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採寫 | 胡毓婧
編輯 | 姜妍
35年前,趙傳加入滾石唱片,靠一首《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改變了人生軌跡。“岩石很少有好看的,怪石嶙峋,稜角分明,岩石的內心火熱,質地堅硬,雖然外表粗糙,也不故作冷默,岩石是一種生活的態度。”滾石唱片這樣形容當時的趙傳和公司的音樂風格。
趙傳最初是抗拒這首成名曲的歌名的,覺得是在“刻意地譁眾取寵”,用真人玩梗。但他很快被說服了,因為他認可詞曲所表達的心境,覺得歌中唱出了小人物在大都市奮鬥的無力感。之後的《我終於失去了你》《我是一隻小小鳥》等歌曲延續了這一創作路數——在城市人群和塵埃的夾縫中,誠懇而赤裸地剖白嘶吼,配合自己高亢的嗓音,趙傳打開了一條外剛內柔的歌路。

圖源:採訪物件供圖
同為華語流行音樂的重要代表歌手,與趙傳同期活躍的王傑、陳淑樺等中國臺灣地區歌手已經淡出舞臺,63歲的趙傳仍在創作和演出,3年前發行了上一張專輯《老不休》,這兩年四處巡演,並且長期活躍在音樂綜藝中,對版權、AI和華語樂壇都保持關注,在回答提問時,他的視角既來自於音樂創作者,也來自於產業觀察者。
6月1日,趙傳將在上海舉辦“給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巡迴演唱會,演唱會前,介面文娛採訪了趙傳。在他看來,上一個國民級別歌手周杰倫已經是實體唱片時代末期的歌手,網路時代來臨過後的20多年間,華語流行音樂還處在混亂階段——整個大中華區市場龐大,但音樂流派不夠細分多元,抒情歌佔據了絕大多數,市場高度同質單一。同時平臺對音樂的篩選機制和麵向聽眾的付費模式沒有徹底健全,亟需建立新的遊戲規則。
對於當下的短影片音樂和“抖音神曲”,趙傳並不持批判態度,他將之視作一種大眾選擇和社會現象,只是他堅持用自己受到訓練的方式做音樂,而年輕的音樂人,他認為“生命會自己找到自己的出路”。

圖源:採訪物件供圖
每個世代面臨的問題
都大同小異

介面文娛:年初電視劇《繁花》播出時,你說劇中用到的配樂《我是一隻小小鳥》沒有向你買版權,這個事情現在解決了嗎?
趙傳:完滿解決了,可能當時溝通的管道沒有對上,王家衛導演拍戲時,找的單位並不是版權擁有者,我們基於以和為貴的態度,解決了這件事。這些年中國大陸音樂的版權制度越來越完善,只是溝通上有一些誤會。
介面文娛:那你應該也很關注版權問題,最近兩年大家都在討論AI音樂,不過AI音樂的版權界定會比較模糊,你有嘗試過AI創作嗎?
趙傳:我去年有嘗試用AI做演唱會上的講稿,但生成的內容過於制式,我的歌迷很多30年前就開始聽我的歌,我想和他們分享的是共同的成長經驗和交情,但AI情感的細膩度和深刻程度,還沒有達到我的表達要求。情感是音樂的本質,現實生活70億人每時每刻都有新的事物、新的刺激,它的情感和經驗積累,離人類還有很大差距。
介面文娛:雖然一直有新的刺激,但有些情感也沒變,比如《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裡唱到的:“在鋼筋水泥的叢林裡,在呼來喚去的生涯裡,計算著夢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30年過去,這還是能引起很多年輕人共鳴。
趙傳:人性中所有的面相可能會隨時空有所不同,但更多時候還是相同的。世界的發展總是存在不確定性,每個世代面臨的問題都大同小異,我從小生活在中國臺灣地區農村,到大城市覺得格格不入,慢慢磨練適應的,這和許多年輕人的經歷也相似。
我想說的是,這個世界沒有所謂的理所當然,年輕人更多是要改變、強化自己,很多事情真的得逆來順受。就像李宗盛《凡人歌》裡唱的,“問你何時曾看見,這世界為了人們改變。”
介面文娛:但現在和30年前社會階段也不一樣,當年經濟發展存有很多紅利,現在大家普遍有一種無力感,覺得能改造的空間不大。
趙傳:我認同你說的無力感,但是30多年前我去上海時,浦東還沒有東方明珠,這難道不是那個年代的人努力留下的嗎?你認為他們在那個年代沒有自己的困境嗎?人類的文明不是在理所當然的認知下產生的,它有自己的生命,然後大家才能看到那樣一條路。
人生的轉機可能會出現在一個特別的時刻。對我而言,《我很醜》就是我人生的第一個轉機。當時我有兩個選擇,一個是開一家貿易公司,一個是做音樂,我給了自己兩年的時間去嘗試。我把音樂當成人生的避風港,覺得在創作時能找到本真的自己,而做生意就是為了錢。後來我知道自己太過天真,音樂行業沒有那麼單純,各行業都有遊戲規則,要處理人際關係,好在過去幾十年想明白了怎麼找到人生的重心,弄明白了什麼時候該天真,什麼時候該務實。我是一個後知後覺的人,不算精明,我佩服那些先知先覺的人,但最怕的是不知不覺。

