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裝備買了為什麼要賣?鞋子買的越多,就跑得越快?選英雄得找個頭大的,沒戴老花鏡的時候,才能發現自己在哪裡……成都一家養老機構的電競房裡,一群平均年齡60+的老年人組成了《英雄聯盟》戰隊。
退休後誤打誤撞,他們在這裡打起“人生的下半場”。離開職場和子女小家庭,生活裡該做什麼選擇?這個問題曾經困擾過他們。經過一次次召喚師峽谷的團戰,他們感覺,好像和時代多了一點觸碰,還沒有被拋棄被落下。
文、圖、影片丨呂煦宬
剪輯丨楊凡羽
編輯丨毛翊君

遊戲開始,上路的“腐敗糜爛若水是善”表現搶眼,頭像是個二次元白髮男,控制著英雄諾手,埋伏在第一個防禦塔附近的草叢裡,等敵方到跟前,揮舞斧頭,斧軔精準命中,還疊加被動傷害。
對方損失血量達到斬殺線,諾手沒追著打,讓它自然耗死——開局不到2分鐘,完成一個單殺。上單玩家都要1V1對抗,近身肉搏,圈子裡稱作“真男人”。但螢幕外坐的是52歲的香香,自稱“小女人”,穿著粉色旗袍樣式裙子,貝雷帽下一頭短寸。
“kao(四川話:打)死你!” 擊殺時她連喊,顧不上出招順序,戴南紅瑪瑙戒指的左手在鍵盤的Q、W、E、R上來回敲,噼裡啪啦。英雄急著跑路,她手上忙活,身子也跟著往一邊歪。上路的突破很順利,打出了“超級士兵”。
危機出在中路。九尾妖狐阿狸的“魅惑妖術”總使不出來——這要先用滑鼠瞄準,再按E鍵放招。敵人移動速度快,配合走位,77歲的紫瞳跟不上,覺得小拇指使不了勁,沒法像其他人一樣用四根手指完全覆蓋技能鍵。
她是戰隊裡年紀最大的成員。職業比賽中的BP環節對英雄的使用有限制,每個人得至少掌握兩個英雄。紫瞳之前玩加里奧,現在練阿狸,操作不到三週,還不熟練。這次對位的英雄是艾克,擅長近距離攻擊。她不瞭解,還在清兵線,想掙錢。
她顧著補兵,就忘記升級;還沒瞄準敵人,就把大招放出去。敵人艾克扔出“時間捲曲器”,一個像迴旋鏢一樣的裝置,砸中阿狸。接著又閃現到身前,用加強的普通攻擊把阿狸幹掉。連續好幾次,紫瞳給對方送人頭,側過頭問助教:“我怎麼又死了?”
今年五月底起,戰隊開始打真人匹配,6月8日這天是第五次。在遊戲進入到第26分鐘時,對方擊殺的英雄比己方多了14個,經濟高出近2000塊,局勢很不利。
打到激烈處,電競房吵得像菜市場,五個聲道各喊各的。隊友送人頭,責怪沒有但調侃少不了——香香衝到敵方塔下作戰,白白犧牲,隊友笑她是“敢死隊”。留長鬍須、穿彩色襯衫的方叔坐在她右手邊,今年68歲,自封戰隊裡的“拉拉隊隊長”,喜歡集結隊友打團戰,但他從來不看遊戲裡的即時對話。

方叔打的英雄是泰坦。在召喚師峽谷裡,這角色是鐵甲巨人,技能強大,自帶護盾。不過方叔選中它,單純因為老花——泰坦個頭大,能發現自己在哪兒。他不習慣總戴老花鏡,玩著玩著就歪起脖子,眯眼看螢幕。
以前經常因為看不清,把隊友當成敵人殺,打野叫他支援,他一口川普:“你在哪裡咯?”勝負有時搞不清楚,他調侃打了半年,自己還沒有“英雄的榮辱觀”,圖一樂。
房間面積不大,一共6臺電腦,牆上裝了青紫色氛圍燈,用的是專業電競椅,頭戴式耳機旁擺著保溫壺和茶杯。外面老人來來往往,上攝影課、舞蹈課,坐在大廳裡喝茶閒談,這裡被玻璃隔絕出一個虛擬世界。
氛圍很鬆弛。等待復活時,香香到鄰座倒水泡茶。打野的“檸檬醬”想上廁所了,把英雄傳送回家裡。打匹配前,方叔給自己捆上用窗簾自制的護腰——有兩次通宵打麻將,把腰搞壞了,被救護車拉去醫院。這天開第二局真人匹配後,打到中途他拉人頂替,起身要走,說家庭聚會快遲到了。
每週三和週日,他們從成都各處來到這裡,方叔最遠,車程要一個半小時。週日的訓練一般到下午5點左右,有次他們自發玩到6點半。老師喬喬擔心他們累了,介紹去玩體感遊戲,不到半小時,他們又坐回電競房。


