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專業影評裡,藏著甲方給的1500塊|人間

我遠眺窗外的矮樹,它也沉默地凝望著我,我們都找不到人生的答案。
配圖 | 《不虛此行》劇照
前段時間,好友李琪約我去看電影。
“這部肯定好看,是我關注的影評人重點推薦的!”她興致勃勃地發了我一張截圖。
我看了兩行便知道是推廣軟文,本想提醒她電影不一定比話術更精彩,但猶豫片刻後還是發了“OK”。
我不想掃李琪的興,更不想讓她知道我曾經也是拿錢寫稿的“影評人”。
2016年大一下學期,我的課不多,業餘時間都獻給了文藝愛好。當時最喜歡窩在宿舍的床上看電影,床簾一拉,便沉浸在自己的光影天地中。我樂此不疲地在豆瓣標記看過的電影,觀影量增加的同時,眼鏡度數也不斷上漲。
我在豆瓣跟著口味相近的友鄰挖掘到了更多值得一看的文藝片。交流中,我很快就感受到了自己的詞窮,因為我談電影只憑主觀感受,沒有一點專業視角。於是我惡補了十來本影視鑑賞類書籍,終於能和友鄰一樣談起電影言之有物,甚至還像模像樣地寫起了影評。
一次偶然,我看到常讀的公眾號正在徵稿,於是忐忑地投出了幾篇之前寫好的影評。收到編輯阿牧的回信時正在上課,我拼命掩飾著嘴角的狂喜,手機郵箱“叮”地一聲開啟了我的影評人生涯。
阿牧不光是公眾號的編輯,同時還是運營和作者,那些年,他個人創辦的公眾號已有不俗的流量。他憑藉自己寫的影評和書評積累了一些粉絲,收入還算可觀。但一個人的力量始終有限,因此他以每篇120元的價錢招來了我這個幫手,除了定期撰寫影評,我還無償承擔了編輯工作。
18歲的我並不在乎自己是廉價勞動力,更在乎的是文字發表帶來的巨大喜悅。
不久後,我在校園互助QQ群裡看到了一則招聘兼職影評寫手的資訊:“酬勞豐富,福利多多,帶稿來詢。”我把自己寫的影評打包發給了對方,於是順利結識了新甲方小梅。
剛加上微信的時候,我小心斟酌著打招呼的話術,想讓自己看上去更老練些。後來發現原來小梅與我是同校,且只比我大4歲,她畢業後在上海一家影視類新媒體公司工作。由於有校友這層關係,我們的交流非常有默契。
小梅說我雖然文筆不錯,觀影量也尚可,但文字缺乏網感,並且總盯著經典電影寫,沒有時效性。對於網路新媒體來說,我的寫法是不合格的,因為網感和時效性直接關係著流量。我感到一股莫名的壓力,小梅安慰我說,只要跟她好好學,很快就能出師。
我後來才知道,對於大部分影視類公眾號來說,主推經典劇影無異於自絕於流量。在這個時代,只有最新在映的電影和電視劇才有關注度和討論度。因此作為一個新媒體影評寫手,我們首先得把“新”懸在頭上,哪怕這些新作的口碑和品質都非常一般,也仍然要比經典舊作更有寫的價值。
小梅公司運營的公眾號閱讀量是阿牧個人公眾號的二十幾倍,雖說不是篇篇都能10W+,但3-5W的保底閱讀量是有的。第一次給這個體量的公眾號寫稿既開心又惶恐,我只能唯唯諾諾地應承著,甚至從頭到尾連稿酬都沒敢問。但我想肯定會比120元高不少吧!
