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黃永玉百年展》,他的這句話令我印象深刻:“我給年輕人的忠告是:珍惜時間,好好讀書,一輩子跟著書走,不會壞。”很難想象這話出自一個從小沒有受過正規教育,自13歲開始獨自出外謀生,流浪過大半個中國,用一把刻刀養活自己、教育自己的苦孩子。他在將近百歲時的深刻感悟,落在了“一輩子跟著書走,不會壞”,說得非常誠懇。

黃永玉書、畫、文俱佳,大家都認為他是個大畫家,他卻更喜歡寫作,認為自己文字排第一。有人說他畫的不好不美,有人說他的字寫的不像樣子,他都一笑置之,但唯獨不可以說他文章寫的不好。他多年堅持給《文匯報》寫專欄,又陸續出了好多書,九十多歲了又出版了長篇的回憶錄,《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
別人喜歡他講的生動故事,我卻喜歡他書名上的兩個詞:無愁、浪蕩。用這兩個詞給自己的一生做定義,他率性不羈的性格可謂是刻到了骨子裡。
誰不希望有一個浪蕩而不失安穩、灑脫卻又被深深羈絆的人生呢?
誰不想一邊玩一邊成功,個性十足又被深深欣賞呢?
放眼世間,沒有幾個幸運兒可以做到這一點。那為什麼黃永玉會如此幸運呢?

在散文《蜜淚》中,黃永玉記錄了他和弘一法師的一段交往。那時他虛歲17,從湘西到福建已經好幾年,雖然生活艱辛但一直讀書,書那麼沉,逃命的時候他也捨不得扔。有一天他發現寺廟裡有個偏僻的小禪堂,院子裡有一株大玉蘭樹,花開灼灼無比美麗,他頑劣的天性起了作用,有空就去摘花。
有一次他正在樹上攀折,突然有人在樹下說:
噯!你摘花幹什麼呀?
老子高興,要摘就摘。
你瞧,它在樹上長得好好的……
老子摘下來也是長得好好的。
你已經來了兩次了
老子還要來第三次。
……

樹下喊話的就是弘一法師。他發現黃永玉是外地口音,性格直爽霸蠻,覺得他很好玩,邀請他去自己的房間裡坐坐,黃永玉發現弘一法師的房間裡家徒四壁,心中斷言他是一個又老又窮的和尚,卻有兩個出名的學生豐子愷和夏丏尊,心說:“這和尚真有兩手,假裝著一副普通和尚的樣子。”
弘一法師問黃永玉自己寫的字如何,黃永玉說:不太好,沒有力量,老子喜歡有力量的字。
隔了一段時間再見,黃永玉知道了和尚就是“長亭外古道邊”的詞作者,心中對他的敬意越來越深,主動提出說:你給老子寫張字吧。弘一法師笑了,說你不是說我的字沒有力量嗎?黃永玉說:老子是喜歡有力量的字,不過現在看起來,你的字又有點好起來了”。
這一老一小時常在一起談天,“老和尚給孩子談過一些美術知識,拉斐爾、達芬奇、米開朗琪樂等等。
隔了一個星期再來,弘一法師剛剛圓寂了,他遵諾寫了“不為自己求安樂,但願世人得離苦”,放在桌上留給了黃永玉。
黃永玉那時候還小,不太懂這字的含意,但卻懂得自己失去了一個內心親近的朋友,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心中怨他為什麼不等自己回來再見一面。
……

黃永玉年幼時就早早混跡於江湖,其實最懂得人情世故、眉高眼低。他對於別人的善意和惡意有著本能而直接的反應。黃永玉一直在創作,做木刻、畫畫、寫字,他自然是知道什麼字好,什麼字不好,更知道什麼人待自己是否真誠。多年之後,他對這段交往的細節仍然歷歷在目,不僅是因為對方是弘一法師,而是因為法師的那種生活狀態和精神境界對他大為震撼。
他不願意誇張,把這個故事渲染成一個大師如何啟迪頑童在藝術上開竅,而只把它當成是一個多月間偶爾的相遇。他內心深處也許希望這個交往是溫暖的、是父輩與孩子之間、兩個平等對話的朋友間的交往,而不是冷冰冰的教育和被教育吧。
然而,真的只是如此平常嗎?當然不是,暮年時黃永玉終於意識到弘一法師給予了他什麼:那是“奮然一刀兩斷於塵俗的堅決,和心靈的蘊藉與從容,細酌起來不免震懾。”
震懾的結果是,當他在處理人間煙火事務時,不時會把弘一法師作為參照、作為座標,讓自己一邊投入一邊超脫,告訴自己只是來人間認認真真地遊戲一遭,要畫得自在、寫得隨性,開心就好。
所以,黃永玉的作品,很少“佛裡佛氣”,他筆下的僧人,有著別處不可多見的自在脫俗,不拘泥於身份和角色,坦蕩快樂。
比如這幅,大和尚學得累了也要打瞌睡。

和尚也有無聊的時候,臥在地上看看鬥雞真舒服。

胖大和尚出門行腳,收穫頗豐,歡喜啊。

之二

撓撓癢何其舒爽。

當然,他也知僧人清苦但清靜,“山深廟土僧茶澀”。

還有很多動人的畫作,您可以看看。



說到這裡,我想,他大概是用這些畫來告訴大家:不就是修行嗎?唸經是,青燈古佛是,苦行茹素也可以是,但是在人間煙火和兒女情長中放飛自我、肆意揮灑也是。
重要的不是你在人間的角色,而是在人間的態度。
藍襪子,2024.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