四月底,喬喬來到這個養老機構裡的電競房當老師,感覺老人們有些沉默——“誰都不顧誰的那種,就好像每個人在打自己的遊戲”,對技能的掌握也不熟練,都在“手滾鍵盤”。
當時是人機匹配,屬於最基礎的新手訓練,但資料慘烈。除了隊長和副隊長,其他人每局都死十幾次,而擊殺敵方的英雄數量是0。死了、復活、傳送到塔下,一次又一次。“又死了,又死了。”她聽老人們反覆感慨,似乎又不太在意,一樣笑嘻嘻的。
第一次見到紫瞳,喬喬以為她60歲出頭——短髮,個頭不高但身板直,東北口音,講話很有邏輯,還在機構裡學狼人殺,最喜歡抽到狼牌,享受主導的感覺。沒想到她實際年齡大出十幾歲。沒有訓練的日子,紫瞳自己跑來練補兵,打人機對戰。
一個人練,她也遵守喬喬課上的要求——10分鐘內,補兵達到50個。沒完成,她繼續打下去,不是關掉重開一盤。因為做過白內障手術,手機螢幕得放得遠一些,看電腦螢幕沒有太大問題。

她喜歡琢磨理論,會把英雄和技能的官方全稱記下來,隨身帶著喬喬列印的補兵教程資料。剛在機構裡學了一堂如何使用“豆包”的課,就用上了,在豆包上問“AOE技能”“阿狸購買裝備的優先順序”“卡爾薩斯大招的施法距離是多少”……
放出技能後,我要在這個地方停留多久?有天紫瞳問到這個問題,喬喬從沒想過。
喬喬是學藝術的,現在在四川電影電視學院電子競技運動與管理專業做老師,覺得紫瞳的思維方式像理科學霸。她注意到紫瞳放大招時很慎重,會低頭看一眼鍵盤,確認無誤再敲,“好像點火箭發射器的那種感覺”。
後來她才知道,紫瞳以前是水電七局高階工程師。九十年代單位時興電腦,她跟著新來的大學生學Excel製表,用AutoCAD繪圖。智慧手機流行後,兒媳婦鼓勵換上,她學會打網約車、網購、買車票,甚至還在網上買理財產品。
每次來訓練,她都騎共享單車。有次一老頭看到她掃碼,說“這老太太真厲害”。享受到智慧社會的便利,讓她有種“跟得上”的感覺,“還沒有完全被時代拋棄掉”。電競也是這樣一部分。具體是什麼令年輕人成癮?她說自己是帶著好奇加入戰隊。
打阿狸快三個禮拜,對攻擊距離把握不準,擊殺成功率低。如果被不同地方冒出來的敵軍包圍,她想不起來用R鍵技能逃跑。她覺得遇到瓶頸,也自己擔心“太菜”,拖戰隊後腿。但也有成就感,比如陣亡次數減少、擊殺英雄數量從0到1;還理解到一個英雄會有兩個名字——她最早玩正義巨像,年輕人又管它叫加里奧,她聯想到宋江又被叫做及時雨,終於明白過來。

正是這些細節讓電競隊的老人得到和時代的連線感。方叔總掛在嘴邊的是,最開始打遊戲,聽不懂黑話,年輕人把英雄聯盟叫做LOL,把A鍵普通攻擊叫“平A”。時間久了,他搞明白了,也用起來。
如果在訓練間隙,需要抽時間接電話,他會說“又讓我多巴胺少分泌一點”。他想做“老人裡的年輕人”,保持活力,穿搭也是——彩色襯衫,不扣釦子,在裡面搭黑色背心;買來的過膝黑色短褲,太單調了,他去網購了刺繡補丁貼,縫上去。
多打比喻,是05後助教書祺摸索出的教學方法。遊戲裡的概念,老人們要聯絡常識才能理解。皮城女警的W技能是約德爾誘捕器,能禁錮住踩中的英雄。書祺解釋,這就相當於“捕鼠夾”,老人們立馬懂了。
為什麼靠近防禦塔就會被攻擊?機構品牌經理李鵬晨用孫悟空拿金箍棒畫圈來講,“圈外是安全的,進到圈內就會受到干擾。”看他們不捨得賣掉已有裝備,換成更好的,他猜這心理也許是:除非這東西壞了,我才要丟掉。有老人還問過,能不能多買幾雙鞋?以為這樣能跑得更快。

