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每個學期中段，會有十天的長假，照例，安排一家人出門旅遊。每次拖家帶口旅遊完，我都會一個人回上海待幾天。沉澱，閉關，搞搞創作，算是對過去辛苦勞作的一種喘息。
在新加坡，日子很忙碌。每天早上八點多起床，兒子出門上學了，讀幼兒園的女兒還賴在床上。這時家裡像剛剛開始煮沸的鍋，小陳忙著叫女兒刷牙洗臉，指揮我去洗水壺，熱麵包，抹果醬，準備書包……我忙完了會在短褲口袋裡裝上一把梳子和兩個髮圈，看看有沒有機會給妹扎兩個辮子。
通常她和他都會拒絕，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著這個。可是，都已經遲到了，再遲一會也不算什麼吧。看他倆如旋風一樣走出家門，我才慢悠悠泡杯咖啡，熱兩塊麵包，走到電腦前，盤算著要寫點什麼。寫不出來的時候，出來看看有什麼要做的家務，不得了，家務比寫作任務還要多。
於是又轉回臥室，吭哧吭哧寫起來。
白天時間很快，中午吃頓剩飯，下午再自我猶豫自我說服自我肯定一番，差不多兒子要橫眉冷對推開門回家了。然後小陳去接女兒，一家人坐下來吃頓飯，爆發一些勾心鬥角手足相爭的矛盾，比如妹把腳放在艾文腿上，艾文去收妹的筷子之類。
人類的愚蠢在這種時刻總是特別突出，我坐在餐桌上，一會冷眼旁觀，一會焦急如焚。因為等下小陳就要作為惡勢力進來插手，父子倆又將大吵一頓。
好不容易吃完飯，晴天還好，帶著妹出門去遊樂場玩。下雨天出不了門，一家四口在房子裡，這時艾文和小陳無可避免吵上一架。有時我經常一個人出門散步，颳風下雨下刀子，也覺得比待在家裡強。
因為他倆吵架，我不可避免開始發愁，一會擔心這個一會擔心那個。
擔心完了，一天也就過去了。一家人都沒什麼事，只有我一個人發愁地睡不著。
我能理解青春期的小孩暴躁無理，也能理解小陳出發點都是好的，但是無法理解他倆為什麼完全無法相互理解，到最後又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過日子。
回上海，生活太平多了，幾乎沒有任何波瀾。
一個人吃得好了，睡得也好了，文藝的心靈逐漸甦醒。每天閉關待在家裡，全情投入創作之餘，看看小陳微博的生活，似乎過得也挺好的。小孩依然過著跟原來絲毫不差的生活，小的每天上學，放學後和好朋友一起玩。大的還是一樣，學習拖拖拉拉，觀鳥全情投入。
有一天我開始思考，我在家裡的作用到底是啥呢？
除了發愁之外，我到底有什麼不可替代的功能？
好像也沒有，我就像一個典型的文藝工作者一樣，吃三分的苦，心裡能渲染成十二分。往這方向一想，辛苦好像都是自找的，壓根沒有半點必要。
活到四十歲，原來在家裡是個沒用的人。回滬一個多星期了，小孩並不找我影片。只有我主動找了一次，展示了新買的玩具。妹看了興高采烈說，記得把玩具帶來。
我想到為兩個女兒付出一切，最後孤零零死去的高老頭。高老頭的出發點，跟我可以說一模一樣，小孩喜歡什麼，便努力給他們什麼。他大女兒喜歡貴族生活，就想法子弄一大筆嫁妝，把女兒嫁給上流社會。小女孩喜歡財閥，又拿出同樣豐厚的嫁妝，找了銀行家女婿。
一心為女兒的高老頭，後來可是什麼都沒得到。女兒眼看老頭沒錢了，連面都懶得見，老頭一個人孤零零死了。
想著想著，我把購物車裡給小孩看中的東西一口氣刪完。
要不還是無用點好，發愁原本是無用處的，應該從體內全面解除安裝。
人到中年，或許應該抱著無用主義精神來看待一切？
昨天晚上，小陳忽然發火，跟我提了個建議。他說他跟艾文相處不下去了，不如我們一人帶一個，每個月輪流。
我非常驚訝，啥意思，為什麼一個家，要弄得四分五裂？
他從兒子不肯跳繩開始，說到兒子每次放假都只想著自己要去哪去哪，相當自私，完全沒救，徹底寒心。
說了一通後，我的發愁機制重新啟動了。
晚上找艾文單獨影片，他一邊哭一邊說父親的種種暴行，動不動罵他啦，動不動發火啦，說放假要帶他去他最不想去的無聊的地方。小孩抽泣著問我：怎麼辦啊？
我心如刀絞，萬分難受，恨不得立刻買張機票回去調解。當下也只能說，你每天把你爸規定的任務好好做了再說，不就一個小時嗎？
艾文說不止一個小時，全部做完要兩小時。
我又找小陳去溝通，小陳說，哪怕他做15分鐘呢？他可啥也沒做。
當時真是一個頭兩個大，如果我少年時候，父母每天規定我做兩小時的事，我也覺得有點過分，想要徹底擺爛。小陳的理論是，不看他做多少，看他有沒有這份心。往兩小時安排，是因為要給他造成壓力，別整天只想著玩。
這天晚上，我又跟在新加坡一樣，整夜發愁，一點事沒幹。
到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倆調解好了，只剩下我一個人獨自焦慮。
像這樣的事反反覆覆連綿不絕，簡直成了一塊心病。
一個有用的中年女人，人人都指望著她。
還不如做一個沒用的女人，別指望我，我真的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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