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還在給報社投稿,一篇50元的那種

初代文青的文學夢,藏在報紙副刊裡
網路時代,報刊雜誌早已淡出人們的視線。那似乎對應著一種20年前的古早生活:下班後買份1元錢的報紙,就足以安穩地消磨一個夜晚。
昔日的紙媒讀者們,最不會錯過的就是報紙的“副刊”。那個版面有文藝作品和連載小說,也有普通人講述的家長裡短和人生感悟,透過大大小小的方格子,就能窺見無數種生活。
各類新聞往往大同小異,唯獨副刊凝聚著一家報社的靈魂。在上世紀末“報業轉型”的風口下,副刊也成為編輯與讀者交流的視窗。
本文作者阿泉的文學之路也是這樣開始的。作為本世紀初的大學生,他見證了那個副刊寫作的黃金年代,也發表過不少散文、隨筆。他因忙碌中斷投稿多年,今年失業閒在家裡,又重新撿起了寫作愛好。
想不到一晃二十年過去,給副刊投稿的人都還保持著當年的志趣。縱使時過境遷,報刊閱讀已不再是社會文化的主流,副刊文章所承載的表達語境,也依然寄託了無比珍貴的東西。
那是屬於一代人的文字理想與熱愛,是網際網路的浪潮下,永遠無法消磨的青春刻痕。
 依舊是熟悉的感覺
中秋國慶的稿子本週序投,下週主投,同時進行的還有金秋豐收稿!投稿切莫認準一篇投,要復調滾動投稿!加油加油!秋日金黃!
九月初,群主老白在徵稿群內提醒大家。我們這個“全國作者群6”有288人,算上其他五個群,加起來有至少2000人,都是給群主發了10元紅包才加進來的。
群主老白是一位在報刊雜誌上深耕多年且著作頗豐的寫作者,百度他的名字,瀏覽頁面好幾十頁,都是他發表的文章,散文、隨筆居多,還有詩歌和小小說。如今這個網際網路時代,他非但興趣不減,還自己牽頭搞了通訊群,每天及時傳送群友的見報資訊,同步分享一些投稿渠道。
我今年失業以來 ,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準備重新開始寫些文章,賺點稿費,於是就在網上搜到了老白的公眾號,每日持續更新。頁面上報刊資訊要素齊備,還附有副刊電子版或截圖,這樣就很方便了解相應的用稿要求。我掃了文章底部的二維碼,加了群主微信,找到了“組織”。
仔細閱讀公眾號蒐集的全國各地報紙副刊,我發現如今還是千字文為主,欄目風格、行文內容和多年前相比並沒有多少變化。我把電腦裡的存貨翻了出來,花了一個星期,重新做了修改,又新寫了幾篇,準備開始投稿。
副刊投稿要先看版面,版面名字通常定義了內容,比如:“市井百態”,會發一些家長裡短的段子故事;“人生百味”,需求是有年代感的回憶類文章;“親情劇場”適合家庭親情文,“夕陽紅”就只收老年稿……投稿人捕捉版面用稿風格,對應著篇幅、體裁、地域等相應資訊,再篩選自己的稿子,進行針對性地投稿。
報紙副刊的常見排版 
老白的公眾號也作了一些提示,比如標題要素要齊備:體裁+文章題目+字數+作者,讓編輯收到郵件後,看一眼就能瞭解投稿文章的基本資訊。如果投稿省內報刊,可以在作者姓名前標上省份,據說在文稿質量相當的情況下,省內媒體從情感上會傾向老鄉。當然,這是一種未經驗證的說法。
為了加大報紙的上稿率,一稿多投是大多數作者心照不宣的“潛規則”。現在有的郵箱有了“群發單顯”功能,但不改郵件標題,很容易看出來是群發。為了謹慎起見,我還是逐封投遞,“專稿專發”,對應著不同報紙的版面內容,甄選不同文章。
複製、貼上,在標題上標註所投報刊以及副刊欄目名稱,三百封郵件花了我大半天時間,郵箱內也同步收到了一堆自動回覆郵件:
您發給我們的信件已經收到。
此為最為常見的回覆。
為保證稿費順利發出,投稿時請註明作者真實姓名、身份證號、手機號、銀行卡號、開戶行(支行)具體名稱。
現在稿費發放多是銀行卡直接轉賬了,以前都是綠色郵政稿費單,稿費隨樣報透過信函寄來,需要帶上身份證去郵政所櫃檯領取。
一些報社還在以傳統的形式發放稿費