小梅工作起來雷厲風行,很快Push我在一週內寫了兩篇稿子:一篇寫熱映國產劇,另一篇寫院線好萊塢大片。她一字一句地幫我審稿,提了一些實用的建議。文章修改多次後終於定稿,主編甚至誇獎我的文章“不像新人寫的”。
後來文章順利釋出,我才終於放下心來。在寫影評這件事上我並沒有什麼天賦,可以說靠的全是後天的熱愛和努力。為了寫好這兩篇文章,我把他們公眾號的文章全讀了個遍,逐字逐句拆解爆文風格,終於摸出了些新媒體影評的門道:少寫長句,多寫短句,巧用句號和分行拆分段落,用精煉的語言夾敘夾議,結尾必須強調觀點。
當時我還不清楚“影評”究竟為什麼能夠促使我花費這麼多的時間和精力,單就一個“熱愛”恐怕也難解釋我的滿腔熱血。但是次月,我收到了兩篇稿件的報酬,一共960元,狂喜之後我逐漸意識到了,是錢,寫影評可以掙錢。
彼時,我每月的生活費是1500元,960元對我而言是一筆鉅款。
李琪與我當時就已是好朋友,她每月3000的生活費令我羨慕不已。我的生活處處節省,平時吃飯都在食堂,用的都是網上的便宜貨,而她卻能隨性消費。
我們經常一起去逛街,但在實體店買名牌衣服和高檔化妝品的只有她沒有我,這種巨大的差距令我深感自卑。我並非喜歡攀比,但我又的確想跟上她的消費水平,以便在跟她交往的時候不至於露怯。
我家的經濟條件其實還不錯,並且客觀來說,每月1500元的生活費,對於7、8年前二線城市的大學生是完全夠用的。我也試過向父母爭取更多生活費,但我家向來厲行節約,因此他們堅持要控制我的開銷。
李琪為了遷就我,每次吃飯都選在商場B1樓,偶爾上樓吃日料西餐都是她請客。B1樓往往和地鐵站相連,坐在塑膠凳子上不得不跟過路的行人面面相覷,豬排蛋包飯和章魚小丸子也裹上了從擁擠人潮中散發出來的奇怪氣味,我真是受夠了這樣的生活。
自從開始兼職寫影評,我每月大概能掙1500-2000元。有了這些錢意味著我可以離開B1樓,上7樓吃飯了。窮人乍富之後還有一件事就是買口紅。我走進了之前不敢逛的迪奧櫃檯,面對櫃姐的斜睨也能泰然自若地試著口紅色號,每一個毛孔都在舒適地叫囂“姐有錢了”。
花300多買下渴望良久的迪奧999烈焰藍金唇膏的那一刻,報復性消費給我帶來的快感已經遠高於口紅本身。
感謝影評,感謝稿費,感謝小梅。我在心中雙手合十作揖。
我大二那年,小梅離職了,她把我推給了新編輯大森,還囑託他多多關照我。
雖然已經給這個大號寫了一年影評,但我還是對人情世故不太嫻熟,小梅離職以後,我頓時覺得無依無靠。
與大森合作的前兩個月,工作流程與之前並無不同:研究選題、撰稿截圖、反覆修改直至定稿。不過他比小梅要強勢,會直接指定我寫某部電影或電視劇,而不在乎我對此是否熟悉,以及感不感興趣。他說對於我這種成熟寫手而言,減少不必要的溝通會讓效率更高。
後來有一天,大森給我發了一部即將上映的國產片的物料,試探性地問我:“要不要幫忙宣傳一下?”
我開始並不明白他的意思,在我的理解中,負責宣傳的一般是電影的宣發團隊。他們在映前造勢是合情合理的,因為這屬於其分內之責。而影評人則是在觀看後,提供專業和相對公允的看法,以供普通觀眾作為參考。觀眾可能對電影宣發留有疑慮,但對於專業影評人還是有較高信賴度的。
經過他的解釋我才明白,他所謂的宣傳推廣就是影視軟文,這種文章通常把電影誇得天花亂墜,目的是儘可能地吸引更多觀眾買票入場。
他要我寫的不是影評,而是偽裝成影評的軟文。
之前我就發現,這個大號的部分推文似乎並不客觀,我以為是不同撰稿人的審美差異,並沒有太在意。此時我才明白,原來這些文章是根據客戶的要求炮製出來的軟文,它以影評的名義觸達讀者,再以粉飾真相的內容影響甚至是誤導讀者,其根本目的是引導讀者貢獻影片網站點選率和影院票房。
原來即便是大號,也不可能光靠平臺的流量收益生存下去,對於影評類公眾號來說,軟文業務就是一塊重要的收入來源。因此大部分影評類公眾號都是真假影評好壞摻著賣,軟文和常規影評的比例大致為1:15,軟文佔比過大就會讓賬號失去價值。至於能不能分辨,則全看讀者自己的眼光了。如果同樣的影評人在面對兩部作品時表現出截然不同的評判標準,毋庸置疑,其中一定有文章是“在吃飯”。
我當時的第一反應是牴觸,軟文和影評完全不是一回事。於是我跟大森說我沒寫過軟文,不知道能不能寫好。大森很相信我的能力,勸說我一定要嘗試,畢竟軟文稿費是普通影評的三倍。這對我而言,極具誘惑力。
我拿不定主意,思來想去,聯絡了網友安託萬,想聽聽他的看法。他也是同一個公眾號旗下的兼職影評人,按行規,我們不能私下聯絡。但有一次他臨時有事導致稿子沒寫完,小梅病急亂投醫,讓我接了他的盤,一來二去,我們便成為了互通有無的寫稿搭子。
安託萬的網名和頭像取自法國新浪潮導演特呂弗的《四百擊》,他也如影片中那個12歲少年一般獨立特行,令人難以捉摸。
聽完我的複述,他直截了當地說,大森此前也找過他,但他“不為五斗米折腰”。
怎麼只值五斗米呢?我默算了一下,一篇軟文的稿費就有1500元,抵我一個月生活費了。
作為豆瓣的資深使用者,我曾經還收到過推廣私信。“對影視劇有償好評,自擬文案30字,15r,有興趣+VX”。當時我一笑而過,心想區區15元就想讓我出賣靈魂?
