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去大城市的95後,拍攝家鄉十年,讓揭陽龍舟火遍全網

這是《自拍》第442個口述故事
雖然家中三代都經營著一間照相館,18歲以前,沈綿鉞沒想過要拿起相機。在他記憶中,與照相館的一切都是稀鬆平常的,這裡有暗房、顯影藥水,有他因調皮被上光機磕傷的鼻子、被過膠機壓壞的手指,還有為攝影犧牲了健康的爺爺,以及勸他別幹這一行的父親。

然而,“攝影”的標籤卻一直跟隨著他。在一些場合中,時常會有陌生人衝他打招呼,聊起在他家照相館拍過的全家福、結婚照,連同學也特意邀請他拍攝班級畢業照。每當此時,沈綿鉞都深感慚愧。機緣之下,對光圈、快門一竅不通的他終於拿起相機研究起來。2016年,聽說老城區要拆遷,還在讀大學的沈綿鉞趕回揭陽拍攝了第一組家鄉照片,如此便一發不可收,一拍就是十年。
常年的拍攝,沒有消磨他對故鄉的眷戀,反而成為了他手中的一塊塊拼圖,拼起了故鄉的圖景。“如果換座城市,我可能不會想要一直拍,也不會這麼快愛上攝影。”沈綿鉞覺得,在這座城市裡拍攝,也是給這片土地留下一份記憶,為家鄉的文化事業出一份力。
從家鄉風光開始,他越來越多地將鏡頭對準了家鄉的傳統文化。和龍舟有特別緣分的他,也不知不覺地拍攝了許多龍舟影片,在抖音爆火。29年前,他出生時恰逢龍舟季,如今相機接力到他手中,他也在今年得了個“龍寶寶”。
“男兒都為龍舟狂”
我是沈綿鉞,今年29歲,拍攝家鄉揭陽已經有十年了。去年端午,我在抖音釋出了揭陽的龍舟“順水”時刻,這個在家鄉很常見的端午節儀式,好像是有魔力,我每釋出一次,就火爆一次。
“順水儀式“是每年龍舟競渡前必做的儀式,昭告著新一季賽龍舟的開始。在端午節前一個月左右,村民們要擇良辰吉日祭拜龍王爺,送龍舟下水,在江面祭神獻紙、繞港三圈——俗稱“洗港”,這才算是驅逐了水中的邪魅,保佑當年順風順水。
我在抖音釋出的龍舟順水儀式。

揭陽水網密佈,很多村子都有划龍舟的習慣,所以端午前後也是揭陽最熱鬧的一段日子。俗話說“五月小搭埠”,意思是到了端午,男兒都為龍舟瘋狂,觀眾、龍舟、劃手都湧向揭陽的主要水域,熱烈的氣氛僅次於春節。

在外地上大學時,我只是在網上看了很多揭陽龍舟照,就被這些畫面的色彩和力量感震撼到了,很想用影片拍一拍,卻因為各種原因一直錯過。回到揭陽之後,因為喜歡拍攝民俗文化,我認識了會划龍舟的朋友,拍龍舟的事才水到渠成。
端午的划龍舟活動至少要持續大半個月,在揭陽很多水域都能看到,我每年一拍就是五六天。在這些龍舟隊裡,我印象最深刻的還要數西郊龍舟。在這裡,隊員們會齊刷刷地將龍舟扛上肩膀,一手扶著龍舟,衝到岸邊,直接入水,一氣呵成。即使是隔著螢幕觀看,網友都覺得熱血沸騰,連帶著站在船上敲鼓助威的鼓手也火了,還有一些女網友問我要他的聯絡方式。
龍舟影片下的評論。這條影片有750多萬播放。
不過拍龍舟之前,我是有點害怕的。從記事起,我就聽說過不少龍舟翻船的訊息,我也因此覺得龍舟是神聖而危險的,需要對它時刻保持敬畏。沒參與過順水儀式,就好像沒有庇佑,我不敢隨便在江邊冒險。但是為了拍到好照片,哪裡都得去試試,我都沒想過我會翻到岸邊的欄杆上拍龍舟。
我爬上岸邊的欄杆拍龍舟。
去年端午是個大晴天,為了從正面拍到龍舟順水,我跑到了河對岸的一片荒地。那裡雜草和欄杆都快比人高了,我只好爬上欄杆拍攝,腳下能站的位置不足半掌寬。為了穩住身體,我整個人趴在欄杆上,一手扒欄杆、一手摁快門,身下就是湍急的水流。我在烈日暴曬下,等了兩個多小時,才等到龍舟入水的那一刻。