方叔最近喜歡上了一個新的英雄,叫熔岩巨獸。雖然是輔助,但有相對強勢的突進殺傷力,“打助攻的能主動砍翻幾個,那就有點兇了”。
有次打人機對戰,1V2,沒有隊友,他自己扛輸出,一盤擊殺了5次敵方。看到所有技能都線上,他用了一套連招,先延緩對方固定不動,再上大招,把對方從滿血狀態打死了。一位助教看到,誇他作為新手,能這麼操作很不容易。
在峽谷裡,注意力的轉移似乎能減免身體上的疼痛。三年前他得了帶狀皰疹,最疼的時候,有電擊一樣的觸感。只能在“老帥哥模特隊”做預備隊員,訓練時還得脫掉上衣減少摩擦。
“60歲,才半場。我們現在是打下半場的人了。”電競承接了他的空閒時間。20年前他就離開職場,當時國企改制,他選擇買斷工齡。忽然不知道該做什麼了,之後有10年幾乎在麻將桌上度過。旅行也要打,朋友形容他 “麻將搬家”。直到被介紹到老年大學的藝術團模特隊,他才發現自己對麻將不是上癮,只是以前沒有選擇。

組建戰隊時,李鵬晨也聯絡了模特隊,多數成員因為時間排不開,或者興趣不大,沒有加入。方叔想的是,模特隊訓練參加得少了,不能又回去打麻將吧,“總要找一個來娛樂自己,打發時光噻。”
去年11月,李鵬晨作為養老機構工作人員,牽頭組建老年電競戰隊,招募成員。他找遍附近的公園、老年大學,傳單發到跳廣場舞的老人手上,得到的回覆是“啊?”後來的隊長和副隊長是托熟人拉來的。他們年輕時看孩子打,自己也愛上游戲。
最開始,李鵬晨組織玩《王者榮耀》,老人反饋手機螢幕太小了,看不清。《無畏契約》也試過,他們暈3D。最後定成《英雄聯盟》,有兩三個老人覺得這不像鬥地主、消消樂那樣簡單,沒來幾天就退出了。
香香今年三月加入,是唯一一個主動申請的。她兒子28歲,從小愛打遊戲,現在業餘時間也宅家玩。香香擔心他身體,兒子反說她,玩玩遊戲能防止老年痴呆。她讓兒子教,但沒教一會兒,他就自己玩起來。
看到養老機構有電競課,她報了名。問兒子,哪個位置最好,兒子說打野,她就問老師,自己能不能打野。對這些名詞她沒有概念,賬號也是兒子給的,再改名字要花錢,就一直掛著八個字“腐敗糜爛若水是善”。

她現在搞明白,遊戲的終極目標是“推塔”,但她獲得的樂趣不止於此。她最早玩的英雄是賞金獵人,“覺得拿槍很帥”。她在礦區長大,和男孩一起把廢棄的工廠當成遊樂園,鑽坦克、爬大炮,弄得一身黑,被叫做“野丫頭”。長大後,這種野性被收起來,如今在遊戲裡釋放。
她享受賞金獵人放大招的時刻,“點R鍵,發射出去是扇形的,子彈飛出去,像雨一樣掃倒一片,很過癮”。這樣的感受,在看書的平靜狀態下是沒有的。遊戲裡,她高度集中,打到激動處會出汗,“有那種內迴圈啟動了的感覺”。
在6月8日那場逆風對決中,她連續多次單殺敵方英雄,一直感慨“打爽了!”遊戲下半場,在被動的局勢下,是一次團戰打開了局面。在中路的敵方野區,敵軍戰士古拉加斯在河道露頭。這裡是防禦的要塞關口。方叔注意到了,喊隊友在中路集合,組織了一場開團。
射手王阿姨用技能鎖住敵方,紫瞳和方叔順勢瞄準,放了大招,合力把他殺死。敵方另一名英雄覺察到情況,傳送到中路想回防,香香用鉤子勾住對方,配合王阿姨的長距離攻擊,把對方打到殘血狀態。
最後的勝利得益於一場奇襲。敵方為了擴大優勢,四個英雄都在擊殺大龍,只留下一個英雄在水晶塔下防禦。打野和射手看到了,一起殺掉守塔的英雄。敵方還沒趕回來,水晶塔就被推掉了。
贏下這場逆風局,香香反應最熱烈,“勝利!耶!耶!”結束沒過一分鐘,也是她問:“還開不開?”其他人響應:“開嘛開。”