影評人的職業操守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影評人可以有主觀好惡,但必須建立在專業視角和超越大眾的審美之上。除了將那些電影中不易被發現的“美”帶給觀眾之外,在眾聲喧譁中堅守自身的專業立場勇敢批評也是影評人的職責。
影評人收錢寫軟文,損失的不僅自身面向大眾的公信力,“影評”這種藝術形式也必然會被牽連。軟文左右普通觀眾觀影選擇,等同於對消費者利益的侵犯,同時,對於那些同檔期沒有花錢打點媒體的片方也是一種不公平。
我腦海中一一閃過這些道理,但是單篇1500元的稿酬擺在面前,我還是無法像安託萬一樣坦然。我缺少一個可以使我立馬接下這篇軟文的理由,又缺少一個可以使我果斷拒絕大森的理由。
在我無比糾結的時候,李琪正在香港幫姐妹團代購。我下意識地看著微信群裡的照片,發現一個三宅一生的包很合我意。銀白色、菱形格,用來裝電腦合適,摺疊收納也不佔地,怎麼看都很完美。我好像正好缺一個電腦包!
最終我又點開了大森的對話方塊,因為這個三宅一生的包。15元買不到我的靈魂,1500元就不好說了。
第一次寫軟文時我佯裝鎮定,很怕被人發現自己經驗不足。
那是一部點選率未達預期、懸念不足的懸疑劇。我打起十二分精神連追8集,每一集都從劇情細節、拍攝方式、演員表演等方向做了詳細筆記。總結下來發現,這部劇主角演技模式化,劇情設計漏洞百出,如果不是奔著賺錢,我絕不會點開第2集。
後來大森告訴我寫軟文其實根本不用這麼麻煩,客戶會給我們行文方向,照著寫就可以。果不其然,我很快收到了詳細到分論點的撰稿方向,核心主旨是要強調本劇的懸疑色彩。我感到非常諷刺,這根本就等於虛假宣傳。
對方確認了我交的大綱後,我便開始寫稿了,主打一個無中生有,用我的才華為這部根本不懸疑的懸疑劇創造出懸念來。
客戶給的時間很緊張,要在2天內交初稿,隨即是更為麻煩的改稿階段。我和大森根據他們的意見,不斷對稿子的圖文進行修改,直至對方完全滿意為止。
我的第一篇軟文還稱得上順利,只是定稿後客戶又覺得我們的封面不夠勁爆,沒有足夠的吸引力。
大森讓我發10張劇照給客戶慢慢挑,可客戶始終不滿意,考慮良久後還是用了自己截的圖。我對他們選的封面感到十分不解,因為上面連主角都沒有,只是一位美女配角的清涼劇照,完全的圖文不符,還有打擦邊球之嫌。
大森卻好像習以為常,他說其實這種封面的點選率更高,有些讀者即便嘴上罵著“惡俗”,但實際上還是會點進來看兩眼。一切為了閱讀量。
大多數情況,客戶想宣傳的是劇影劇情,只要品質不是太差,我都能絞盡腦汁找出其中的優點。
但也會遇到棘手情況,為此我還總結了一套寫作規律:劇情注水嚴重的糖水劇,就盡力渲染男女主角的CP感,360度全方位引導觀眾嗑CP,人工糖精最是齁甜;邏輯有巨大漏洞的劇,避開重點,顧左右而言他,橫向縱向比較同類型劇集,最後再把話題昇華至文學母體;如果劇集實在太爛,乾脆誇它的服道化和配音,前者總是凝聚了中華傳統文化,後者則是另一幫人的心血。
軟文的最高境界是讓讀者看不出來這是軟文,如此一來,難辨真偽的讀者樂呵呵收下安利,客戶也出色完成宣傳任務,連同小賺一筆的我們,三方皆大歡喜。
此時我的薪酬除了1500元的稿費之外,還有流量激勵。單篇文章閱讀量8萬以上,每多一萬閱讀量加100元獎金,1000元封頂。為了拿到最高的獎金,我自己琢磨了衝閱讀量的方法,最好用的就是“利用粉絲”。