今年的拍攝就更驚險了,我們下到江裡,坐在船上跟拍龍舟。因為現場的拍攝船太多,我們的船和別的船隻相撞了,所幸大家最後都平安無事。
我們這兒的賽龍舟氛圍足,畫面色彩豐富,在拍攝前,我就預料到這些龍舟影片會受歡迎,但我沒想到會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官方抖音號轉載。可能這就是揭陽民俗的魅力吧,畫面裡煙霧繚繞的神秘感,配合上龍舟隊的氣勢,很有東方文明古國的氛圍。
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轉載的龍舟影片。 
網友讚歎揭陽龍舟如巨龍甦醒。
揭陽龍舟還有一個獨特之處是做工精湛。這裡仍然保留了傳統龍舟的工藝,手工藝人結合木雕和彩繪,把龍頭和龍身打造得栩栩如生,很多網友也在我的影片下感嘆,原來龍舟可以這麼精美。
網友感慨揭陽龍舟工藝精湛。
拍完龍舟後我又去了一趟西郊村。在他們存放龍舟的龍舟閣裡,村裡一些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正坐在屋裡喝茶,聽說我拍的西郊龍舟大受歡迎,他們都很開心,不久後,還特意託人給我送來一套龍舟服和一把龍鬍鬚。龍鬍鬚是非常珍貴的禮物,它是由植物編織的,形似麻繩,在龍舟季會被掛在龍頭上,有保佑平安的寓意,每年龍舟季一結束,都會被大家搶光,只有對非常重要的人,他們才會贈予龍鬚。
西郊村老人組贈送的龍鬍鬚和龍舟服。
除了“龍舟”,我也拍攝了“鳳舟”,這是由揭陽當地藝術家設計的特色龍舟,開創了潮汕地區女子參與龍舟競渡的先河。在以往,受潮汕地區封建觀念的影響,人們認為女子不能划龍舟,揭陽西門社群率先打破了這一束縛,倡導“巾幗不讓鬚眉”,在2013年,籌資建成了紅鳳、黃鳳2艘傳統鳳舟,也成立了南粵大地上第一支鳳舟隊。
當時,傳統鳳舟的建造並無資料可供參考,老藝術家在傳統上創新,依照“鳳”的圖騰建造了船頭,又在船身依次畫上八卦、牡丹、八音、百鳥,意為“百鳥朝鳳”,最後用樟木雕刻鳳尾,讓整艘鳳舟栩栩如生。
我拍攝的揭陽西寧鳳舟。
不知不覺,我已經在抖音上釋出了幾十條龍舟影片,拍攝的素材更是數不勝數,或許我和龍舟有特別的緣分吧。我出生的時候是農曆五月中旬,我爺爺當時在外拍龍舟,突然接到電話說家裡有男孫了,立刻跑回家。我的女兒今年出生,正好是個龍寶寶。
認識爺爺的網友給我留言。
“揭陽有我想要的一切”
要是跟五歲的我說,你將來會成為一名攝影師來拍攝家鄉民俗,我肯定不會相信。畢竟我從小在照相館長大,耳邊快門聲咔嚓響,卻仍然激不起我對攝影的興趣。
照相館收藏的攝影器材。
照相館是在我爺爺手上辦起來的,名為“五雲樓”,取自白居易《長恨歌》中的“樓閣玲瓏五雲起”,意思是五彩祥雲承托起一座玲瓏樓閣。照相館和老宅都藏在揭陽古城的五社沈厝巷裡,距離古城地標進賢門不到兩分鐘。
《五雲樓記》作者陳作宏先生贈書給長大後的我。
雖然已經拆遷,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在我記憶裡還很鮮活:照相館裡有暗房、顯影藥水和一些洗相工具,我常常會趴在父親肩頭,看他修相片。更多的記憶是我在照相館裡調皮搗蛋,有次不小心磕上上光機,鼻子上就留了道疤;我也會把手指伸進照片過塑機玩玩,直到現在那根手指都彎彎扁扁的。總之,我對什麼都感興趣,唯獨對相機不感冒。
想學攝影是我高中畢業時突如其來的想法。當時頂著攝影世家光環的我,在同學們的要求下,承擔起了拍攝班級畢業照的任務。有同學想拿單反相機給我用,我才發現自己對相機的光圈、快門都不瞭解,最後還是得用傻瓜相機。那時候我才意識到,家裡開著一間照相館,我卻一點攝影基礎都沒有,好像有些說不過去。於是,我開始跟著網上的教程自學攝影,幾乎是剛一接觸,就喜歡上了。
我最初的攝影器材。

