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兒之地的明天會更好嗎?

“今晚,這裡就叫 Elavator!”
剛結束 drag show 的皇后 Yebi,正和朋友們站在馬路邊上抽菸,就被醉得暈乎乎的我拉來做採訪。ta 欣喜地說:“怎麼講,很感慨,曾經我是在臺下看的人,今天終於上臺表演了!很爽!”這個上海曾經無比重要的酷兒場景空間,ta 一直很遺憾於還沒演上就關閉了。

其實,今夜在這裡舉辦的本應是一場酷兒音樂節,而不僅僅是一場派對。臨演出幾天前,主辦方 Queerest 廠牌才公佈了將舉辦地緊急轉移回 Elevator 的訊息。Queerest 的兩位主理人,表演藝術家 Yihao 和酷兒 DJ Floating 告訴我們,ta 們想用一場酷兒音樂節去突破 Queerest 的瓶頸,這是一個非常天馬行空的想法,但是“北京有招待會,成都有春遊音樂節,為什麼上海不可以有一個戶外的酷兒音樂節?” 
然而落地的困難超乎想象,音樂節需要涉及擾民、安全、贊助和現場搭建。Yihao 比較悲觀,他在懷疑會不會有那麼大的受眾群體。但 Floating 不甘心,直到天氣預報顯示下雨,這成為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活動搬去 Elevator 之前的室內場地,是唯一能找到的應急場地,徵求了原主理人 Mau Mau 的同意。
今夜,美夢成真。十幾分鍾前,昏暗的地下室俱樂部,小小的 dj 臺前,一群來勢洶洶的下流又美麗的生物,站在聚光燈下,用最性感的身體,最張揚的妝容,最誇張的表情,透過對口型和舞蹈,來“山寨”著名女歌手,以假亂真。

深秋十一點多的南丹東路 265 號,我又一次坐在馬路牙子上,看著一群群午夜出動的年輕人們回到 ta 們口中的“酷兒老巢”。剛剛看完一場表演的人們紛紛爬上樓梯,探出洞穴,站在街邊透氣。
我的好朋友烏烏剛搬來上海,十分雀躍,簡直像小老鼠掉進米缸。她星星眼著說,“drag queen 們在表演時,我有時會有點靈魂出竅,你的眼神只能盯著她們,覺得你就是她們,突然覺得很幸福,覺得很愛自己,也很愛這個世界。”這是她第一次看 drag show,她毫無疑問被打動了。
坐在路邊的 Jornet 是曾經每月一次“美杜莎”活動的常客,去年五月,他第一次來 Elevator 就被 drag queen 們吸引,“很有趣,很吸引我,有一種生命力在裡面。”如今Elevator 所在的地下空間已經易主,“物是人非,就像一段很糟糕的關係,Elevator 和美杜莎的謝幕,在我看來就代表著上海酷兒場景的一個換代。”Yihao 說。Jornet 沒能趕上電梯關張非常遺憾,但今天走下樓梯看到原本的裝修格局並沒有變,廁所的貼紙也都還在,他覺得很舒服,一切還是熟悉的樣子。

Elevator,今晚也出現在它的主理人 Mau Mau 的 DJ set 之中。他 mix 了上海的各個區名和上海各個地下 club 的名字,“黃浦、徐匯、靜安、嘉定……ALL、System、Abyss……”當 Elevator 出現,所有人歡呼,並再下一個 loop 時,齊聲呼喊著“ Elevator ”的名字,這是今夜時光機的終點站。
©️ MEDUSA,曾經每月一度的美杜莎派對,上海重要的地下酷兒場景
來自倫敦的跨性別表演藝術家 Salvia 身穿黑色膠衣深 V 進行 live 表演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攝人心魄的全黑瞳仁吸引,類外星人降臨地球的詭異美感。與此同時,暗處,舞臺一角,一位捲髮巴洛克風格的 drag 和另一位妖豔美人生生吻了三首歌才肯罷休。
而後,ta 們又被我們目睹著,前後手拉手,小跑著穿越過閃閃發光的紅色反光塑膠帶簾,紅色的帶子們彷彿被風揚起,緩慢流動。
