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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能逃得過背鍋，尤其是CFO先生。”

沒人會招惹財務部，尤其是CFO先生。

在公司美股掛牌前，Eric（化名）的市場部忙得很，由此，和產品、技術、運營部門的齟齬時不時就會發生。但他顧不上這些，掛牌的市值高低意味著IPO的成敗，在此時，釋放PR和IR勢能的優先順序最高。他認為，他的職責範圍在臺面之上，他要把表面擦拭得溜光水滑，而後臺部門更多與暗角、櫃底纏鬥，“他們不懂這些”。

但Eric唯獨不會去挑戰財務部門，尤其是考慮到，其時CFO和老闆的關係正在“蜜月期”，他的說法是，籌備上市的兩年裡，創始人會委託CFO事無鉅細地抓全公司的業務、財務、法務等各項事宜，稱得上“權傾一時”。這位CFO是空降而來，此前供職於某家大型外資PE，在該機構重金注資公司之後，這位高階人才順勢加入，為IPO大計共襄盛舉。

可一旦失敗呢？

商業模式終歸沒有能夠跑順，搶先一步完成的IPO，所募集的資金也不足以令公司甩開競爭對手，反而在上市之後，面對公開市場更嚴苛的營收考驗，公司的股價一路溜著滑梯，到了谷底。Eric不曉得老闆被投資人施加了多大壓力，也不清楚人與人的關係是如何惡化，何時反目的，他只看到了結果——CFO成了首先出來背鍋，被離職的那一位。

這讓我想到，曾經被外界捧為“小米太子”的周受資推動小米上市以後，在市值管理上也不盡如人意，也以去職告終。之後轉戰字節跳動擔任CFO兼任TikTok CEO ，結果並不像外界猜測的那樣，順利推動了位元組上市，反而潦草辭任CFO一職，如今由法律背景的高準接任，他去專心處理位元組當下的重心產品Tiktok，抖音則又被傳啟動了獨立上市。

過去這些年，數以千計的IPO案例當中，除了少數的驅動者、做局人，多數推動者都或多或少承擔著工具職能，地推是工具，法務是工具，運營是工具，PR、GR、IR都是工具，但很少有人關注到，那些話語更少、收益更高，處於核心區域的CFO們，也是一類隱秘的、默契的工具人。

我不免感到好奇，為什麼CFO總被用作上市工具人，而他們也甘作工具人？“CFO先生”、周受資們的背景與經歷於一眾推動中資公司在海外上市的CFO中，是否有代表性？那些真正超越工具人屬性的CFO如何構建了這一行的天花板？像高準這樣法律背景的CFO在業內是什麼樣的存在？

上市對於一家公司來講是極具里程碑意義的事件。因此在公司籌備上市的階段，一切都會為這個目標服務，甚至小到考察CFO的八字，頗有玄學色彩。

作為耀達諮詢資深獵頭的Allen表示，100個公司裡可能有80個公司到最後⼀步會去找⼈算⼀下CFO候選人的八字跟CEO本人犯不犯衝，他們的命理、面相跟這個賽道、這家公司是否合適。

身為資深CFO，Jane（化名）經歷過四家公司IPO，在她看來，如果CFO的八字能讓董事會更放心，那也無可厚非。Jane一般會配合公司要八字，既然要共事很久，如果師傅說大家比較合，皆大歡喜。“老闆會看你之前做的上市是不是都成功，有些人雖然經驗豐富，但做了很多公司就是沒上成，那麼大家還是會介意。所以這是經驗學再配合上一點玄學。既然是互相選擇，誰也不想在起點時大家就不合，讓老闆介懷。”

除了CFO的八字，Jane之前做上市過程中，還發現了其他講究，比如有些公司CEO會找大師來計算論股票號碼，準確的遞表時間，派⼈把申請⽂件送到香港聯交所時他該什麼時候進⻔，先邁哪條腿。不過她能理解這些細節，畢竟這些小事和上市過程中遇到的困難相比微不足道，能盡善盡美增加上市機率，何樂而不為？

由此可見，IPO是一家公司至關重要的階段性任務，而CFO則與公司IPO程序息息相關。通常，公司到IPO階段就會物色合適的CFO來完成這個任務，順利敲鐘後不少CFO會功成身退，尋找下一個目標。

