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菠蘿
本文純屬虛構
(一)
玉秀流了好多血!床單留下一大團紅,挺瘮人。
老公二柱趕緊嫌棄地把她推開,胡亂抓了條枕巾擦著自己粘到的血。一邊點菸,一邊叨唸著晦氣。
二柱在城裡打工,幾個月才回來一次。晚上例行“造人”,但今天很煞風景,剛開始玉秀就說痛得不行。二柱沒停,不屑地一咧嘴:“老夫老妻,以為還是第一次呢?”
但沒一會兒,玉秀真的流血了,很多,大股大股往外流。
二柱看著弄髒的床單,怪玉秀來了“那個”不早說,浪費自己時間和車票錢,早知道就不回來了。
和往常被二柱罵一樣,玉秀沒有說話。她默默地穿上衣服,熟練地把床單和枕套都換了。但她知道,自己沒來“那個”。
莫名其妙出血已經有一陣子了。2年多前,她和二柱做過之後,就發現流血了。後來連續幾天早上起床都發現內褲上有血印,但她沒當回事兒。
但最近3個月,流血越來越頻繁,量越來越多,而且毫無規律。睡覺的時候有,上廁所的時候有,幹農活的時候也有。
二柱很久才回來一次,玉秀從沒和他提起過,所以他並不知道。他每次回來,腦袋裡最重要的事兒,就是想再生個兒子。
(二)
剛滿16歲,玉秀就“嫁”給了比自己大10歲的二柱。
她的老家在山的另一邊。家裡還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她很小就跟著下地幹活,經常有吃不飽的記憶。
嫁到二柱家以後,她就沒有再回過自己的家。這麼多年,只有二妹偶爾來看過她幾次,告訴她現在家裡最重要的事,就是給小弟說一門親事。
自己離開家那一天的場景,玉秀記憶已經很模糊了,只記得爹拿著1萬塊彩禮錢,笑得合不攏嘴。當著二柱一家的面,爹囑咐她說:“過去就是二柱家的人了,要聽話,莫要惹麻煩。”
玉秀沒有說話,低著頭跟著迎親的人走了。
剛到二柱家的時候,家裡對玉秀倒算不錯,吃穿都不虧待。一方面,玉秀長得好看,又勤勞肯幹,讓村裡有單身男孩的人家好生羨慕,二柱一家很有面子,出門說話都更有底氣了。
另一方面,也是更關鍵的,是唐仙姑算過,她很能生!
果然,還不到18歲,玉秀就生下了老大,是個女兒。20歲,生了老二,還是女兒。22歲,生了老三,還是女兒。
看到第三個還是“沒有把”的那一刻,二柱爸媽的臉瞬間就陰沉了。仙姑咋不把話說完?能生是能生,但光生女兒有什麼用?
二柱一家又去找唐仙姑,仙姑說上次你們也沒問啊?她又仔細算了一下,說原來玉秀前世有一個兒子,但照顧不好,很小就意外摔懸崖死了,所以玉秀這輩子註定只能生女兒。
二柱一家臉色刷地就變了。
“但是……”,唐仙姑湊過去神秘地說:“凡事沒有絕對,事在人為。”
“要怎麼做?”
“你們心誠,就偷偷告訴你們,生兒子嘛,也不是不可能。第一家裡要請一尊開過光的送子觀音,每天拜,第二要多捐些功德,消除業障。做到這兩點,或許還有希望。”
看到對方期待的眼神,她馬上補了一句:“這兩件事兒,只要你們心誠,我願意幫幫你們!”
二柱爸媽感激涕零,趕緊回家東拼西湊,又借了點,總算弄到了一萬塊。唐仙姑很滿意,收下錢,去屋後拿出一個觀音像,還帶點泥。她拿布隨意抹了一下,遞過去說:“我這裡只有這一尊,平時不給外人看的,這次破例讓你們請回去。這些錢,我幫你們捐到外面靈驗的菩薩那裡。”
二柱媽小心翼翼地把觀音接了過來,用布包了三層,再放進包裡。出門之前,唐仙姑又補了一句:“記住,事在人為,能不能生兒子,關鍵還是看你們心誠不誠!”
觀音像請回家後,二柱一家每天的生活多了一個保留專案:燒香。
其他人每天燒一次,但玉秀每天要早中晚燒三次。既然是她上輩子的問題,自然最需要她自己心誠,才能獲得原諒。
這一番操作之後,玉秀果然再沒生過女兒。
準確地說,她再也沒生過孩子。自從老三出生以後,任憑怎麼努力,她再也沒能懷上孩子。沒人能說清到底是什麼原因,但村裡謠言越來越多,說是玉鳳前世的兒子來搗亂,把本來要生的兒子弄沒了。
玉秀本來不信鬼神,但話聽多了,她不禁想,自己上輩子是不是真的沒照看好兒子?