我們不歡迎一稿多投、舊稿新投、改稿重投等行為,如果文章已經在其他媒體刊發過,我們就不再發表了。
這個是代表“行業協會”鄭重抗議。我要是編輯,我也痛恨一稿多投。撞稿尤其是同期撞稿是一件很尷尬的事故,如果在同城,那更別說了。但就作者而言,投出去的稿子大多杳無音信,一稿多投是儘可能提高命中率。
對於盜版文賊,一旦發現盜稿,終身拉黑,並有權追究其法律責任。
我們尊重認真寫稿的每一位作者,也請你們尊重我們的勞動,謝謝你們的關注。
這一封明顯帶有情緒了,看來編輯深受其害。
在文友圈,有一個署名為“杜學峰”的作者, 被稱為“天下第一文賊”。他在全國各地報刊發表的抄襲文章不下五百篇,絕大多數全文抄襲,有些卻赫然登在了幾家知名大報上。
早在2006年,就有文友在“西祠衚衕”上指出他抄襲的事實了,但此賊卻毫不收斂,直到去年,《淮南日報》“五彩地”副刊刊發了一篇署名為“杜學峰”的《人間五穀》文章,又被指認為抄襲。
隨後《淮南日報》發表宣告,表示拉黑“杜學峰”並永久封殺此人稿件,同時公佈了他的通聯地址、銀行卡號等資訊,全行業公開處刑,也小範圍引發了一場對副刊投稿環境的反思。
報紙作為印刷發行資料,一般會在圖書館內留檔 / 圖蟲創意
書評稿件暫停發放稿費。如有稿費要求的請標明。
嗯?
目前,我社暫沒有稿費,不寄送報紙,介意的勿投,投出可進行撤回。如若投來的稿件,我們則視為作者同意無稿費、不寄報紙的刊發稿。
嗯??
感謝投稿。因稿件繁多,且目前因為經費困難,我們無法保證稿費能否發放、何時發放。如您不能接受無稿費,請您勿再投來。若能接受也請在稿件前面回覆一下表明態度,否則不做處理。
怎麼回事???副刊不講武德了,光明正大地。
感謝您對本報的支援。因本報經費緊張,對採用的稿件不予發放稿費,請見涼。
沒看錯,就是這個“涼”,看了心裡哇涼哇涼。
不得不說,現在的投稿環境真的變了。
 文學愛好者的一扇窗
以前投稿時,最最熱切盼望的郵件回覆是兩個字:留用。
2002年,我的第一篇稿發表在了《江南時報》上,是篇七八百字的情感文。秋天的晚上,九點多收到的郵件,內容就是簡單兩個字:留用。編輯署名俞凡。
我對這個名字印象很深。當時“西祠衚衕”論壇有個板塊,叫“撰稿人之家”,彙集了很多編輯,他們把用稿要求和樣文發在徵稿帖子內,投稿有問題都會及時回覆。俞凡就在這個板塊內,大家親切地稱呼他“凡子”。
那個年代,隔著不算發達的網線,作者和編輯之間的互動倒是不少。
2003年春天的某一天,我在老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是《常州晚報》的編輯江婉平打來的。電話大致意思是,我發來的幾篇文章她很喜歡,再問我近況,鼓勵我多投稿。
有此經歷的不止我一個。有位文友當年在工地上打工,愛好寫作,江婉平為了聯絡他,按照投稿地址找到他以前工作單位,輾轉要到他電話,向他約稿,後來還介紹他去《上海星期三》去做編輯,人生軌跡從此有了很大不同。
編輯需要作者的稿子,作者若是得到編輯的賞識,也如千里馬遇見伯樂。
昔日中文網際網路最大的社群之一,如今也無法打開了
彼時有個論壇叫“中國文友網”,投稿人在一起分享投稿經驗,交換投稿資源,交流寫作心得。記得其中有個“報喜”板塊,誰的作品見了報,報刊當地的文友就會熱心地公佈出來。
2004年的某一天,一個女孩從論壇上加了我的QQ,交流寫稿經驗。她在老家陝西商州一家小超市打工,家裡催著嫁人,她不甘心,心裡有著文學夢。後來她在網上認識一個人,讓她到南京賣衣服,我勸她慎重,她還是來了,在南京呆了一段時間,還是不如意。我們約著見了一面,吃了一頓麻辣燙。她有點心灰意冷,說去深圳同學那邊轉下,就回老家去了,走之前還留了兩本書給我。
2010年我在一家公司的企劃部上班,想學習一線城市的媒體廣告,申請徵訂了一批報紙。某一天看《深圳特區報》,報紙有一欄“深圳作家巡禮”,當期採訪詩人呂布布,一看到照片,我就認出是當年那個女孩,立刻登上QQ聯絡。原來女孩在離開深圳前,看到一個佈告欄上貼著“招聘文員”,結果就留了下來,後面開始寫詩,從此開始了文學生涯。
