平,決定著文章的質量。只要能夠提出足夠多的作為對手的“他們說”,就有了文章不斷推進的抓手,再也不會苦於找不到話題和無法推進論證。 
最後,除了對作者有利外,“他們說,我說”的表達方式也便於讀者接受。傳統的獨白式表達假設讀者對本話題非常熟悉,可以輕易看出微妙的差別。這無形中提高了接受的門檻,不利於讓更多讀者看到本研究的創新與價值。 
不過,要真正寫好“他們說”也不容易。一般來說,這個步驟屬於文獻綜述,然而真正上乘的文獻綜述,應該貫穿於文章始終。我們無時無刻不在與其他的研究者對話。“他們說”有很多變體,既有外顯的,也有隱含的。合格的“他們說”應該像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說中的復調對話那樣,沒有先入為主的立場,真誠地去探討每一觀點的利與弊。然而在歸納“他們說”時,初學者經常犯兩個錯誤。一是把對話和引用當成裝飾,堆砌他人的觀點,展示自己的博學,只肯定,不否定,沒有進行真正的對話、分析與批判。這就是常說的掉書袋。 
第二個錯誤是在總結“他們說”時樹立一個稻草人,沒有站到對方的立場上,忠實全面地理解對方的觀點,把“他們說”變成一個操縱傀儡的遊戲。給自己設定一個輕鬆的對手,只能導致自己的論證沒有說服力,甚至漏洞百出。這既不尊重對方,也不尊重自己。有的時候寫作者為了自己論證的方便,甚至有意地歪曲對方的觀點,給自己的立論創造機會。這不僅投機取巧,還存在學術倫理問題。所以在想象論證的假想敵的時候,是否願意給自己設定障礙,是否能夠真正找到“他說”與 “我說”之間的差距,決定著“我說”的質量。 
當然,歸納“他們說”最終是為了引出“我說”。但是不少文章只停留在了“他們說”,介紹起別人觀點時頭頭是道,但是到最關鍵的 “我說”時,卻語焉不詳。在《研究是一門藝術》(The Craft of Research) 一書中,作者們曾提出,一個研究最重要的是說明“我研究的問題對你很重要”以及“我知道你不知道的東西”。如果說“他說”是為了說明 “我研究的問題很重要”的話,那麼是否真的能夠發出自己獨特的聲音,說出讀者不知道的東西,則是一篇文章或一個研究最重要的落腳點。但是非常遺憾的是,很多文章都不願意發出自己的聲音,除了前面提到的文化原因,還有一部分原因則是不知道該如何鮮明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很多人誤認為研究論文不能提到“我”,但是本書用了大量案例說明,有很多其他的方式可以明確清晰地表達自己的立場。 
在表達“我說”時,還存在一個誤區,那就是很多人惟恐顯得自己不夠深刻,用大量晦澀的概念和複雜的從句、長句來為自己壯膽。但是本文所說的對話觀念,除了與其他研究者對話外,還包括與讀者之間的對話。清晰地表達別人的觀點固然重要,簡單明瞭地表達自己的觀點更為重要。本書甚至提出,與其使用生僻的學術語言,還不如使用生動鮮明的口語,更容易讓讀者迅速抓住作者的觀點。我記得上學時一位老師曾說過一個讓人記憶猶新的觀點:學術論文中除了抽象思維外,還要同時使用形象思維,把觀點轉換成生動的形象或者比喻,這樣既可以使文章不枯燥,也容易拉近和讀者之間的距離。 
總之,研究與寫作就是一系列對話的過程—和其他研究者對話、和讀者對話、和自己對話。用本書的公式來總結:“他們說”,先有思想才有表達;“我說”,在對話和表達中才能形成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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