對揭陽的熱愛,一直是推動我攝影的最大動力,如果不是拍攝揭陽而是另一座城市,我可能不會從一開始就有那麼大的攝影熱情。

2016年,聽說從小居住的老街區要拆遷,還在上大學的我回家拍攝了第一組家鄉照片。從1歲到14歲,我最無憂無慮的時光都是在這個街區度過的,從家門口走幾步,到了巷子口就能看到進賢門,那是古城最繁華的地帶,附近有人在賣氣球,小孩就爬上門樓上耍,不遠處還有一口噴水池,遊客就在這裡合影留念。
兒時的進賢門,爺爺在世時所攝。
我拍攝的第一張揭陽照片。
我在要拆遷的老街區走走停停,拍攝了很多照片。經過附近的巷口時,一位老阿姨突然叫住我,請我幫她和老宅合影,那間房子住過了好幾代人,留下了很多回憶,臨走前她還拜託我一定要把照片洗出來,她拿到照片的那天笑得非常開心。

很多東西不用照片去記錄,很快就會消散了。我在老城轉悠的時候,總是會經過一個坐在路邊曬太陽的老爺爺,有一次我送了他幾張肖像照,老爺子很開心。當時他已經95歲高齡了,等我之後再經過時,他已經不在了。
送給95歲老人的肖像照。

除了記錄老城點滴,我也時常被揭陽民俗所吸引。我最早拍攝的畫面是每逢元宵的“行彩橋”活動,那段時間,老城的石獅橋會被裝點上彩燈,人潮緩緩經過燈海,每個人都想上前摸一把橋上的石獅,以祈求新年行好運。
在我兒時,彩燈中會加入當年的生肖元素,父親牽著我走上彩橋時,會給我指指他參與的設計。在花燈的簇擁下走過彩橋,一直是令我難忘的童年回憶。可惜如今的彩橋上,已經很少出現別出心裁的設計了。
人潮行過石獅橋。
大學期間,我每逢假期就無比希望回到揭陽,北京的學業結束後,我也馬上返回揭陽。一些朋友對此不太理解,他們覺得我留在廣州或者北京並不難,也能遇到更多機會。但我不喜歡大城市的生活,去哪兒都要跨越漫長的距離,在通勤中平白消耗生命。揭陽就不同,十幾分鍾內有我想要的一切,這樣活著好像更加自由。

這些年,我一直住在這座我喜歡的城市,幫父親料理影樓,和愛人生活在一起。天氣好的時候,我就出門拍拍老城、名勝,以及潮劇、英歌舞等傳統文化,希望能夠吸引更多人來到揭陽。其他時候,我就留在照相館裡,幫客人拍證件照、修圖、剪影片,一天總是很繁忙。
兩代人,一條路
對於我拍攝家鄉的想法,父親是抱有擔心的,爺爺的經歷讓他明白,文化事業往往需要大量付出而回報甚微。
爺爺熱愛家鄉文化,在開設照相館養家餬口之餘,他經常挎著相機,一路跋山涉水,尋訪揭陽的名勝古蹟,一生拍攝下2000多張揭陽照片,也留下了一本影集,這些記錄也為揭陽之後被評選為廣東省歷史文化名城貢獻了力量。
爺爺拍攝的揭陽影集。
關心揭陽文化發展的爺爺,也和許多文化人士成為朋友,作家、學者、專家在照相館來來往往,探討如何發展家鄉的文化事業。1993年的時候,莫言也來到照相館,留下了一張合影,他非常喜歡揭陽美食,我爸領著他去進安街品嚐夜粥,他吃得津津有味。
在我出生前,莫言曾到我們的照相館做客,照片中最右側是我的父親。
但是這樣的日子沒能持續下去。常年拍攝的奔波操勞,給爺爺的身體埋下了隱患。由於當年揭陽的交通仍不發達,他在外拍攝,飢一頓、飽一頓是常事,有時他在家裡抓一把花生,放在口袋裡,就匆匆出門了。在我8歲的時候,爺爺就結束了他默默操勞的一輩子,離開了我們。
我當時年紀小,爺爺那輩人在關心些什麼,我幾乎沒有印象。只記得在經常來照相館的文人裡,有一位揭陽老作家要尋訪揭陽沈氏族人的遷徙歷史,當時還不滿6歲的我就和父親、爺爺一起,跟隨他坐著綠皮火車去到了福建調研。我們一路去過寺廟、宗祠,他指著祠堂裡的兵器對我說,刀槍斧鉞的“鉞”,就是我的名字。
老作家贈予的書。

