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立夏的午後與朋友品茶聊天,談及西方文壇的盛事,自然說到了勃朗特三姐妹的傳奇。
夏洛蒂以《簡·愛》道盡女性獨立之精神,伍爾夫曾贊其“將熾熱的情感注入嚴謹的形式”;
艾米莉的《呼嘯山莊》被譽為“維多利亞時代最奇特的小說”,毛姆稱其“猶如荒漠中突起的火山”;
安妮《艾格妮絲·格雷》則被勃朗特研究專家蓋斯凱爾夫人評為“用最樸實的筆觸揭示了最深刻的真理”。
此語既出,令我頓生遐想:東方華夏文明五千年,可有這般閨秀並耀之奇觀?
初時憶及建安三曹、眉山三蘇,皆為鬚眉丈夫;復思卓文君、蔡文姬、李清照、朱淑真,皆孤星獨耀。錢穆先生曾嘆:“中國女性文學,多零珠碎玉,罕有連城之璧。”
正悵然間,忽憶合肥張氏四姝。
大姐元和精研崑曲,俞平伯稱其“得傳字輩真傳,曲苑正宗”;
允和《最後的閨秀》,董橋評為“民國閨閣文化的活化石”;
兆和與沈從文書信集,金介甫謂之“比《邊城》更動人的情書”;
充和詩書畫三絕,白謙慎贊其“當代文人藝術的最後絕響”。
葉聖陶曾言:“九如巷張家四才女,誰娶了都會幸福一輩子。”
西有勃朗特三姐妹以小說震撼了英倫,東有張氏四姐妹以才藝照耀了華夏。
夏志清先生曾將二者相提並論:“雖相隔百年,然皆以閨閣之身,成就不朽文章。”餘秋雨亦云:“張氏姐妹展現了中國傳統文化最優雅的樣貌。”
此般對照,不正是文明對話的絕佳註腳?西方才女以筆墨見長,東方閨秀以才藝稱絕,猶如日月同輝,各放異彩,共同譜寫著人類文明的華美樂章。


她們筆下的世界——無論是《呼嘯山莊》裡凱瑟琳和希斯克利夫狂暴的愛恨,還是《簡·愛》中羅切斯特莊園的陰鬱秘密,抑或《荒野莊園的房客》裡海倫·亨廷頓的悲劇——都浸透了荒原的氣質:荒涼、野蠻、自由、不可馴服。
勃朗特三姐妹與約克郡荒原的關係,早已超越了單純的“居住地”或“寫作背景”,而成為了一種精神上的共生。她們的作品、生命乃至死亡,都深深地烙上了這片荒原的印記,就像那塊生長在皮膚之下的胎記——既是宿命的標記,也是靈魂的映照。
荒原不是風景,而是一種活物,它會吞噬、會誘惑、會報復,就像《呼嘯山莊》裡希斯克利夫說的:“我和荒原一樣永恆,它的風霜刻進了我的骨頭。”
勃朗特三姐妹的寫作風格同樣如此——粗糲、激烈、不妥協,沒有維多利亞時代小說常見的矯飾與溫情,而是直接撕開人性的暗面,讓激情、瘋狂和絕望像荒原上的風暴一樣席捲著讀者。
約克郡荒原既困住了勃朗特姐妹,也成就了她們。霍沃斯的生活閉塞、貧瘠,疾病(肺結核)像幽靈一樣纏繞著這個家庭。她們的兄弟勃蘭威爾酗酒、墮落,兩個姐姐瑪麗亞和伊麗莎白早夭,而三姐妹自己也在盛年相繼離世——艾米莉30歲,安妮29歲,夏洛特38歲。
荒原的殘酷,像宿命一樣壓在她們身上。但正是這種殘酷,讓她們的寫作充滿了一種近乎殉道的力量。

艾米莉的《呼嘯山莊》尤其如此——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的愛情不是浪漫的,而是像荒原上的荊棘一樣,帶著刺,流著血,卻依然瘋狂生長。而在她們死後,荒原既吞噬了她們,也讓她們成了永恆。
勃朗特三姐妹的墳墓就在霍沃斯的教堂,緊挨著荒原。她們的肉體歸於塵土,但她們的精神卻像荒原上的石楠花一樣,年復一年地重生開放。
今天的約克郡荒原,早已和勃朗特姐妹的名字繫結——遊客們走在荒涼的小徑上,尋找著《呼嘯山莊》的原型“高頂山莊”(Top Withens),或站在霍沃斯牧師住宅的窗前,想象她們當年如何在這裡寫下那些震撼世界的文字。此時的她們成了荒原的一部分,而荒原也成了她們的一部分。
胎記是出生時帶來的,無法抹去。勃朗特三姐妹的文學、生命與約克郡荒原的關係,正是這樣一種精神胎記——她們的靈魂被荒原塑造,而荒原又透過她們的筆獲得了永恆的表達。
就像《簡·愛》裡說的那樣:“我貧窮,卑微,不美麗,但當我們的靈魂穿過墳墓,站在上帝面前時,我們是平等的。”