如今,這個論壇已經銷聲匿跡,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特地去查了一下,令人失望地是沒有找到任何痕跡,好像它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現在城市裡的報刊亭都倒閉了,能見到報紙的只有機關單位和圖書館,只剩下副刊上的作品,記住了彼時人們的創作熱情。
上世紀九十年代報業轉型,誕生了一批服務市民的都市報和各種文化雜誌。很多城市裡往往有五六家報社共存。我所在的城市南京,競爭更加激烈。1999年南京爆發報業大戰,十幾家報紙大打價格戰,一元錢就可以買到五份不同的報紙。
曾經城市裡隨處可見的報刊亭,如今都消失了 / Wikimedia Commons
這場全面市場化的競爭裡,報紙副刊也改變了創作風向,內容更追求貼近生活和趣味性。這樣去文學化地改變,也讓更多人的文章得到了發表機會。
有一段時間,“人間筆記”類的文章特別火,主要是社會小故事,講述人間世相;後來“情感傾述”又一度佔據週末主版面,常常是四五千字的個人情感口述。跟著各類專欄興起,用現在的話說,是“垂直度”較高的寫作,擁有某一類特長的作者可以在報紙上定期寫文章。
有作者回憶說,他當時接了三個專欄,一個月出十二篇文章,可以有二千多塊錢,能和上班工資持平。名家的專欄更是千字四、五百,甚至上千元。
作家連嶽就是如此。他曾經是一名記者,先後在《南方週末》《南方都市報》《城市畫報》等媒體開設專欄,其中對情感問題的討論深受大眾歡迎,他的《我愛問連嶽》系列已經接連出到了第九本書。後來他把在傳統媒體寫專欄獲得的影響力,成功地轉化為新媒體流量,到現在公號依然很火。
對於普通作者來講,現在副刊內容和二十年前相比變化不大,甚至可以說“缺少變化”。
春節發過年的稿子,清明節發懷念親人的稿子,中秋節發闔家團圓的稿子……一年之中需求最大的就是這些時令稿。除此之外,親情稿、感悟稿、書評稿和美食稿也是很吃香的文章型別。
在專業投稿人眼裡,副刊稿件儼然成為一種產品,根據不同報紙的需求,批次生產。
 誰還在給副刊投稿
說到稿費,和多年前相比確實漲了,但對應著彼時的物價,實在難以讓人心生歡喜。
二十年前,地市級報紙的稿費千字三十,省一級的千字一百。發稿週期二三個月,碰到過最慢的,要隔一年時間才見到。那時候稿費高的是《知音》《家庭》類的紀實稿,最高一個字一塊錢。如果稿件獲獎,不僅可以得到上至幾萬的獎勵,還有出國旅遊的機會。
現在還能發出來稿費的,一般也就是千字五六十,好點的千字一百到二百,也就《光明日報》這種全國性的報紙,可到千字三百。這樣算來,就算每月能發百篇的天花板選手,純寫稿收入也很難過萬,不要說每月只有二三篇見報的普通選手。
報社發不出稿費,也有自己的苦衷。這幾年,“紙媒已死”的論調已經不算新鮮,不僅訂報量銳減,最掙錢的廣告位也都賣不出去了,報社的編輯和記者自己都不得不勒緊褲腰帶,接受“降薪”。
流入廢品回收站,是報刊雜誌的另一種歸宿 / 圖蟲創意
我剛投稿那會兒,副刊不失為文青嚮往之地,能在副刊上發表文章,是一件挺有面子的事。
而在更久遠的八九十年代,一篇文章見報往往就能夠改變命運,或能轉崗宣傳部門,或能上調文化單位。
我認識的一位文友老徐,90年代的大學生,省報、市報、廣播、電臺都有作品發表,因而畢業被優先分進了市物資局,一路當上了政工科的科長。
後來世紀之交,體制內流行下海創業,他很有遠見地辭職去廣東做了營銷工作……現在,他是一個水果攤老闆,又重新寫作了。
問了他今年的創作情況,一個月大概能寫二十多篇千字文,兩篇四千字散文,偶爾也有萬字短篇小說。到今年九月中旬,全年一共對外發稿132篇。