這些CFO最常見的就是四大或投行背景，他們熟悉上市流程。四大的合夥人、高階經理有時會在做審計過程中被公司挖走。投行IBD的banker也是CFO一大來源，他們業務能力比較全面，做上市過程裡幫公司搭建模型、提煉銷售亮點、瞭解投資者要求。當他們從乙方跳到甲方後，這些人無論對⽼股東的談判，還是對上市的定價、時間點，都比較有經驗。另外，也有公司內部成長起來的CFO，還有律所背景的CFO。

知名機構投後負責人Bella（化名）跟許多CFO打過交道，她把CFO比喻成專案經理，而這個專案的名字就叫IPO，最終結果就是成功上市。“真正去上市是非常流程性的，好的CFO是一個⼤的項⽬經理，你要掌控整個流程、時間、節奏表，跟投資⼈講清楚的融資故事，無論出了什麼新政策，你該怎麼去溝通，最終保持非常好的節奏⼀步步走完。”

不難發現，CFO最大的功能就是推動公司上市，而這些人也往往會給自己設定期限完成這個任務，然後挑戰下一個IPO。當然CFO有很多職能，出色的CFO還能成為CEO。但從某些角度來看，CFO確實有上市工具人的屬性。

Allen認為其中的邏輯是，現在很難指望公司去培養你成為一個CFO，更多的是特別熟悉上市流程的人空降來完成IPO。至於上市後的事情比如市值管理，空降的CFO很難控制。“市值管理依賴於CFO太虛了，市值管理依賴於你公司業務的成⻓，如果你公司業務成⻓不了，頂尖的CFO也沒法拯救，CFO只能錦上添花。”

很多時候，公司內部成長起來的CFO無力承擔IPO這個任務，所以才需要這些空降的CFO。曾於紅杉工作的Kelvin發現CFO是個接力型崗位，“沒有⼈能從早期進公司先把基礎工作搞定，後⾯還能順利做一個上市的CFO，很少見到這樣的成⻓路徑。”Kelvin在2015年碰過很多早期創業公司，發現很多CEO對於財務的認知偏低，公司賬本身在合規、經營上也有問題，所以初期的CFO可能要從零開始幫公司搭財務體系，這個對於後續融資和後續公司發展都很重要。但很少能見到這種CFO陪公司到IPO階段，他們如果還留在公司，可能最多是財務的⼆把手，之後還是要找一個典型的熟悉美股或港股上市的CFO來做IPO。

而Kelvin也發現，這些空降的CFO本身對於上市這件事的預期就⾮常明確。他們想的是：我來你公司，就希望2-3年上市，如果快兩年，發現他上不去，我就要準備撤了找下⼀攤，因為我的時間特別有限。你沒戲，有的是受資本歡迎的公司，有的是需要我的地⽅，我就得趕緊⾛了。

身為CFO的Jane提供了公司的視角，她認為，大家一開始合作就是為了上市的共同目標，達成目標之後，可能公司會覺得你⽐較貴，可以⽤其他成本更低的⽅案替代專為上市的CFO。同時，這些CFO也會認為自己已經實現了階段性的目標和價值，再在公司待下去也沒有挑戰了。因此，我們會看到這些CFO幾乎是三年完成一個IPO的職業路徑。

這麼看來，CEO們用高薪和期權聘請熟悉資本市場運作的CFO，基本上就是為了完成IPO，事成之後公司也會考慮成本用別人替代他們。而這些CFO也甘作“工具人”，連續做幾個好看的IPO就足以讓其功成身退。

三年一個IPO是典型路徑，但CFO能否功成身退，也看你碰到的年份好不好。當然，如果股價難看，就會如開頭CFO那樣被棄用。

Bella表示，如今已經退休的那波CFO就曾遇上企業扎堆上市的好年份，造就了他們幾近完美的職業生涯。“他們就跟上市專業戶⼀樣，十年的⻩⾦職業生涯，至少是抓住三家的IPO的機會，現金、期權、經驗都賺到了。” 而近年來的CFO，無論是上美股還是港股，都有點命運多舛，受到大量政策的影響，一級市場融資節奏放緩，沒有前一波CFO那麼幸運。

Jane從2007年開始，推動過四家公司的上市，港股、美股市場都有經驗。她笑稱自己沒有實現財富自由，但賺到了很多體驗，“這還是跟運氣和選擇有關。”