長大後,我才理解爺爺他們為家鄉文化所做的努力,開始思考怎麼像他們一樣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隨著我拍攝的揭陽作品傳播得越來越遠,傳播家鄉文化的責任感也更重了,在創作時,除了畫面的美感和衝擊力,作品的文化內涵成為我更加關注的部分。

在拍攝揭陽的十年間,我也有過動搖,忍不住問自己還要不要繼續攝影、要不要拍攝家鄉文化,畢竟我也組建了家庭、有了孩子,開始面對養家餬口的壓力。而我對家鄉的拍攝一直是公益的,作品的爆火沒有給我帶來太多金錢上的增益,頂多讓我有點小名氣。
一些備受關注的作品,甚至還為我招徠嫉妒和惡意。2021年,我在國家地理雜誌公眾號發表了一篇揭陽圖文,文中的揭陽景色,是我七年來的積累,一經發布就被廣泛轉發。眼看著家鄉得到了很好的宣傳,一位揭陽攝影師突然找上門來,他在一張照片中留下了模糊側影。以此為由,他指責我侵犯了他的肖像權,我只得請求編輯撤下全文,一切成果也付之東流。當時我還無法理解,為什麼我付出了很多努力,無條件地為家鄉宣傳,還會遭遇這麼大的阻礙,我也因此消沉了一段時間。
但是來自網友的評論,總在提醒我拍攝家鄉的意義。一些在外漂泊的遊子,在我拍攝的家鄉風光裡找到慰藉,發來一大段文字分享他們的經歷;毫無關聯的異鄉人,被我的影片觸動,也想要回到家鄉,拍攝家鄉文化;愛好旅行的網友則專程趕來探訪,去到我拍攝過的場景,逐一打卡。
網友發來的私信。
目前,我還是能從拍攝家鄉這件事上獲得很多樂趣,對我來說,拍點東西、心情好,比物質利益更重要。從對家鄉的熱愛出發,拍攝美景、拍出家鄉文化,不僅能滿足我的視覺審美,也能收穫到很多來自他人的誇讚,拍攝家鄉這件事情好像就順起來了,讓我很有成就感,也想一直做下去。

今年4月,我成為了抖音“鄉村守護人”的一員,在抖音平臺的幫助下,我的民俗影片得到了更多的曝光。我對家鄉的拍攝也正好走入了第十個年頭,這些年,我反覆拍過的建築和風俗已有很多,我愈發覺得需要不斷豐富自己的閱歷,也要時刻保持學習,從故紙堆裡打撈出一些不受關注的文化碎片。
在拍攝之餘,我還加入了揭陽的“文化落腳”組織,和同樣熱愛揭陽文化的年輕人一起,舉辦文化展覽和集市。這些經歷,也讓我認識更多民間藝術家,讓我能為這片土地多留下一抹色彩。
我和“文化落腳”組織的小夥伴一起組織民俗宣傳活動。
有朋友好奇,為什麼我的家鄉有這麼多可以拍的東西,這可能就是揭陽的獨特魅力,能夠成長在這樣一個文化豐富、歷史悠久的城市是我的幸運。有時我也在想,如果爺爺還在世,看到我走上了跟他一樣的路,肯定會很欣慰。
*本文由沈綿鉞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註明外均由本人授權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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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綿鉞 | 口述
小   渡 | 撰文
貓   基 | 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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