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年春,胡樂頻繁穿梭於房山區的家和朝陽區、豐臺區等多家公司。4月至5月,他每天都要反覆重新整理招聘軟體,先後參加了十幾家公司的面試。5年前,因為一次發言被學校勸退後,他內心時刻充滿戒備。當hr問及學歷,他只模糊回答,2018-2020年,在一所技校就讀。
所幸,尚未有人進一步追問他在這所學校的經歷。不過,當他提及自己在餐飲、醫美、物流等行業工作過,但最長工作年限不到半年後,有些面試便不了了之。在面試官看來,這樣的員工有很強的不穩定性。
23歲的胡樂對每份求職報以厚望。3月,又一次面試失敗後,他察覺自己有輕生念頭,想要自救,他喊朋友出來吃飯。朋友劉明珂記得,胡樂心情低落時約她吃飯,會止不住手抖,四處張望,說話言語斷裂。
纏繞胡樂5年的噩夢,發生在2019年12月18日,一個尋常的週三,下午1點多,在學校容納7、800人的禮堂中,進行著一場“真人圖書館”的主題分享活動,現場坐滿高二、高三年級的學生和老師,學生家長、系領導也在。
當就讀於高二年級幼兒教育專業的胡樂被抽中,走上舞臺時,他心情緊張、興奮,他並未多想,即興發言:
“我就想借這個話題,改變現在一些大家的認知,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出一份力量” 、“我敢到大家面談公開這件事情,就說明我之前已經做好了足夠的準備,我也面臨著一些前所未有的問題”。這個寸頭,穿藍黑校服,衣服左下角貼一張紅色號碼牌的17歲少年,語氣熱烈。
當胡樂說這番話時,他看到坐在第一排的領導們表情不太對勁,但他沒有停止。前排同學討論,有人問“1802班(胡樂所在班級)是哪個班”,有男生倒喝彩說“下來吧”。
兩三分鐘的發言結束,胡樂彎腰鞠躬,離場。離開禮堂時,他才想起自己本是想分享“同性戀不等於艾滋病”這一話題,因為太緊張根本沒講。
但如今,胡樂覺得“幸好沒講”。那天發言結束後,他被一位老師叫到辦公室談話。又過了一天,週五,胡樂被學校勸退。此後,他和父母聯絡過3家職校,都以不接受轉校生為名拒絕了他,胡樂也遲遲等不來學校曾允諾的幫助轉學。
2021年1月24日,胡樂將此事在微博曝光,此時他已失學2年,患上抑鬱。始終未等來學校的道歉和賠償,他開始了艱難的打工生涯。

圖 | 2025年5月,胡樂在輾轉求職的路上

在“真人圖書館”活動上發言前,胡樂並未想過在學校公開反對歧視性少數群體。
胡樂自小長相清秀,說話溫柔,他對男生熱衷的體育活動不感興趣,只喜歡和女生玩。這讓他初中時,被班上的男生排擠孤立,嘲笑是“娘娘腔”。當他向老師反映,只得到“為什麼欺負的是你”的回應。胡樂入校時,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後來慢慢掉隊。
中考後,胡樂的分數只夠進入中專。父母先是將他送入一所職校學習計算機,他不喜歡這個專業,向父母提出要轉學,後來父母考慮到幼教將來是個吃香的職業,將胡樂送入房山區另一所職校學幼教專業。
在學校,為不像以前那樣被欺負,他不太展露頭角,特地加入一些小團體以保護自己。學校雖施行軍事化管理,早五晚九,但手機自由,氛圍還算輕鬆。此前,胡樂做過最“出格”的事,無非是在學校偷偷點外賣。他小心過著一種不會出差錯的日子。
幼教專業女生居多,胡樂所在的班級只有2名男生,他沒有再遭遇霸凌,可以放心和女生相處,還交到了“可以一輩子聯絡的好朋友”。青春期後,他少有地在學校感到被接納,也漸漸接受了自己不同的性別氣質。
悄悄搭建的安全小圈子之外,在網路上看到性少數群體的遭遇,讓胡樂不安。2019年10月,胡樂看到一條新聞:南航某空少被惡意描述為“騷擾醉酒男同事”,引發熱議後被停飛。而網路上充斥著對此人“噁心”的評論。
胡樂記得,學校老師提前兩個月通知 “真人圖書館”主題發言活動。他曾上網查閱,瞭解到活動發源于丹麥,初衷是透過交流,打破刻板印象,消除偏見和誤解,現場會隨機抽取幸運觀眾上臺。若有機會上臺,他打算反對對於性少數群體的歧視,還將自己的想法分享給朋友,朋友也表示支援。
他沒想到自己真的會被選上,發言結束時,“全場都亮了”,他聽到臺下歡呼聲、喝倒彩聲夾雜,胡樂認為同學並無惡意,沒有在意。