粉絲為了愛豆衝鋒陷陣不是稀奇事,做資料更是線上女工們的必備素養。因此我最喜歡那些有流量明星參演的影劇,給這種片子寫的軟文比較容易拿到流量激勵。
每當我對著水平堪憂的劇影吹不出彩虹屁時,我經常深入粉圈尋找靈感,看看大粉們是如何“情人眼裡出西施”的。我會偽裝成粉絲,在明星超話裡甩出推文連結,號召大家幫忙做資料。有的粉絲超話限制比較多,一個超話等級為L1的人看起來不像真粉,所以我關注了很多明星超話,按時簽到打卡,以應不時之需。
公眾號後臺會有很多讀者罵我。有人吃了虛假安利後直呼上當,有人嗅覺非常靈敏,直接指責我們是收錢寫稿。
有時我會感到那麼一瞬間的難過,但看著手機裡不斷增加的餘額,我知道我不會輕易停下。
我最羨慕那些獨立影評人,之前是因為他們的專業性,後來則是因為他們賺得更多。這些所謂的大V有相當的粉絲量,能直接與客戶對接商務。而像我這樣的公眾號旗下的軟文寫手則處於食物鏈最底端,拿到手的稿酬早已經被中介公司層層分食過。
後來,我十分意外地得到了一個跳過中間商的機會。
萱姐來自某傳媒公司,她們的一項主要業務就是為片方尋找合適的公眾號做推廣,相當於軟文中介。
她本不該和我單獨接觸,但應某次不太懂行的客戶需求,我、大森和萱姐被拉進了同一個群聊。那次專案結束後,萱姐加上了我的微信。
“其實我們也算認識很久了,”萱姐說,“你的稿子寫得真不錯。”
我當然知道私聯的目的,積極回應道:“有事隨時叫我,期待和您合作。”
既然可以賺得更多,我便跳出原先的公眾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萱姐麾下的寫手,開始直接與劇影宣發團隊對接,單篇稿費飆升至3000元。
對於影評軟文,時間就是金錢,為了在播映期同時推文,我們要提前寫稿,因此頻繁出沒於電影點映媒體場和劇集線上看片會。
為避免影片內容流出,點映場一般不讓使用手機。但同行們都經驗豐富,把手機亮度調至最低,雙眼盯著大銀幕,指尖則快速地在手機螢幕上跳動。我也漸漸習慣了在電影院裡用手機備忘錄做筆記,記下影片的基本劇情和關鍵細節,以便快速出稿。
春節檔寫手少,但新上映的電影多,一般這個時候單篇軟文的稿酬會提高1000元,作為春節加班的辛苦費。但選擇了接稿,也就意味著與闔家歡樂的春節飯局徹底絕緣。總之,一心撈金的寫手絕不會錯過春節檔,比如我。
我在2019年大年初一的上午連看兩場電影,均碰到了一位全副武裝的大叔。他頂著毛茸茸的黑帽子,戴著厚厚的黑口罩,整個人裹在黑色羽絨服裡,像契訶夫筆下的套中人,唯餘一雙眼睛在鏡片後面折射精光。起初,我以為他是影評人同行,電影開場後才發現,他竟是盜錄者。我安慰自己,至少我沒有違法,只是有違道德。
電影結束後,我拖著電腦包衝進了最近的星巴克,迅速碼出兩篇大綱。
等待萱姐和客戶回覆的時間裡,我胡亂買了點食物果腹,又火急火燎地趕回家。大年初一上映的電影,初二、初三就要發稿,不能浪費每一分每一秒。
寫影評軟文對我而言就像一場酣暢淋漓的嘔吐,不需要太多思考,只是玩一些巧妙的語言遊戲,不假思索地吐出一堆文字垃圾。吐完後,拿錢走人,不去細想,選擇性遺忘自己製造垃圾的過程。
少數時候,萱姐也會讓我接藝人宣傳稿,藉由新作暢談他們飾演的角色以及未來發展。這類稿件是我最反感的,因為客戶總是提出一些讓人哭笑不得的意見,並且無論怎麼改他們都會覺得我誇得不夠刻肌刻骨。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果說那些低質量劇影是貧瘠的土地,那不少藝人的職業生涯簡直就是不毛之地,演技也聊勝於無。