“天吶,簡直像是電影場景一樣!”我的朋友烏烏靠著我說。與她的新鮮、激動不同的是,我陷入一種極為不合時宜的懷念。我懷念前幾年無比輝煌“盛大”、水洩不通的舞會們,是因為我切實明確我們失去了什麼。

活動結束後的第三天,派對的主理人 Yihao 和 Floating 邀請我去 KTV 採訪。邁進去的每一步我都在懷疑,誰家好人在KTV採訪?果不其然,最後大醉並通宵到早上六點。
我那天只問了一個問題,你們對這場活動還滿意嗎?Yihao 沒說話,而 Floating 有些無奈地說,我覺得我們能做下來就行了。
兩天後的一個下午,我在 Yihao 家與他長談。我清楚地記得見到 Yihao 時的感受,他已經不像是紀錄片《午夜出走》中那樣懵懂,眼神之中多了難以掩藏的疲憊。在《午夜出走》之後,他出名了,搬離了成都,來到了上海尋求發展,摸索出了更成熟的風格,也逐漸成長為持續活躍的變裝表演者和酷兒藝術家。
《午夜出走》
窗外天氣很陰沉,他睡眼惺忪,穿著黑色浴袍坐在沙發上,話頭剛起,他就說道,“我現在是一個想要為愛發電發累了,想休息一段時間的狀態。因為做這件事情,我已經精疲力盡。”
“它和你想做什麼其實無關,主要是需要不斷根據政策和突發去調整自己的心態,我這幾年已經在這種調整中彈盡糧絕了,很難再找到新的收入和更多的團隊人員,可以給我們新的血液,一直靠我和 Floating 去支撐,已經不太可能了。”Yihao 拿起了煙盒,抽了一根。
沒有任何幫助的情況下,ta 們還是想把縮水成派對的音樂節辦好,於是大費周章改造空間,想辦法用一些酷兒元素去裝飾,甚至因為 DJ 臺太長卡不進來,還找師傅切割重焊。派對的前三天,Yihao 都在高強度表演,精疲力盡到身體完全無法動彈,每天一睜開眼就是化妝。派對當天,他畫個眼線就上去主持了,也因為吃不消而取消了自己當晚的演出。
Yihao 前三天在 Rick Owens 派對的高強度表演
 Floating 跟yihao無端的對望
整場活動付出了巨大的心力,也沒有達成 ta 們原本的預期。Floating 說,在中國做Queer festival ,是需要特別大的膽量跟勇氣的,但像音樂節這種在主流社會所擁有的日常生活,我們也應該有啊,不是嗎?。她的初心很簡單,就像是 Queerest 成立時的願景:
「我們不止關注身份認同,更多是思考酷兒身份認同以外的事情,走進大眾眼光,以新鮮的方式來慶祝浪漫和親密關係,將酷兒敘事本身嵌入異性戀社會中,因為這些在本質上都同樣是“人類的經歷”,因為我們太需要這樣做。」
現在再看這段願景,Yihao 說自己想要卸下擔子了,“對於為他人構建一個酷兒夜生活這件事,我不想再立意立成那個樣子了,什麼把酷兒敘事嵌入異性戀社會中,那是我們最開始的抱負和衝動。經歷了那麼多,我覺得就是一個酷兒的日常生活,想要都市裡的酷兒晚上能有地方去,有可以享樂的地方。”
在酷兒龍門陣做美甲💅、張貼相親海報、吃火鍋
他覺得 Queerest 在上海策劃的最好玩和輕鬆的活動,就是和 heim 合作的酷兒龍門陣。這是一個酷兒相親角,來的人六七成都是酷兒。heim 的場地有一個院子,很 chill,一起吃火鍋、做美甲,也沒有一定要去跳舞,很舒服。

Queerest 曾有意氣風發的時候,那是 2021 年。Yihao 被邀請去 Floating 組織的派對演出,他感覺到 Floating 在策劃派對上挺能來事兒的,“在俱樂部場景裡遊刃有餘,行事大條決策細膩,而且富有享樂精神,能飛上天也能遁入海底。”作為 promoter,Yihao 覺得他們能對彼此的分工各取長處,“最重要是我們總能對彼此的想法和能量產生共鳴。”
Floating,是一個非常感性的人,人稱“漂浮姐”。為全情投入做這個廠牌搬來上海之前,她一直流連於海島的夢幻與浪漫,“我碰到 Yihao 的時候,感覺有一團火,一股力量進來你身體裡,當他和我說做這件事時,我很開心,好!來做!do it !同為野路子長大,我對他有一種無端的默契,就想做一個廠牌,來,我們一起戰鬥。”