二柱爸很不高興,跑到玉秀家好幾次,想要回些彩禮錢。玉秀爸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娃都生了3個,怎麼還有“退錢”的?玉秀弟弟還得靠這些錢去娶媳婦,自己家也不能斷了香火。
一晃兩年過去了,絕望的二柱選擇了獨自去城裡打工,只是偶爾回來探親。又過了幾年,玉秀的肚子依然毫無動靜。
村裡的閒話,越來越多,玉秀的話,越來越少。
二柱回家的間隔,拉得越來越長了。這次回家之前,二柱已經整整6個月沒回來了。
(三)
出血事件後的第二天,二柱就回城裡了。既然造不了娃,他也不想呆了。
玉秀出血的情況變得越來越嚴重,小肚子有時就像吊了個秤砣,又重又脹。村頭的張胖子給開了各種藥,有中藥湯,有西藥丸。她還跑去找人求了一些偏方,比如用黃豆和綠豆一起泡水,煮開了湯用來熱敷,然後再把豆子吃掉,據說可以化瘀。但所有這些努力最終都無濟於事。
折騰了小半年,玉秀臉色和嘴唇都變得蒼白,精神肉眼可見地變差了。早上雞叫的時候,她越來越不想起床,因為站起來總覺得飄忽,像有團棉花墊在了腳下面;幹農活,或做家務都越來越力不從心。
萬般無奈之下,她給二柱打了幾次電話,想讓他帶自己去城裡醫院看看。二柱每次都直接拒絕,說醫院太黑,浪費這錢幹啥,他在城裡掙錢不容易。不行就再找找張胖子,試試其它的藥。
玉秀沒有說話。
又過了3個月,玉秀有天出去收穀子的時候,走在田埂上直接暈倒,掉進了水塘。萬幸,噗通的一聲被路邊玩耍的孩子們聽到,趕緊大聲呼叫,她才被人溼淋淋地從塘裡撈了起來,撿回一條命。
二柱聽說了這事兒,才意識到情況比自己想象的嚴重。沒辦法,他只好請假回來,不情願地帶上玉秀去了城裡工地邊的小醫院。
這是一家社群醫院,見到的醫生是位老太太,聽了一下情況,簡單做了個查體,就神色嚴肅地說,玉秀的情況比較複雜,建議還是去不遠處的省人民醫院婦科看看。
二柱嘟囔了一句:“不就是婦科病嗎?你還看不了?”
老太太沒好氣地回到:“我還就真看不了。你們趕快去吧,耽誤了後悔莫及。”
沒辦法,倆人只好往省人民醫院走。二柱聽工友說過,大醫院就像菜市場,人又多又亂,看病特別麻煩。到了一看,果然名不虛傳,人山人海,各地方言像火鍋底料一樣混在一起,又吵又擠。倆人像無頭蒼蠅一樣跑來跑去,卻連號都沒掛上。幸好這時遇到一位很熱情的志願者,一路陪著才總算掛上了號,找到了婦科門診,前面排著40多個人。
等了足足2個小時,終於見到了醫生,二柱和玉秀沒想到的是,婦科醫生居然是個男的!聽了一下情況,看到社群醫院寫的病歷,醫生的眉頭一下子就皺了起來。他吩咐玉秀:“過去那邊躺好!褲子脫了,我先檢查一下。”
二柱一聽,立馬問到:“能換個女的麼?”
醫生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你當買菜呢?還能隨便挑?我一天看幾十個女的,不要東想西想。”
沒辦法,二柱給玉秀使了個眼色。玉秀配合地躺了過去,但把臉扭到了一邊。
“腿分開,腳踩這,把屁股挪過來點。對對,就這樣。好!一會兒可能有點不舒服,但不用擔心,放鬆,深呼吸。”
醫生拿鴨嘴器開始做檢查,果然很快就在宮頸見到了最不願意看到的東西:一團伴隨著壞死組織的菜花狀凸起,看起來汙糟糟的。
醫生觀察了一會兒,又用戴無菌手套的手指進去摸了摸,最後熟練地取了些東西出來,放到小瓶裡。他走回桌旁,開始在電腦上敲字,一邊敲一邊說:“我開一些檢查,你們先繳費,然後儘快做一下。”他後面還說了一些解釋的話,但二柱和玉秀都沒聽懂,只是記住了“病理”和“影像”這兩個生僻的詞彙。
自從進醫院,基本都是二柱在說話,玉秀只是默默聽著。現在她終於忍不住,怯生生地問:“醫生,到底是什麼病?”