她們的生命軌跡,就像那宣紙上的墨跡,暈染開民國江南最後的文人底色,成為那個時代無法複製的精神胎記。
合肥四姐妹生於晚清官宦世家,長於新舊交替時代的民國。父親張武齡是一個開明士紳,母親陸英出身於揚州鹽商家族,家中藏書萬卷,日常崑曲繞樑。她們從小浸泡在詩書、曲韻、筆墨之中,像四株不同的植物,在同樣的水土裡長出迥異的姿態:
元和端莊持重,一生痴迷崑曲,最終嫁給崑曲名角顧傳玠,成為“曲人”;
允和靈動慧黠,與語言學家周有光相伴七十載,晚年仍能即興賦詩;
兆和倔強清冷,與沈從文的愛情如湘西山水般跌宕,最終在文字中彼此成全;
充和淡遠超脫,旅居美國半世紀,卻始終以毛筆寫小楷,自稱“合肥老四”。
她們的教養與才情,是古典中國的最後一抹餘暉,就像那園林中精心修剪的梅枝,既遵循古法,又暗藏鋒芒。
蘇州園林既是她們的襁褓,也是她們的囚籠;九如巷的張宅,假山曲水,花窗映月,既是她們的樂園,也是她們的界限。兆和曾在信中抱怨:“家裡太靜了,靜得能聽見繡花針落地的聲音。”
充和晚年回憶:“小時候練字,墨磨得太濃,先生就罰我抄《靈飛經》,抄到手指結繭。”
這種精緻的禁錮,讓她們早熟而敏感。允和16歲寫下“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兆和18歲獨自北上求學,充和20多歲便漂泊異國——她們終其一生都在逃離,又終其一生都在迴歸。
1937年,日軍轟炸蘇州,張家舉家逃難。充和在重慶的防空洞裡寫詩:“亂世飄零雁,孤燈照影深。”元和與丈夫流離失所,一度靠典當戲服維生。允和帶著兩個孩子輾轉西南,途中幼女夭折。

但她們骨子裡的文人韌性讓她們活成了傳奇:兆和在沈從文自殺未遂後,咬牙撐起了全家;充和在耶魯大學教書法,洋學生尊稱她為“中國文化的活化石”;允和80歲仍在編輯《水》雜誌,笑稱“我是周有光的標點符號”。
2002年允和去世(1909年7月25日—2002年8月14日,93歲),2003年元和(1907年11月26日-2003年9月27日96歲)、兆和(1910年9月15日—2003年2月16日,93歲)相繼離世,2015年充和(1914年—2015年6月18日,101歲)長眠於異國他鄉。
她們帶走了:元和的水袖身段,允和的即興詩才,兆和的清冷筆鋒,充和的“小楷如蟻”。突然發現,她們死後,江南的魂也漸漸地散了。
今天的蘇州九如巷成了旅遊景點,遊客摩挲著褪色的花窗,卻再也聽不見當年姐妹們的聯句唱和。
勃朗特三姐妹的胎記是荒原給的,野蠻而永恆;合肥四姐妹的胎記是墨汁染的,清雅卻易逝。
正如張充和所寫的那樣:“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她們用一生的時間,在宣紙上慢慢暈開,最終與那個消失的江南融為了一體。