有一次改稿到凌晨兩點,客戶還在群裡不停@我。
“圖1改左側臉,面部線條更流暢。圖2換動圖,要捕捉到藝人的眉眼神韻。”
“這段話術麻煩作者老師再昇華一下,有點看不出來藝人的表演層次。”
“藝人的從業理想,要水乳交融地加在文字裡,不要那麼硬。”
我按捺住煩悶和睏意,嫻熟地回應乙方文學:“好滴,瞭解,哈哈哈。” 
雖然他們尊稱我為老師,但我明白自己不過是搖尾乞憐討飯吃的軟文寫手罷了,客觀真實的影評世界已經離我越來越遠。
只有在忽略價格瘋狂購物的時候,我才能得到久違的滿足。這時候,三宅一生的包早就不入我的眼,我開始收集LV和愛馬仕,並且渾然不顧21歲女性出色的皮膚狀態,囤積赫蓮娜和海藍之謎。
室友舒兒把我的香水一字排開輪番輕嗅氣味,她說很羨慕我化妝品自由。我看得出她的羨慕,就像我曾經羨慕李琪能有3000元生活費一樣。
但我的心情很複雜,勉強擠出一個笑,沒有多言。我突然發現我也很羨慕她,可以無憂無慮參加社團活動,談著甜甜蜜蜜的校園戀愛,大搖大擺地享受青春歲月。
舒兒約我去畢業旅行,而我始終沒有答應她。揹著電腦到處跑不但不方便,還會洩露我在當“文賊”的秘密。我的生活早已被一篇篇影評軟文的DDL切割成一塊塊,只有金幣掉落時才能品咂到一絲甜味。
2019年,我考上研究生,不久後遇到疫情無法返校,只能呆在家裡。那時候我兩耳不聞窗外事,專心寫軟文,切斷與外界的聯絡後,出稿效率果然飛躍式提升,但生活也變得愈發單調。
我每天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檢視微信有沒有萱姐的訊息。白天一邊用手機掛著網課,一邊追新劇或者寫稿子,老師講什麼我完全不知道。
除了做核酸和拿團購,我幾乎足不出戶,像生產線上安靜工作的碼字女工。由於不太和人接觸,又面臨著不小的寫稿壓力,我的精神狀態越來越糟糕。
以前給公眾號寫影評的時候,我的筆名是“千尋”,自從開始寫軟文,我就放棄了這個名字,就像《千與千尋》裡的“小千”,名號被剝奪是失去自我的第一步。
有時候敲著鍵盤,微信訊息不斷跳出,點開一看,群聊裡滿是軟文話術上的注意事項,每一條都特別@了我。我突覺無名之火亂竄,卻又無處發洩,煩悶之下只能狠砸滑鼠,冷靜過後又懊惱地確認吃飯的傢伙沒有被我砸壞,然後重新點開文件。
萱姐似乎有所察覺,問我怎麼最近效率不太高,我只能假裝無恙,搪塞過去。
那段時間,我晚上經常夢到微信對話方塊裡大片大片的訊息刷屏,每一條都是客戶苛刻的修改建議。更絕望的是,醒來時,我只有一瞬間可以寄希望於“夢是反的”,然後立刻就會看到手機上無數條未讀訊息。
客戶總是如此,既然花了錢,便要每一分都物盡其用。有時一篇預覽稿件的閱讀量甚至可以到200+,從小編輯到大編輯,小領導到大領導,層層稽核。後者經常會推翻前者的建議,如何修改全看客戶心情,一篇文章改來改去最後回到初稿的模樣,折騰來去盡是無用功。
每日沒夜寫軟文的日子裡,我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撰稿人有的毛病我一樣不少,比如干眼症、頸椎病以及腱鞘炎。我的書桌上常備滴眼液,脖子上掛著U型枕,手腕下墊著熱水袋,我就像殘兵敗將整日對著電腦螢幕打著毫無意義的戰爭。
偶爾,我會從密密麻麻的文字裡抽身放空,轉一轉痠痛的脖子,揉一揉僵硬的手腕,滴一滴人工淚液。這種時候我更覺虛無,我問自己究竟為什麼要生產文字垃圾?