圖 | 2019年12月18日,胡樂在“真人圖書館”活動上發言(影片截圖)
走下演講臺後班主任的問話,他將其理解為一種老師對學生身心健康的關心。直到2019年12月20日,母親被請來學校,走進系主任的辦公室,胡樂才隱約意識到,事情可能與自己在真人圖書館活動上的發言有關。
他站在門口緊張等待了大約十幾分鍾,之後被叫進辦公室,看見班主任、一男一女兩位系主任。據胡樂回憶,老師們稱他在演講上的有關發言,有損學校名譽。且因為胡樂的發言,學校將來也不便為其分配幼教工作。系主任希望胡樂能夠主動退學,否則一個月後,他就會被自動開除,並承諾,如果自行退學,可以幫忙解決轉學問題。
聽聞訊息後,胡樂的母親崩潰,跪下,給系主任“磕了好幾個頭”,求學校不要勸退孩子,再給他一次機會。胡樂心疼母親,他想拉母親起身,但怎麼都拽不起來。儘管自認沒做錯什麼,他開始隨母親一同向老師致歉。
當天回家後,胡樂“被嚇到”躺在床上渾身疼痛,之後連發了一個禮拜的40度高燒。那時,他差2個月才滿18歲。12月份的冬天,“更多的是心涼”。
2020年1月2日,胡樂再次去到學校溝通,交涉無果。6天后,1月8日,胡樂的母親替胡樂在自願退學單上籤了名。
被勸退後的第一年裡,看著周圍的同齡人都有書讀,他也期待能夠重返校園。學校曾允諾為其轉校,但沒有下文。2020年9月秋季開學,仍未找到學校後,胡樂再次撥打校方電話。他保留的一條2020年9月與校方的通話記錄顯示,該老師回應:當時已過新學期的招生階段,詢問轉學結果時,對方表示,可能是“忘了”。這個回覆,讓仍抱有期望的他憤怒,覺得自己被“矇在鼓裡”。同年10月,胡樂收到了校方退還的教材費和職業裝費。
又等待了2個多月,胡樂決定“魚死網破”。2021年1月24日,他將自己的經歷發在微博上,閱讀量很快破了七百萬,海報新聞等媒體對胡樂被勸退的經歷進行報道,並幫助他撥打了北京市12345市民服務熱線詢問與校方的協商結果。
胡樂第一次等來校方的正式回應。據12345客服反饋,校方承認對胡樂進行了勸退,給出的理由是:該生身為幼教專業學生,畢業後將進入幼兒園就業,會對幼兒身心健康發育造成一定影響……鑑於胡樂的言論已影響到學生本人,且在校園產生一定的影響。經系部學生處及校領導多次商討、研究決定,對胡樂進行勸退處理。
對於胡樂來說,這次曝光就像是一場情緒宣洩。
他沒想到的是,除了理解,新一波的惡意也隨之而來。有人將“宣揚”的帽子扣在他頭上,說他“活該”、“噁心”、“不正常”。甚至他所認為的“大家族”,也有人表示不理解。這些聲音,加之自己的經歷,愈發讓他感到孤立無援。最初,胡樂會一一針對攻擊他的留言回懟,解釋自己只是想反歧視。在2021年1月25日回應網友的微博中,他仍堅持,“我就是想讓這個學校給我道歉,給予精神賠償。”