荒原沒有邊界,只有無盡的天空與泥濘的小徑,從而孕育出《呼嘯山莊》裡希斯克利夫式的狂暴,與《簡·愛》中孤絕的反抗。

|
《簡·愛》劇照合肥四姐妹(元和、允和、兆和、充和),蘇州園林的曲廊、假山、墨池是她們的教養框架。
一磚一瓦皆含章法,一筆一畫暗藏機鋒。她們在九如巷的深宅裡讀《牡丹亭》,臨《靈飛經》,最終將古典韻律帶進了那個亂世。
荒原催生破壞與重生,園林講究剋制與留白。西方三姐妹的文字像荒原上的荊棘,刺破虛偽;東方四姐妹的才情如案頭盆景,以小見大。
勃朗特三姐妹的父親是清貧的鄉村牧師,母親早逝。她們在荒涼教堂旁自學寫作,用稿紙來對抗肺結核與性別歧視。
合肥四姐妹的父親張武齡捐資辦學,母親陸英精通崑曲。她們在藏書樓與戲臺間長大,卻必須面對戰亂、流亡與亂世的碾壓。
西方三姐妹的創作是生存的吶喊,東方四姐妹的才藝是教養的餘韻;一個主動地撕開時代,一個被動地承載時代。
勃朗特三姐妹中的夏洛特暗戀過有婦之夫,艾米莉終身未婚,安妮的婚姻短暫如曇花。她們筆下的愛情(如羅切斯特與簡·愛)總是在撕裂中尋求平等。
合肥四姐妹中張元和下嫁“戲子”顧傳玠,張允和與周有光相伴七十載,張兆和與沈從文愛恨交織,張充和遠嫁漢學家傅漢思。她們的婚姻是文人傳統的現代變奏。西方愛情恰是靈魂的暴風雨,東方婚姻猶如文化的接力賽。
對勃朗特三姐妹來說,小說是她們的武器。《簡·愛》控訴階級與性別,《呼嘯山莊》揭露人性原始力。
對合肥四姐妹來說,崑曲、詩詞、書法是她們的呼吸。充和的小楷,允和的散文,兆和的編輯生涯,元和的曲譜,如今皆成了絕響。西方用長篇小說來撼動世界,東方以小品隨筆來滋養光陰。
勃朗特三姐妹在霍沃斯教堂的墓碑已成為聖地,荒原因她們而永恆;合肥四姐妹在九如巷的老宅擠滿遊客,充和的毛筆擱在了耶魯博物館。西方三姐妹活成了文學符號,東方四姐妹散作了文化塵埃。
勃朗特三姐妹的胎記是荒原烙下的,帶著血性與宿命;合肥四姐妹的胎記是墨汁暈染的,含著隱忍與無常。
但她們同樣:在禁錮中尋找自由(牧師住宅/深閨繡樓);用才華對抗時代(小說/崑曲);死後成為文化座標(霍沃斯/九如巷)。正如艾米莉的“我比上帝更永恆”與充和的“一曲微茫度此生”——一個要燒穿黑夜,一個願靜守晨光。


她們的生命軌跡截然不同,卻又在精神深處形成奇妙的共鳴。在當代社會——一個被演算法、快消文化和身份焦慮裹挾的時代——她們的故事又能給我們什麼啟示?
勃朗特三姐妹在閉塞的牧師住宅裡,她們用想象力鑿開一扇窗,將荒原的野性轉化為文學永恆;合肥四姐妹在戰亂與流亡中,她們仍堅持唱曲、寫字、作詩,把江南文脈帶進現代。
今天,我們被短影片、熱搜和即時反饋馴化,注意力成了稀缺資源。但真正的精神成長恰恰需要深耕——像勃朗特姐妹那樣專注寫作,或像張家姐妹那樣數十年臨帖不輟。慢,才是對速朽最有力的抵抗。
勃朗特三姐妹最初以男性筆名出版作品(如“柯勒·貝爾”),因為19世紀的文壇不相信女人能寫出《簡·愛》;合肥四姐妹她們雖出身傳統世家,卻主動求學、逃婚、留學,甚至引領文化潮流(如充和在耶魯傳授書法)。
當代女性仍面臨“玻璃天花板”和“性別標籤”,但勃朗特三姐妹和合肥四姐妹卻在證明——才華無需許可。她們不等待世界準備好,而是直接創造出了自己的規則。
勃朗特三姐妹雖然都早逝了(均未活過40歲),但她們的文字比生命更長久;合肥四姐妹雖然歷經戰爭、文革、移民,卻始終以詩書曲畫作為錨點。

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疫情、戰爭、AI衝擊、經濟波動)。但勃朗特三姐妹和合肥四姐妹告訴了我們:真正的家園不是地理意義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寫作、藝術、學問——這些才是亂世中的“隨身國土”。
勃朗特三姐妹用哥特小說顛覆了維多利亞時代的道德教條;合肥四姐妹以崑曲、書法對話西方,讓古典美學在全球生根。
今天的許多人正在陷入“傳統vs現代”的二元對立——要麼全盤復古,要麼徹底西化。但這兩組姐妹恰恰為我們示範了“創造性繼承”:勃朗特三姐妹將荒原神話轉化為女性敘事,合肥四姐妹用毛筆書寫英文詩。一定意義上來說,傳統不是枷鎖,而是跳板。
艾米莉·勃朗特終身未婚,與荒原共舞,寫出了驚世駭俗的《呼嘯山莊》;張充和晚年獨居美國,仍每日晨起磨墨,自稱“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在這個“社交貨幣”至上的今天,孤獨常常被視為一種缺陷。但東西這兩組姐妹皆向我們證明:真正的創造往往誕生於孤獨。不必恐懼“不合群”,有些花朵只在寂靜中綻放。
勃朗特三姐妹的荒原,是精神的試煉場;合肥四姐妹的園林,是文化的庇護所。而今天的我們,站在數字時代的十字路口——可以選擇被流量馴化,成為資料的附庸;也可以像她們一樣,在荒原上種樹,在園林裡開窗,用專注、才華與孤獨,靜心地守護著屬於自己的“精神胎記”。
正如張充和所寫:“不隨時俯仰,自得古風流。”——這或許就是跨越時空的答案。
—— · END · ——
No.6356 原創首發文章|作者 知止齋主
作者新書:《舉一反百:中國傳統文化中的財富與幸福心法》歡迎關注,噹噹等平臺有售。
開白名單 duanyu_H|投稿 tougao99999
歡迎點看【秦朔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