很新鮮,很有勁,又對這件事抱有無限的幻想,ta 們都拿出了200%的力在做這件事。太想要做好了,Yihao 為此辭掉了自己時尚化妝師的工作。這兩三年,他的生活只有演出和做 Queerest,但現在他覺得就做演出這件事,比時尚圈看起來更像泡泡。
他說自己曾經夢想過上那種小說裡寫的,馬戲團馬車拉著你到處去巡演的生活,或過上那種美國公路電影裡開著房車全國巡演。講述這些時他仍有幾分做夢的神色,“但這片土地上不是這樣的。”
Queerest 曾在疫情管控比較順利時,完成了一個 Drag Scenes Tour 巡演,把變裝和酷兒派對帶去了九個新面孔城市。當 ta 們順利做完巡演就覺得有戲,開始做夢了,沒想到後面疫情嚴重餐飲業都關掉了,文化上,那九個新城市也就是所有能探索的土壤了。
Floating 說,可能疫情之後我感受到的人群就不像之前那麼龐大了,以前像是有一個部隊,有數不清美好的夜晚。“我記得 Yihao 有一場演《搖滾芭比》電影裡的一首歌,是我們 tour 的最後一站,我在臺上抱著蓮龍青哭得不行,我感覺我們是一群彼此相愛的人,在嘗試做事。這本質關於舞臺、關於生活、關於愛,我從這裡面能到的生命力可能是我這輩子沒辦法再從其他事情體驗到的。
Queerest 兩週年現場
Floating在club放歌的照片
Floating 從 Club 中成長,也在這些非凡的社群場景中獲得生命的高光。與 Yihao 此刻的悲觀不同,Floating 懷著深切的愛與樂觀,即便有很多磨損、折騰與力不從心,仍然不想放棄繼續創造這樣的夜晚。“Queerest 就像是我的小孩,我不會輕易放棄掉它,沒誕生的標語是巡航酷兒未來性的另類時空,那就是我的心繫之家。”
我曾在微博上看到過一條影片,感動到幾度落淚。那是 2022 年 12 月初,上海剛解封,Queerest 在 Elevator 舉辦一週年派對。一群變裝皇后在 Elevator 的聚光燈下,高唱著《明天會更好》,“唱出你的熱情伸出你雙手,讓我擁抱著你的夢,讓我擁有你真心的面孔,讓我們的笑容充滿著青春的驕傲,為明天獻出虔誠的祈禱。”
這也是 Floating 心中排前幾的一場派對,那場派對 ta 們還做了艾滋病的分享會,周邊和小集市。“最後所有人都像是一波又一波浪花湧在一起,特別感動。” Floating 說,這是 Queerest 想要強調與行動的——多元的本質是團結。
Floating 覺得酷兒群體一直都很團結,“遇到不公平的事,我們會集體去發聲,如果是酷兒的活動,大家都會來,只要給一個據點,就會懷著彼此支援的心意抵達,互相支援”。社群的力量是一種帶著溫度的鼓勵,包容酷兒們去探索自己真正的身份認同,這會給你帶來無與倫比的情感。
當我翻看 Queerest 公眾號所有的內容,很容易感受到 ta 們在概念和策劃上的趣味與用心。小三文學、瘋媽秀、蜜雪冰城、媛來是你,反白襪俱樂部、飄飄、兔兒爺…...這些派對主題將本土性的議題與酷兒文化相結合,變裝者從被動的凝視物件,到積極參與敘事,充當著引領者的先鋒角色。對談先鋒人物,也做歷史梳理,豐富著多元化的場景。
由變裝者們手工拓印的卸妝巾,每一張都是勞動的證明
Queerest 的設計師,也為廠牌視覺風格的建立提供了很多幫助
而當我問到 queer rave 的核心是什麼時,Yihao 毫不猶豫地說,就是像 Floating 那樣的酷兒 DJ,不然誰都可以放一首酷兒歌曲,以及 ta 們為你創造的氛圍。Floating 精心設計了“一日限定 Elevator”的 set,“我那晚選的音樂都是我對 Elevator 的記憶,都是一些 80 年代復古新浪潮的音樂,一些長而浪漫、dirty 又溫暖的東西。”