醫生抬頭看了她一眼,又扭頭看了二柱一眼,有點猶豫,但最後還是緩緩地說:“還需要更多檢查,現在還不好說。但是……”,醫生頓了一下,接著說,“以我的個人經驗,可能是宮頸癌。你們先做檢查吧,結果出來我們再看。”
一聽到“癌”這個字,玉秀和二柱徹底呆住,他們從沒想到過這個結果。
玉秀眼睛一下子就紅了。彷彿過了很久,她才緩過勁來,用更低微的聲音問:“是不是沒治了?”然後又低下了頭,淚水淌了出來。
雖然玉秀嫁到二柱家已經10多年,是三個孩子的媽媽,但她其實還不到30歲。
“先別哭。具體情況還要等病理結果,但我剛才看了一下,估計是2期,不算最嚴重。你放心好好治,還是很有希望治好的。”
他剛說完,二柱趕緊把心裡最惦記的問題丟了過來:“要多少錢?”
“這個不好說,要看檢查後情況。一般如果能手術,後續做放化療,順利的話,十萬左右吧。你們有本地醫保嗎?有的話可以報銷很大一部分。”
玉秀什麼醫保都沒有。
“十萬?!確定能治好嗎?”
“這沒法確定。而且檢查沒做,現在說這個太早了。如果是2期的話,機會還是很大的。剛才你們前面就是一個2期病人回來複查,挺好的,8年了。”
聽到這裡,玉秀抬起了頭,往門外看了一眼,彷彿想找到那個病友。
二柱又問:“花錢治好以後還能幹活嗎?”
“肯定要恢復一段時間的,根治性子宮切除是個大手術,放化療也是傷身體的。”
一聽到“子宮切除”四個字,二柱的神經突然被繃緊了,說話的速度一下子提高了:“你是說要把子宮都切了?那就不能生了?”
“是的。你們還沒孩子嗎?”
“有,但是……不能生了啊。這麼嚴重。”二柱彷彿自言自語唸叨著。
“現在生不生不重要,肯定是保命最要緊對吧?”
二柱和玉秀都沒說話。
“好了,你們趕快去做檢查吧,先在一樓繳費。等結果出來,我們儘快確定治療方案。別拖了。”
二柱心不在焉地拿上了單子,站起來走出診室。玉秀也站了起來,腿有點發軟。她最後看了一眼醫生,醫生經驗豐富,猜到了她的想法,盯著她,用溫和但堅定的聲音說:“你不要怕,還有治的。”
玉秀眼中閃了一點點光,嘴巴張了兩下,但沒發出聲音,轉身走了出去。
(四)
倆人走到醫院大廳,路過繳費處,但二柱沒有停。跟在後面的玉秀忍不住說了一句:“醫生說做檢查要先在這裡交錢。”
二柱停住腳,扭頭說了一句:“算了。十萬!我們哪有那麼多錢?這醫院也太黑了。還要把子宮都切了。回去問問,看看有沒有別的辦法。聽我爸說過,有個遠房二嬸也是得了啥癌症,醫院都說治不好,但她改吃素,每天喝一碗竹葉煮水,結果現在還在,啥事兒沒有,20多年了!”
說完,二柱轉身繼續往門外走,見樓道里有個垃圾桶,他隨手把檢查單和病歷本扔了進去。玉秀站在原地看著,眼中僅存的一點點光徹底熄滅了,但她沒有說話,就這樣跟著回家了。
幾年後,玉秀死在家裡,病因“不明”。
她的名字,從未出現在中國癌症統計資料裡。
菠蘿後記
這是一個虛構的故事。起源是我在腫瘤醫院聽到醫生分享的真實案例:“當時女人想治,但男人說不治了。女人一句話都沒說,就跟著走了!”
我被這種面對生死的無聲服從震撼了。
宮頸癌和感染有關,在中國患者很多,尤其是農村地區。但它其實是最可能被預防的癌症,因為99%都和HPV病毒感染有關,有很好的疫苗和有效的篩查手段。只要接種HPV疫苗和做好篩查(包括細胞學檢查、高危HPV檢測),宮頸癌的發病率和死亡率就會大幅減少。在這點上,城裡做得比農村好一些。
中國很大,各地發展很不均衡。如同文中的玉秀一樣,家庭地位、經濟地位的不平等,讓很多本可以預防或治療的女性,錯過了機會,讓人非常惋惜。
文中的一些情節其實是很重要的科普資訊,比如女性莫名出血,包括行房時出血不要忽視,要儘早檢查;早中期宮頸癌完全可能透過手術等綜合治療實現臨床治癒;醫療保險非常重要,不能僥倖等等。
癌症不等於絕症。中國癌症死亡率高,一個重要原因是晚期比例特別高,很多人都是拖到症狀很嚴重了才到醫院檢查,很多人甚至都沒有確診就去世了。希望大家都能更注意自己身體的訊號,定期體檢,保持健康。
要特別感謝兩位專家:重慶大學附屬腫瘤醫院鄒冬玲教授、復旦大學附屬腫瘤醫院李璡教授的專業指導,讓我學習了很多關於宮頸癌的臨床知識。向她們這樣每天奮戰在一線治病救人的臨床醫生表示由衷敬意!
封面來源 | 《盲山》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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