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你關注網際網路流行語和青年文化,可能聽說過美國線上俚語詞典 Urban Dictionary —— 20 多年來,它收錄了超過千萬條由使用者自主建立的新興詞條,初衷是記錄那些不被 “古板、嚴肅” 的官方紙質詞典收錄的城市俚語,也在無形中呈現了一個時代與國家的語言和流行文化變遷。
在中國,曾經也有這樣一個名為小雞詞典的應用軟體,短短 5 年內收錄了超過 10 萬個詞條。它鼓勵大家寫下 “一個說人話的解釋” ,提供一個青年文化的交流平臺和社群,背後那個白手起家、理想主義的團隊也一度在 B 站走紅,成為年輕人眼中的 “職場烏托邦” 。



2022 年,我曾經採訪過小雞詞典的創始人黃宇帆和夯哥,彼時因為陷入被大廠抄襲的糾紛,小雞詞典正處於前途飄渺、難以運轉的境地,夯哥用珠穆朗瑪峰上的顯著地標 “綠靴子” 來比喻這個團隊:
“那是一位登頂失敗的登山者,他的遺體和綠色登山靴一直留在那個地方。如果有一天小雞詞典掛了,我希望我們也能成為一隻‘綠靴子’,給下一個試圖記錄流行語的團隊提供方向,最起碼可以告訴大家,別走我們走錯的路、踩過的坑。”
隨著小雞詞典正式停服、官司二審結果出爐、團隊宣佈解散,這隻靴子也終於落地—— 12 月 28 日下午,小雞詞典團隊在上海市閔行區舉辦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面會,多達 3000 人報名參與此次活動。


在小雞詞典的簡介中,這是一個 “飛奔向前的世界” —— 記錄下五年網際網路流行語的小雞詞典和團隊本身,成為了這個時代邊緣角落裡的一個註腳,留下一場 “風光大葬” 。
作為當事方的小雞詞典團隊,他們如何回憶這幾年,又怎麼看待外界的評價?理想主義註定失敗嗎?12 月 28 日,我們前往線下活動現場,隨後也與創始人黃宇帆和夯哥聊了綠靴子落地之後的故事。

一本網際網路流行語詞典,
和它的起起落落落落落

小雞詞典的緣起要追溯到 21 世紀初,計算機和科技產品開始在國內大面積普及,網際網路與流行語一同打破地域與文化的疆界,連帶滋生的是一代人的理想主義和大量機會——
在河南鄭州長大,從小沉迷《大眾軟體》的夯哥出國留學、成為一名 IBM 工程師,但一直希望能去嘗試更有意思的事情。2016 年,他接受室友黃宇帆的邀請,來到北京一同創業。
2017 年的 10 月 24 日(程式設計師日),小雞詞典的小程式在微信正式上線——在這裡,從電子媽咪、川建國到華潤萬家,只要輸入不懂的流行語,就會彈出一兩行簡潔明瞭的解釋,每一個人都可以結合自己熟悉的領域,在上面原創新的詞條、 gif 、梗文化。
對於小眾圈層或流行文化的內容,不懂的門外漢可以更好地理解;而對於有意設定語言壁壘的行業術語,它也能四兩撥千斤地為初學者提供 “翻譯” 。這在國內尚無先例,因此,小雞詞典也很快成為備受年輕人歡迎的一款產品。


黃宇帆說做小雞詞典的出發點很簡單,就是每次遇到不懂的詞彙,都希望有人能用大白話解釋清楚。
如果說 Y 世代(1980-90)見證了網際網路、社交媒體和電子裝置的誕生,那麼Z世代則成為真正的數字原住民 —— 從詞彙到 live 圖到一門學問,加速迭代的語言文化成為記錄和反映時代變遷的一面鏡子,如何去理解它也變得尤為重要,這也是小雞詞典存在的必要性。
黃宇帆認為,小雞詞典收錄的不僅是詞語本身,也包含詞語的變遷:就像牛津詞典的編纂原理一樣,他們要做的不是去定義一個詞彙,而是觀測並記錄大眾流行的用法。
“最早的詞典編纂者,會從世界各地說英語的人那裡徵集詞彙,人們在卡片上寫下對同一個詞的不同理解,包括這邊是怎麼用的、那邊是怎麼用的。”
“在只有紙質詞典的時候,寫卡片和寄信就是最早的 UGC 。但網際網路打破了地域和時間的限制,大家現在可以即時寫下對一個新詞彙的解釋。就像語言從最初的甲骨文到如今的簡體字,由一小撮人的壟斷變成了大眾的日常,現在創造網際網路流行語的人,也在用新的 ‘語言’ 去記錄最當下的生活。”
從一本詞典到設立分類板塊、提供交流平臺、和語言機構學者展開合作,這隻小雞的羽翼漸漸豐滿,沒有辜負它的初衷 —— 陪伴大家理解這個飛奔向前的世界。