在我第一次為文藝片落淚的時侯,興奮地翻開第一本影評書籍《認識電影》的時侯,幻想著將來要做一名獨立影評人的時候,會想到自己今時今日的勾當嗎?
我遠眺窗外的矮樹,它也沉默地凝望著我,我們都找不到人生的答案。20秒,等我放鬆眼球20秒後,我會繼續投身於面前的廢墟中,我不知道螢幕會先熬幹我的眼藥水還是我的眼淚。
返校後,碩士生涯只剩下一半,我一邊應付著落下的課程,一邊修復著疏於打理的師生關係,也開始著手準備我的畢業論文。
回到學校後,我總感到一股淡淡的悵然,自己似乎浪費了很多無法回頭的流金歲月,同學探店逛街的時候我在寫稿;同學社團聯誼的時候我在寫稿;同學競賽實習的時候,我還在寫稿。
畢業前,我被舒兒拉著參加了一次聯誼。錦衣怎能夜行?抱著這樣的想法,我提上了斥資2萬拿下的LV2022年城市春日限定款手袋,從髮絲到足尖都保證精緻昂貴,昂頭挺胸地殺入了聯誼大廳。
可惜隨機匹配給我的男生並不懂行,沒頭沒腦地來了句:“你的包和我媽背的一樣,質量不錯,就是有點老氣。”
我出神了,是不是在大多數同學眼裡,我費盡全力爭取來的東西,也沒有那麼稀罕和美麗。
我突然想到,曾經斷然拒絕拿錢寫軟文的安託萬如今過得怎麼樣了。翻開朋友圈,發現他的生活很精彩,他考上了電影學研究生,如今分享的專業書目和期刊論文都在我的涉獵範圍之外。
老實說,爛片爛劇看多了,導致我的審美水平也嚴重下滑,但他現在倒是真正意義的影評人了。
以前,我們共讀過一本書,名為《我的影評不撒謊》。這本書名字取得很好,安託萬做到了,我沒有。
畢業後,我找到了人生第一份正式工作,每月穩定的進賬讓我產生了告別影評軟文行業的想法。
那時我26歲,有乾眼症、頸椎病和腱鞘炎。我已無法再像三年前那樣24小時與客戶對接、徹夜不睡地寫稿子了,最重要的是,新工作也需要我有一個正常的作息。
告別影評軟文行業後,生活陡然慢了下來,不用每天不停地留意手機微信,不用在半夜被催促起來碼字改稿,不用2倍速拉完難看劇影后睜眼編瞎話。無限膨脹的物慾也被按下了暫停鍵,我的腦海中頻繁閃過《發條橙》主人公的名臺詞“我被治癒了”。
萱姐後來又找了我一次,讓我幫她招幾個靠譜的在校生當兼職軟文影評人。不管怎麼說,她也曾幫助過我“脫貧致富”。猶豫片刻後,我把招聘資訊轉發到了校園兼職微信群裡。
我問她:“別人如果問待遇,我怎麼說啊?”
“就說稿費從優,千萬別報價,”萱姐說,“現在生意不好做了,不比你那個時候。再說了,新人還要我手把手教,勞民傷財的。”
很快,我收到了兩個學妹和一個學弟的簡歷及作品。大致翻看了一下,其中有個學妹的文字很有靈氣,閱片量也不錯,評起文藝片來如數家珍。
我把她的微信推給了萱姐,但我打心底裡希望他們都能珍惜品鑑《悲情三角》的日子。
有時候我也希望曾經的自己懂得珍惜,如果當初沒有選擇這條路,我現在會是一個好的影評人嗎?
幸運的是,我已徹底告別那段用“影評”說謊的日子。現在的我可以在豆瓣的精神自留地暢所欲言,像一個真正的影評人那樣剖析自己感興趣的電影。
那天,我和李琪如約去看了那部好評頗多的電影,各自在影院度過了如坐針氈的兩小時。她一直扭頭同我抱怨電影跟影評說的不一樣,我點頭應和著,想著自己曾經寫過的影評軟文,以及被我丟掉的影評人夢想。
編輯 | 李白(實習)右七
蘇 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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