2019年那場突如其來的勸退,讓原本平靜的胡樂一家掀起波瀾。週五當天,胡樂和母親在回家路上大吵一架,胡樂母親認為學校有問題,但兒子也同樣不對。
胡樂成長在一個傳統保守的家庭。小時候,他隨姥姥姥爺生活在北京房山區農村,他的父母在鎮上打工,兩三週回家看孩子一次。姥姥姥爺的寵愛,難以抹去父母無法長伴身邊的失落感。直到小學畢業後,他搬到鎮上和父母一起居住,但和父母的隔膜已經定型。
疫情期間,胡樂長久待在家中和父母相處,一言不合會吵架,而那前後,這個農村家庭面臨新的挑戰,父母替家裡一位借貸的朋友做擔保人,親戚負債後,父母還需替人還債,加上兒子轉校後又被被學校退學,父親與胡樂的爭吵更是一觸即發。
等待復學無望,家庭關係矛盾,胡樂發現自己“長期情緒低落、總是想不開、集中不了注意力”,2020年9月,胡樂獨自去首都醫科大學復興醫院精神科進行檢查。結果顯示,他患有重度抑鬱、輕度焦慮和雙向情感傾向。此後,他開始服用抗抑鬱藥物,但藥物帶來的副作用,令他變得嗜睡,即便很早休息,他也會睡到中午才起。
除嗜睡外,胡樂開始接連幾個小時地玩遊戲,刷影片軟體……他曾向母親坦白自己的抑鬱症,母親給錢讓胡樂去看病,但母親覺得“你裝的吧”的說法,仍會刺痛他。幾個月後,胡樂選擇停藥。

圖 | 2020年9月,胡樂在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復興醫院的病歷
停藥後,體內的神經遞質和激素,仍然操縱著他的大腦。他想過要了斷自己,控制不住地想去買農藥,“喝潔廁靈”,他在朋友圈表達了想要輕生的念頭,幾小時後,警察上門。胡樂猜測應該是朋友看到後擔心他自殺報的警,“不止一兩次”, “反正我就是不想活了”。
抑鬱也影響著他的工作。一次上班時,胡樂突然情緒崩潰,拿頭用力地撞桌子。領導看到後,說影響不好,給了胡樂錢,辭退了他。他曾在去地鐵站的路上,控制不住地用頭撞向牆面,“長了大包,也沒有特意去管它,過幾天就自然消腫了”。2024年3月,還有一次“衝動用頭撞鐵柱”的行為。胡樂說起這件事來輕描淡寫。
包括疫情期間常賦閒在家的4年裡,胡樂斷斷續續換了10多份工作。每份工作持續的時間長則幾月,短則幾天。2024年一年,他只上了4個月的班。攢到錢後,他就離開北京這個事發地,去武漢、青島、杭州、蘇州等地。江南水鄉和青島大海讓他意識到,世界上還有很多東西是自己沒有嘗試過的,藉此“不讓自己死掉”。
2025年年初,胡樂母親給了胡樂一筆錢,希望他能用這筆錢支撐他生活、工作。胡樂的父親是工人,是家中主要經濟來源,母親做一份私人會計工作,月入3千元。她年過50,又有高血壓,一家三口和胡樂的外婆租住在房山區一棟兩室一廳的房子裡,如今,他們只希望兒子能找一份工作堅持下去。
5年過去,身邊人希望他 “不要活在這個陰影裡”、 “要過好自己的人生,儘量將對你個人生活的影響降到最低。”
話雖如此,未等來道歉和精神賠償,這件事就永遠無法塵封。胡樂嘗試告訴自己,“我生活中可以有它,但不能全是它”,但夜深人靜,他又忍不住回想起,“我是隻聽結果的一個人”。拾起、放下,胡樂在其中沉沉浮浮。
現在,胡樂回過頭來看,覺得自己當時“比較單純吧”,“後悔了”。他最近的願望是能找到一份滿意的工作,“過正常人的生活”,但一切的前提是,他得到應有的道歉和賠償。
前段時間,他在微信簽名後又加了三個字——“等復活”。
*據受訪者要求,人物資訊有適度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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