在戰隊最早的招募宣傳單裡,福利一欄寫到可以“免費參加國內外電競比賽,公費旅遊!”這似乎成了老人們心裡隱隱的盼頭。接受媒體採訪時,方叔調侃,以後要去和國外的老頭打一打。副隊長“檸檬醬”倒覺得,能和成都其他老年電競隊打一打就好了。
這一兩個月,這支戰隊被網路聚焦,有評論說“拯救LPL(英雄聯盟職業聯賽)就看BSG戰隊(老人的戰隊名為佰歲Gaming)”“打敗韓國隊就看你們了”……李鵬晨坦言,老人遠沒有到那樣的水平,只是剛剛理解到團戰的意義。他們最初認為,自己在一條路上,各顧各的就行。他要解釋:“你和朋友不在一個地方,朋友和別人吵架了,要打起來,你去不去幫?”
在訓練時,喬喬也反覆告訴他們,不同位置要承擔的責任是什麼。她對上路的香香說,如果在1V1的過程中發現對方只剩三分之一血量,可以喊打野或中路來幫忙。香香最早沒有這個意識,總一個人衝到對方塔下送人頭,後來她學會“撒嬌”喊隊友。
考慮到紫瞳操作上陷入瓶頸,喬喬給她的囑咐是降低死亡次數,儘量躲在小兵身後或防禦塔下。但紫瞳也把團隊放在心上,聽到隊友受傷或求助,很快響應:“你在哪?我來救你。”
生活中,她對自己的定位就是“打輔助”。以前建設專案需要她,延遲退休了10年,到孫女出生才從崗位上退下來。又開始圍著孩子轉,考慮成都的教育資源,老兩口從彭山搬過來。
她照料一家人的飲食起居,騎單車送孫女上學,給家裡準備晚飯,但碰上放假,還是讓兒子一家自己相處。小家庭不是她發揮的舞臺,她覺得自己保持著邊界。現在孫女上初中,她能發揮的空間少了,今年春節後主動和老伴換到一公里外的小區住。
去年和孫女回家,下公車時看到了這家養老機構的廣告牌。她從高中就對書法感興趣,但直到工作都沒時間學。現在她用上課的方式填滿生活,上八段錦、狼人殺、心理學、打電競,最忙的時候,只有週一是沒課的。


電競隊裡,大家都練得投入,她也被帶動,覺得要認真些。她想過,如果哪天真要打比賽,可能會需要更優秀的隊員,“需要我上,我就上,不需要我上,我就當觀眾,可以為隊友助威。”
6月8日訓練那天,一位老師給他們提出更清晰的指令——要誰幫忙就點名,幫不了也要給回應。再開下一盤,老人們變得有商有量。
在上路,香香問方叔,要不要回家買裝備,方叔說不用,先帶兵線。敵方英雄這時出現,兩人順勢一起擊殺掉了他。香香最早打過下路射手,吐槽方叔作為輔助,跑得快,不給隊友抗傷害。方叔解釋,以前接受的資訊比較混亂,把減少自己死亡的次數當做了主要目標。
現在,他有了一套自己的邏輯——開局站位要站到射手前,擋子彈,用技能困住敵方,好讓射手的遠距離攻擊發揮作用。如果隊友回城,他躲回塔下,借防禦塔保護自己,不和對方硬拼。他認識到,自己作為輔助,輸出能力畢竟是弱的。
助教書祺第一次見到方叔時,看他外形,還以為他“很猛”,應該是打野或上單。其實,輔助的位置,是方叔等其他人選完後剩下的。他自認為實力不如兩位隊長,也不想和“第二梯隊”其他人爭:打遊戲嘛,“有得玩就好”。
前段時間,戰隊和四川電影電視學院的學生打了場友誼賽。方叔記得自己打得不怎麼樣,也看出來學生們在讓著他們。但在那20分鐘裡,他還是感受到了亢奮,心臟砰砰跳,挺緊張的,還有點出汗。
像是以前登上T臺,音樂一響,燈光一打,耳邊是尖叫聲,他覺得什麼痛都沒有了,“T臺上我最大,好像完全好了。”

(文中紫瞳為網名,喬喬、李鵬晨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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