趙傳《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專輯封面
抖音神曲不是壞事
華語音樂處在混亂階段

介面文娛:你在行業幾十年了,從唱片時代到流媒體時代,到現在大家都用短影片聽音樂,在綜藝裡聽歌,你怎麼看待音樂製作的變化?
趙傳:抖音神曲我也聽過,那是一種大眾選擇,不是壞事,但我會按自己受到的訓練做音樂,不會遷就流媒體和短影片。短影片音樂就像我們最早玩樂隊在街邊演出一樣,都是階段性的養成過程,有遠見的音樂人自然會慢慢走到更主流的平臺。
介面文娛:但很多神曲都是洗腦的,只是聽起來很有節奏感,很上頭,沒有什麼價值。
趙傳:你可以把它當成一種社會現象來考量,總會有人想尋求一時的成就感,但你也不能否定它的價值,因為社會是多元的,能透過做這種音樂,他們會發現後續新的目標,還是那句話,生命會自己找到自己的出路。
介面文娛:但確實流行音樂停滯很多年了,大家現在回憶起上一個流行音樂的天王/後,還是周杰倫,而他已經是20多年前出來的歌手了。
趙傳:華語流行音樂現在處在一個變動的時代,有很多的可能性,但還沒有找到核心的主軸。像我和王傑是實體唱片時代的歌手,周杰倫也是實體時代末期的歌手。當時這行還是高風險產業,唱片投入市場前,沒人知道大家喜不喜歡,《我很醜》這首歌擺在一堆製作人面前,沒有人選,看到這個歌名就很排斥,我也覺得有些在刻意譁眾取寵,用真人玩梗,但我被說服了,因為詞曲意境和我有共鳴。
當年的音樂和歌手篩選過程是相當慎重的,產業也遵循一種分眾化的思路。整個中國臺灣地區2000多萬人口,唱片公司覺得有十幾萬人能被趙傳或王傑感動,能收回成本,甚至產生利潤,就很不錯了。我記得當時賣得最好的,陳淑樺的《夢醒時分》,賣了100多萬張,這已經是市場裡最大的銷量,他們不會希望2000多萬人都來買一張專輯。
現在的市場太大了,越來越細分,作品的受歡迎程度不再由唱片公司主導,每個人都有選擇權,分發音樂的平臺也變多了,音樂產業需要重新適應網路時代,建立新的遊戲規則,否則會一直處在混亂狀態下,付費機制要規範化。
另外一點是過去30年華語流行歌大部分都是抒情歌,太單一、同質性太高,這樣打動不了市場,喚不起購買慾。西洋的流行音樂,光是搖滾就有重金屬、另類、獨立等曲風。這也是華語音樂的瓶頸所在,如果平臺裡沒有內容物,這個平臺就是虛假的。
中國大陸的流行音樂市場是隨著30多年前港臺的音樂進入才逐步建立起來的,整個也就20多年的歷史,而且現在華語音樂的受眾是整個大中華區,市場太大了,所以整個產業秩序還在緩慢建立的過程中。

陳淑樺《跟你說 聽你說》專輯封面
《夢醒時分》為該專輯主打歌
介面文娛:這也可以部分解釋我想問的下一個問題,就是為什麼現在的音樂綜藝總是在做翻唱和cover,沒有人做優質的原創。
趙傳:對,關鍵做原創需要推廣,會牽涉到不小的投資,現在比較混亂的市場下,沒有投資者會冒這樣的風險。唱老歌是一個很保險的選擇,畢竟它得到過肯定,呼應了人們的內心需求,流行歌曲也能流傳,比如《小小鳥》還是能呼應大家的心理,我玩搖滾時愛聽的披頭士樂隊,現在也被視為經典。
介面文娛:現在演唱會、音樂節特別多,不過歌迷、聽眾也有很多抱怨的聲音,市場這樣井噴式增長,對於行業有好處嗎?
趙傳:讓市場自然地反應,觀眾自然地做取捨,慢慢地秩序就會建立起來。當年我們和王傑、童安格,80、90年代躬逢盛世,但是版權問題很嚴重,盜版逐利,大家都趨之若鶩,慢慢唱片公司和主管單位才開始打擊盜版,市場才正規起來,我們的音樂才能進入中國大陸,激發了大陸對於流行音樂的需求。
如果你覺得現在市場混亂,更多是因為大陸地域太大了,得經過混亂之後,去蕪存菁大浪淘沙,產業才能健全,歐美大的唱片公司都經過這個階段,如果你想趁著市場熱撈一把,沒把它當一個永續的產業經營,就會被市場淘汰。
我經歷過一個階段,當時大家都喜歡做拼盤演唱會,觀眾會覺得花一場錢看好多明星,值回票價,但慢慢地,他們發現個人演唱會更能體現歌手的特色和舞臺風格,觀眾對品質的需求提升了,產業的業態自然會變化,市場也會更健全。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採寫:胡毓婧,編輯:姜妍,未經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