小雞詞典的功能慢慢豐富,從詞典到社群活動
2019 年,小雞詞典獲得了第一筆百萬投資。如果以創業結果為出發點,那可能是它 “出道即巔峰” 的時刻:“ 2018 年,小雞詞典因為一些媒體報道出圈,是投資人主動找到了我們,但當時小雞還沒規劃好未來要怎麼走,我就說這錢先不要,直到一年後有了比較清晰的目標,才去找投資人拿到錢。”
但在更多時候,作為一個成本有限的小團隊,小雞詞典面臨的是挫敗與迷茫。因為缺少資金、技術裝置有限,當訪問使用者過多的時候,網頁和 APP“503” 是常態;隨之而來的疫情和大大小小的搬運抄襲風波,也讓團隊成員分身乏術。
2021 年 5 月,小雞詞典團隊在 B 站釋出影片,表示自己的詞條被微博國際版的新版塊有梗百科抄襲,抄襲內容總量高達 21278 條,團隊收集證據並於 6 月向新浪微博提起上訴;2024 年 10 月 24 日,黃宇帆在 B 站同步了二審敗訴的結果,判決認為,無法認定小雞的內容曾經在對方的產品中出現過。
2023 年 1 月 16 日,小雞詞典宣佈停服。
“打官司不是小雞停服的直接原因,這幾年我們的確遇到了一些困難和不可抗力因素。如果是大廠,無論從資源、公關能力還是監管上的運營能力來說,都更容易解決一些問題,這些是小公司無法克服的。不管是叫小雞詞典還是叫小鴨詞典,大家都做好了它不太可能再重新上線的準備。”


從記錄青年文化,
到成為青年文化的一部分

黃宇帆告訴我們,小雞詞典停服後,最大的受害者是他本人 —— 作為一個上了年紀的人,當他遇到一個不懂的新詞,已經沒辦法再像從前那樣隨手查詢,只能向同事打聽,換來一個“ 包月付費諮詢” 的回覆。
同樣存在的苦惱是,雖然小雞詞典停服了,但作為創始人的他並不想輕易和團隊說再見。“小雞詞典是我理想中一個團隊該有的樣子。我去大廠實習過,他們會看重規範、也有很多流程上的東西,但對於我來說,我希望更自由一些,比如上班時間卡得不要那麼死,誰都可能有事情,當我自己開公司的時候,我也是這樣去做的。”
從 2023 年 1 月小雞詞典停服,到 2024 年 12 月 21 日,小雞詞典團隊宣佈暫時解散的將近兩年時間裡,團隊成員達成了共識,那就是留下來 —— 原有的運營團隊轉做自媒體,開發團隊則承接一些外包業務,保證有穩定的現金流能發工資,大家在此期間探索新的方向。
在黃宇帆看來,小雞詞典的氣質從來都不是由他一個人說了算的。或許是選擇了 “貧窮但快樂” 的團隊每一個人,共同構成了小雞詞典簡單、天真和理想主義的氣質。
正如成員之一的哈奶啤說:“你不要多想,我們留在這不是選擇你,是選擇開心!”