最令我動容的是 Queerest 公眾號中的一段話,或許是對 ta 們想要創造的理想酷兒派對場景最好的註解:
“對我們來說,酷兒文化已經不需要公開語境下關於尊重的討論了,它就是它本身。我們更願意把它想象成一條動人的海平線,一種內心的平衡,而音樂是誘導我們的汗腺的噴薄和無限翻湧的原始躁動。美麗,魅力,燈光和音樂,去聆聽生活周遭的聲音與表達,舒適的存在於一個空間裡,去給予鮮活肆意的能量。在不斷 party 的夜晚中,我們有著感性、理性,希望你在此可以感受到鮮明的暖意與愛的漣漪。”
“中國民間沒有像西方那樣多的身份光譜,中國的光譜就是,你是什麼職業的?我不想讓這些酷兒都變成說,我要像 Yihao 那樣去做個表演藝術家和酷兒廠牌,我覺得你應該去考一個公務員,才能改變我們的現狀。”Yihao 屢屢停頓嘆息。
在他說出這段話時,我感受到他對現實的無力與迷茫。他指出很多酷兒社群會結束於大學畢業,因為進入社會之後,酷兒的身份認同不再是最首要的事,很難再為愛發電了更多時候,生存問題和精神健康,才是最首要的。
Yihao 的表演風格在近年發生了一些變化,他不再做變裝皇后。因為他的身份認同發生了流動,不想再用女性氣質的方式去表達自己的藝術,唇舞演出也開始侷限。
如果你看過他的現場表演,印象最深的會是那種飽滿的“掙扎”。“掙扎,還有迷茫,這一代人的迷茫。或者說再大一點,我想把自己當個人,我不想把自己當成一個特定族群、特定身份的精神領袖和符號。”如今他的表演藝術,是自己生活意志的體現。他從個體情緒出發,做更多激進的表演。
Yihao的演出現場圖
而他考慮暫時遠離 Queerest 的原因之一,是希望能找回內驅的創造力。“我特別喜歡創造力,能夠不用管外界,就像 Lady Gaga 最近給電影《小丑2》獻唱的歌裡, we will build a mountain。我們會去享受蓋一座山出來,但我現在覺得自己只能蓋一個小丘壑了。”全身心做廠牌令他疲憊不堪。
這是 Queerest 變動的關鍵時期。Flaoting 表示非常理解並支援 Yihao 的所有選擇。“我們會無話不談,我很開心這條路跟他走在一起,並且走得很大步。我們之間有一種特殊的羈絆。”她深深記得有一天她在海南,Yihao 給她打電話說,感覺你就像在我身旁和我講話一樣,“他覺得他的生活有一部分寄託在我這裡,我當下就很感動,因為我也是。”
相擁在一起的 Floating 和 Yihao
Floating 仍希望能把 Queerest 向更廣闊的可能性展開,也許與國際更多連線。在說完“俱樂部就是 promote 的核心,沒有俱樂部就沒有 promoter”後,Floating 想了想說,“如果俱樂部都關閉了,也許我們也會找一些野路子,不管是美術館、藝術空間還是防空洞,還是希望以另一種方式存續。”
我小心地問 Yihao,此地還有什麼東西會給你希望嗎?他停頓了幾秒,嘴形懸在空中,預言又止,“愛吧,就是那些人與人之間最單純的東西。”那天長談的最後,我和 Yihao 去吃了他最愛的麻辣牛蛙煲,他氣憤地說起昨晚小紅書賬號被永久禁言,兩句之後就是嘆息,沉默。我說,你還會再重新起號嗎?他說,暫時不了,再說吧。
文章寫到這裡,我感到與 ta 們倆的接觸雖然很短暫,卻在那些真誠的對話,無比敞開的懷抱中,感受到信任與善意。Yihao 的朋友圈簽名寫著,“一位勇敢的朋友”。這個簡單的短句,屢屢讓我想到帕蒂·史密斯那句,“只要你真誠、勇敢、做你自己,成為少數人的榜樣。”我由衷敬佩所有仍在行動的人。
從派對結束到禁止變裝的萬聖節,我的心情長久陷入一種淡淡的失落,回想起那些歡迎所有酷兒和非主流群體狂歡的派對,我能說出的只有:
祝福所有勇敢的朋友,夜晚理應充滿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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