回顧中國的CFO發展史，起初中國大陸人才短缺。像新浪、搜狐這樣在2000年左右赴美上市的公司，用的都是中國港臺地區、美國的CFO。Allen認為，大陸這一批老牌的CFO成長於2005-2015年，他們趕上了一個很好的中國市場，這批CFO能力很強，CEO要指望他們去跟資本溝通，跟美國證監會溝通。最開始中國市場沒有CEO那麼懂資本，必須靠CFO去融資，⼜要去拉動資本市場。

但是2015年之後，市場上的CEO能力越來越強了，他們跟資本走得很近。所以，CEO覺得你CFO搞不定的時候我⾃己都能搞定，導致現在的市場讓CEO對CFO的認可度沒那麼⾼了。Kelvin同樣表示，CFO和CEO的分⼯越來越不明確了，原本CFO該負責後面幾輪融資的路演，現在有時CEO自己去了，CFO就變成了個聯絡的人。

另外，Allen認為2015年之後，除了字節跳動以外，沒有橫跨賽道的企業了，而此前像阿⾥巴巴、騰訊都是這種跨領域巨頭。現在的CFO對於其他賽道認知不夠，沒有經歷過2005-2015十年間蓬勃發展的狀態，現在這批80後CFO就不如老牌CFO。第一，時勢造英雄，老牌CFO趕上好時代，􏰂賺到錢功成身退。第⼆是經驗，現在中國已經很少再有這些跨賽道的公司出來了。

在Kelvin看來，市場沒有給CFO足以成長的時間，導致CFO的範兒在2015年之後變低了。他記得，2015年前後那波網際網路上市熱潮下，很多臨近上市的公司都會想找一些CFO，他們經常會提到一些名字——比如徐濤、餘楚媛等，相當於很出圈的一撥人，他們就是瞄著這種標準找CFO。之後創業公司井噴，上市的步伐太快，敲鐘的密度太高，導致CFO不夠⽤。Kelvin表示：“人才的供給需要時間，他跟資本不⼀樣，不會像爆米花⼀樣出來人才，一個公司上市⼀次，也就能培養出⼀個好的CFO來。”

置身在這樣的大背景看，周受資曾經走的每一步都讓人歆羨。高盛出身的他，助力DST趕上了中國的創業潮，在2015年順理成章入職小米擔任CFO，2018年小米在港交所成功上市，而周受資此後也成為了小米國際部總裁和集團合夥人。身為投行和投資人背景的CFO，周受資花三年做成了小米IPO，只是小米股價從上市當日破發以來，一直都不理想。

周受資之於小米，有幾分像蔡崇信之於阿里。兩人國際化的背景看似都能助推公司獲得更多的資本支援。但是，蔡崇信對阿里曾起到關鍵作用。1999年，在Investor AB做投資人的蔡崇信因為公司業務，認識了還在湖畔花園搞小創業的馬雲，遂決定加入當時的阿里擔任CFO，他一下就為阿里拉來高盛500萬美元的投資，建立了阿里的財務體系，籌設阿里香港總部。2000年網際網路泡沫中，蔡崇信又爭取到孫正義對阿里投資2000萬美元，助公司度過危機，走向壯大。

幾乎沒有人可以複製蔡崇信的道路，CFO對他來說只是個title，財務、IPO總有人可以做，但只有蔡崇信懂得賞識當年的馬雲，能為初創期的阿里拉來大量的人和錢。如今，蔡老闆早已憑百億美元身家在NBA擁有一席之地。或許他才真正建構了CFO的天花板。

周受資自然不是一個量級的了，但他曾被寄望走上從CFO成為CEO的路徑。畢竟，除去蔡崇信那樣的傳奇，衡量一個CFO是否頂尖，還是看他能不能成為CEO，譬如張勇、曹國偉都早已超越了工具人屬性。張勇從CFO轉型成CEO，在於他並未侷限於財務領域，而是積極深入到公司業務中，天貓、雙十一都是他的創造，主導阿里從PC時代進入移動時代，十餘年來阿里最重要的戰略轉型是張勇的手筆，這樣的CFO沒道理不成為CEO。