停服後,他們上線了名為 “雞金會” 的小程式感謝使用者,只要在線簽字就能成為名譽股東,參與團隊未來一年利潤百分之十的分紅。
2023 年,轉型成為自媒體博主的 @小雞詞典,很快在 B 站翻紅 —— 團隊探索過梗百科、街頭採訪等影片方向,最終因為記錄有趣好玩的工作日常(以及同事哈奶啤的個人號走紅)而出圈,不少收穫上百萬播放量和點贊。
如果開啟小雞詞典的B站首頁,你會發現各種看上去不可能發生在真實職場的日常: “與其反思自己,不如指責老闆” 、 “先讓員工高興了,老闆才可能賺錢” 、為同事策劃一場婚禮、國慶挨個把同事送回老家……大部分時候,被 “整頓” 、說教和惡搞的主角都是作為老闆的黃宇帆,他一一接受。
“自媒體一方面把小雞的故事記錄下來,這些年堪稱神奇、魔幻和充滿理想化的經歷,都是值得紀念的;另一方面它讓大家看到了理想和快樂的可能性,也幫助一些觀眾度過了人生比較低潮的時期。”
在 B 站上認識小雞詞典的觀眾,有很多人甚至從未使用過這本“網際網路流行語詞典”,但他們將小雞團隊本身視為青年文化的一部分 —— 大家發現原來真有這麼一家公司的氛圍,是可以理想主義的、不卷的、輕鬆自在的。“小雞詞典和胖東來挺像的,胖東來把員工當人,但小雞詞典更厲害,你們能把老闆不當人。”



在 B 站走紅之後,不少廣告主動來找上門來,為小雞詞典增加了收入來源(和新朋友)—— 黃宇帆告訴我們,團隊決定解散時,也是客戶主動提出要幫忙辦一場見面會,“他們提供場地、分享活動經驗、準備物料和周邊,幫我們做了一直想做但沒來得及做的事。”
2024 年 12 月 21 日,小雞詞典宣佈要在上海舉行一場 200 人左右的見面會。沒想到活動官宣後,入群報名的人數一直不斷增長 —— 黃宇帆記得自己一直在不斷升級 QQ 群,從 200 人到 500 人,到 1000 人,再到 2000 人,再到建立新的群,最初的報名也變成了抽籤。
“其實一開始我們只和場地那邊租了下午場,沒想到這麼多人報名,又緊急和物業協商能不能延長時間。物業說前一天晚上有別的活動,如果我們願意在結束後幫忙收拾,第二天就能獲得多一些時間。我說行,那我們就幹活,最終佈置到凌晨三四點才回酒店。”


這是小雞詞典舉辦的第一場、也是最後一場見面會。現場展出了團隊各個成員的珍藏物品,也設計了遊戲環節和攤位服務 —— 設計師佳依和程式設計師軒元開設了漫畫屋、在現場為粉絲繪製漫畫形象;黃宇帆和剛轉正的實習生潘子為大家提供按摩捶背服務;哈奶啤和詩煜為大家折起了氣球。
黃宇帆覺得,那天就像是一場大型網友面基。剛參加完研究生考試的他,遇到已經上岸的研友,在現場交流彼此的近況,就像是已經認識了很久的朋友在聊日常;對網友來說,這可能也是一場少有的 “股東見面會” ,不但沒有消費和煽情環節,反而一直在抽獎送禮。“小雞本來應該是帶給大家快樂的地方,所以到了最後也不想搞得那麼傷感。”



夯哥想起最後一次見面會的大合唱環節,他發現前排有一個姑娘笑著笑著就哭了,一抬頭髮現大家都舉起手機閃光燈、發出了點點星光。
“其實當時想上去告訴她沒必要哭,今天的重點不是小雞解散,我們始終會成為她人生中的過客,但重點是那些共度過的時光和快樂。
至於小雞詞典本身,雖然我們現在停下了腳步,但那五年裡的流行語、民俗文化被實實在在地記錄過,也有越來越多人開始關注語言的變遷,我覺得它其實已經完成了最初理想主義的那部分使命,就是陪伴大家一起去理解這個飛奔向前的世界。”
不想解散的團隊,
在小雞詞典停服後的兩年創造了一個職場烏托邦亞