這個發稿量,大概能做到兩天一篇,但是約有一半沒有稿酬。目前總計只收到了2000元左右稿費,最高180元一篇,最低30元。
對他來說,寫作更多還是個人興趣。很多和他同齡的中老年人,還殘存著文學理想,投稿更多是為了發表的成就感和滿足感。
加入作協是很多人的夢想,在紙媒發表作品則是“敲門磚”之一 / Wikimedia Commons
但對不少年輕人來說,投稿收益還是重要的,他們大多抱著副業變現的想法入局。
群裡的小陳是個90後女孩,她說自己之所以還給副刊投稿,“愛好是一部分原因,發表有成就感,但是確實對稿費更感興趣”。寫網文需要腦洞,需要編排劇情,她自己不擅長,平時還要兼顧家庭,沒有精力寫長文,寫副刊倒是容易上手。
她曾試圖在豆瓣上找尋一些徵稿資訊和用稿通道,結果寥落得很,有限的徵稿訊息後面一大串“豆”,卻鮮有回覆。早幾年前公眾號紅火的時候,有不少高價徵稿,現在也非常少了。
更現實的情況是,就算千字五六十這樣低的稿費也賺不到了。我在招聘網站瀏覽過很多“兼職撰稿人”崗位,這些背後除了自媒體,更多的是中介機構。
他們在網上接派客戶訂單,再分包給“自由撰稿人”,給到的價格也就千字十塊到二十塊,有的甚至更低。寫稿人純粹成了廉價的文字工具。
今年重新投稿後,我每天隔段時間都會重新整理下郵箱,可是一直沒有回覆,好不容易來了新郵件,一看是每月固定傳送的信用卡賬單。
八月初的一天早上,突然收了一條簡訊,是某家報社發過來的:發稿需要作者簡介和照片。問怎麼發,回覆是“直接發過來”,好吧,還得開通下彩信功能。
之後一個週三下午,終於收到了報社編輯的好友申請,通過後,對方發了報紙電子版給我,裡面有一篇我的文章。
不管怎樣,總算重新上稿了。
投稿之後,我發現被系統退回的郵件不在少數,大多是因為“收件人的郵箱容量已滿,無法接收郵件”,但在自動回覆函裡,也見過編輯這樣無奈回覆:
親愛的朋友您好!您發給我的信件已經收到。本信箱每日收信數百封,而本版半月才有一期,每期不過五六文,故採用率比較低。這是客觀情況,編者無可奈何。所以請朋友們務必諒解為盼。稿件三個月沒有迴音,可徑投他處。
我問了下媒體的朋友,一位晚報編輯說他們也需要外稿,但有好多稿件都是群發撞大運,根本不符合他們的用稿要求,總的說來,優質稿件還是比較少。
儘管如此,看稿仍依然是一個繁重的工作,郵箱必須每天處理,不然不堪重負。而副刊在報社內部屬於不創收的部門,現在紙媒沒落,副刊編輯綜合收入大打折扣,每日編稿都是“為愛發光”。
投稿郵箱裡,一家報社向讀者“告別”
我所認識的一些文友,多年來一直習慣給各類副刊寫“怡情”千字文,現在都已是中老年。多年來,他們對傳統的表達語境早已形成依賴,而報刊這類有時代感的宣傳載體,給了這些傳統撰稿人最後的發表舞臺。
這部分人,或本職悠閒,或榮休在家,生活裡不乏閒情逸致。還有一些體制內“以文換崗”圖升遷的,想進作協一類組織做“投名狀”的,也都還在積極投稿。對於這群中老年文學愛好者來說,可能只有“見報”才是“真正的發表”。
而今,短影片和網文成為大眾主流的消遣娛樂,這與傳統紙媒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新的媒介形式給了很多年輕文字工作者內容變現的通道,但這些以流量為原則創作的文章,與副刊的個人化寫作還是不太一樣。
老白在自己的公眾號分享了多年前一次投稿經歷。
有一家發行量不大的刊物,通常會把稿費夾在書頁裡一起寄給作者。雖然只有十元,收到時卻有一種從書裡突然掉落出來的驚喜。彷彿一隻小鳥,騰地撲到了你的眼前,雖然單薄、瘦弱,但你能聽見心跳。
它是你小小的孩子。你秘密地領養,把它鄭重地收起來,箇中滋味唯有自己最清楚。
*應文中採訪人要求,多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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