反觀周受資，被放在了國際部，乍聽很契合他的背景，但據說這個部門在小米頗為邊緣，股價低迷的情況下，周受資似乎也有被邊緣化的嫌疑。也許他沒有張勇那樣的能力在小米有何作為，走向CEO的道路幾乎看不到希望，彼時位元組旗下的TikTok又席捲全球，看起來周受資在2021年加入位元組擔任CFO，也是好選擇。只不過，當時中美關係持續緊張，監管政策收縮，坊間傳言的位元組IPO也未發生，大半年後，周受資又被抹去了CFO這個職務。他卸任後，位元組的CFO之位空了一陣子，直到今年迎來高準。

既然位元組是目前唯一的跨領域巨頭，又是全球最大的獨角獸，它的IPO自然備受矚目。那麼張一鳴為什麼在周受資之後找到了高準擔任CFO？

談高準繞不過她的法律背景，她是世達律師事務所前高階合夥人，從業20餘年，為100多家公司的上市和其他資本市場融資專案提供過法律服務，物件包括美團、京東、拼多多、小米等。2016年以來，字節跳動收購Musical.ly、沐瞳遊戲公司，以及幾輪私募股權融資，相關過程均有高準的深度參與。在高準離職的webinar上，她表示這次職業轉型也激勵了律師這個⾏業，讓大家知道自己的職業選擇可以有更多元的路徑。

但是，業內確實會質疑律師背景的CFO。一位在投行工作多年的業內資深人士對我說，沒有財務背景就相當於一個缺口，就算團隊裡的二把手可以彌補這個缺口，那也是塊補丁。而且四大合夥人、投行MD在這個體系裡步步為營，不少人指著跳槽當CFO，這不搶了人家的飯碗？

Jane作為北大法學院畢業的CFO，不僅是高準的校友，也一樣是法律出身的CFO，她就曾因沒有財務背景而被質疑。做完第一個IPO之後，她就開始幫第二家公司籌備在美股上市。當Jane去見一些美國投資人時，對方打趣說，你是法律背景，看來跟你說話要很小心。接著他們就問，你懂財務嗎？其實，她自知是有財務、金融基礎的，本科是經濟學專業，此前又一直回答投資者問題，也跟審計打交道。但跟投資⼈也不能講這麼多，最後她還是花費精力考了CFA證書，省得被質疑。

至於法律背景的CFO有什麼優勢？Jane認為，她對監管政策的認知會強一些，更懂得在符合法規的情況下如何把事做成。“我們可能更理解政府政策背後的一些顧慮，現在大家都面臨著和政府的強溝通。我們大概會知道跟政府溝通的話， 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

Allen認為，如果以律師的身份來看高準，就錯看了她。“如果不是高準，任何律師都不會有這個機會，位元組甚至都不會有CFO。” 他解釋，當年的攜程IPO就奠定了高準的江湖地位，大投資⼈都很佩服高準，她能決定CEO是否能拿到這⼏個投資人的錢，在這個層面上她已經超越了律師或CFO能做的事。另外，位元組內部的財務、業務部分都已經有強⼤的團隊支援，但沒有高準這種背景，這就是位元組找她的原因。

但是，中國未來律師背景的CFO仍會是極少的個例。Allen表示：“今天的趨勢還是以融資型的CFO為主，技術型的CFO比較少。大部分公司仍在想融資，搞好估值，極少數的公司是不缺錢的。”

儘管Bella也不認為律師背景的CFO會是趨勢，但她遇過適合律師來運作的IPO專案。去年有陣子醫藥公司去香港IPO特別火，一家還沒做臨床二期的生物醫藥公司適合去港股上市。那公司處在偏僻的城市，當時找CFO特別費勁，她就建議挖一個懂IPO的律師。因為港股偏內容材料性質，而且生物科技領域，臨床階段還沒有產品上市，沒有任何業務運營資料，對財務要求沒那麼⾼，更在於會寫上市材料。所以就該找個律師背景的人，迅速完成上市這個階段性任務。但是創始⼈不懂港股上市，當時一定要找財務背景的CFO，就錯過了特別好的時間窗⼝期。

不過在Kelvin看來，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本末倒置。原理上CFO應該根據資本的認可度，主導公司去哪個市場上市，去哪裡能融更多錢就去哪裡。但現在邏輯上就反了，公司能去哪個市場上市，就找適合做這個市場IPO的CFO。“因為資本市場不好，前⾯的投資⼈著急要退，哪個市場IPO都⾏，我們先把前面投資⼈解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