不想解散的團隊,

某種程度上,小雞詞典的解散,是當下大環境的縮影 —— 這幾年出現過太多理想主義者接受現實的敘事:紙媒記者轉行,中年失業送外賣,北漂編劇走走停停,這樣的敘事不僅屬於每個個體,一個小而美的公司也已經不能靠著一個願景或者說概念活下去,很多創業者甚至來不及完成最後的告別。
在小雞詞典身上,也可以看到一部分人對於理想主義的態度。一方面,人們出於某種本能,長期關注和支援這個 “烏托邦” ,暗暗期待它最終能創造一個逆襲的神話;另一方面,人們又出於某種成熟,預設這樣的理想主義註定失敗,一個不卷的、同事關係和睦的神仙小公司是註定被市場絞殺的,於是把小雞詞典創業失敗的兩年總結為某種木已成舟的敘事。
不可否認的是,小雞詞典的確存在蚍蜉撼大樹的侷限,也有過無能為力的時刻。但黃宇帆和夯哥告訴我們,小雞詞典現在的解散和曾經的成功,與所謂的理想主義沒有必然聯絡。
“理想主義成功的例子也有,比如胖東來。Urban Dictionary 本身也是一個有理想主義的團隊,他們只有 3 個人,理想是收集所有的英文俚語單詞,實際上也做到了。理想主義還是可以給創業者一些初心上的目標,只是光有它不足以支撐一個創業專案,要做好面對實際挑戰的心理準備。”


在小雞詞典停服後的兩年裡,他們進行了很多行業調研和嘗試:同人創作平臺 Lofter 經歷風波之後, B 站觀眾提議團隊做一個類似的同人社群,因為使用者畫像有重疊的地方,但它面臨的問題和小雞詞典一樣,存在不可抗力風險;團隊在自媒體走紅後也嘗試過直播帶貨,但因為能找到的商家貨源和商品價格沒有優勢,大家意識到這不是一條可持續的發展方向。
最終,小雞團隊找到了一個新的方向 —— 最開始是做網際網路產品的團隊,最終也是以自己會用、存在市場需求為標準,研發了一款名為“妙花筆記”的AI筆記產品,並且已經在各大應用商店上架,但因為還不夠成熟,還沒有大面積宣傳。
對團隊來說,理想的情況是 APP 做起來後,團隊又能繼續待在一起。但目前來看,產品成長還需要比較長的跑道和週期,短期需要投入大量精力和成本,不適合所有人 all in ;就大環境本身而言,現在的投資人也更為謹慎,如果前幾年還願意為產品的概念買單、再一輪一輪把估值抬上去,現在則更加務實,需要馬上看到現金流、商業價值和變現模式,沒有時間等一個團隊慢慢成長。
“最終決定解散團隊,主要是考慮到兩方面,一是目前的營收沒辦法給大家開出更高的工資,二是我們日常在做自媒體、外包和一些重複的工作,感覺會耽誤大家的時間,這是大家在討論過程中逐步達成的共識。與其在這兒堅持、還拿著一般的工資,不如先出去看一看,學學別的行業都在做什麼。”



對黃宇帆來說,用七年做一款自己喜歡的產品,選擇一個舒服的職場環境,從專注產品的程式設計師,誤打誤撞成為自媒體上的 “冤種老闆” ,和朋友一起經歷大膽和難忘的冒險,對他來說是以前想都沒有想過的事。
“這幾年裡,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 B 站上策劃婚禮那一期影片。我們公司有兩個人,夯哥結婚的時候沒有辦儀式,明遠的儀式是為家裡人辦的,其實各自都有一些遺憾。
當時我們就決定策劃一個屬於年輕人的婚禮,於是去借了朋友家的場地、設計流程和遊戲。我們也不是為了流量和廣告去拍,只是單純記錄朋友的生活,在這些影片裡,我們能同時看到自由和歸屬。”

兩對新人的婚禮誓詞
對於小雞詞典的團隊成員來說,從正式停服到宣佈解散的這兩年,某種程度上,他們迎來了將近 2 年的 gap ,儘管終將結束,但這也已經是多數人難以想象的生活了。現在,在開啟新的生活之前,他們還準備用一個月的時間,去完成團隊一直想做的事情:一起出去玩,再拍些影片。
小雞停服的那一年,夜爬西山的時候,黃宇帆問大家這幾年值不值得,每個人都給出了自己的回答,佳依的回答打動了很多人:“你說怎麼才算是值呢?至少這幾年裡,我過得挺自由的,我還挺需要自由的。”
//作者:愷哥
//編輯:caicai
//設計:Idr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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