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大廠、一人創業,杭州良渚的AI新生態|《財經》特稿

2025年5月,“良渚Demo Day”現場。左側站立者為主理人啟師傅。攝影/楊立贇
這裡的創業者跟人們熟悉的大廠模式完全不同,他們反內卷,講求工作生活平衡,講求小團隊創業,甚至一人創業
文|《財經》記者 楊立贇
編輯|馬克
好多年沒有這樣的氛圍了,像是回到了2017年,大家眼裡都有光。今年5月,有贊聯合創始人崔玉松在杭州良渚參加完一場AI主題聚會後對《財經》記者感嘆。
杭州科創在2025年初成為社會焦點,DeepSeek的橫空出世引發對六小龍現象持續數月的討論,全國各地的考察團到杭州地毯式調研,拿著放大鏡想要看清這座城市為何突然成了科創高地。在放大鏡的檢索下,杭州郊外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被關注,這裡沒有任何一條小龍,卻跟早期矽谷的氣氛接近,車庫創業、家釀計算機俱樂部這樣的生態比比皆是。這裡的創業者跟人們熟悉的大廠模式完全不同,他們反內卷,講求工作生活平衡,講求小團隊創業,甚至一人創業。他們的創業大多是用AI技術滿足娛樂/休閒/社交需求,比如識別嬰兒哭聲含義的App,或者專門給00後使用的社交名片,看上去既不“硬核”,也很難長成千百億市值的參天大樹
這裡就是良渚文化村,佔地8平方公里,位於餘杭區良渚街道,距離杭州市中心20公里,距離良渚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保護區2公里。
媒體眼中有兩個良渚:一個是反大廠的AI科創試驗田;一個是大批失業中青年自娛自樂的城鄉結合部。
良渚文化村的開發建設始於本世紀初,2006年後由萬科接手,定位是休閒旅遊、居住、經濟文化為一體的新田園小鎮。良渚文化村在很長時間裡都是文旅概念,村民代表是藝術家,後來藝術家們逐漸離散,村民代表成了擁有數字技術的年輕人,他們以小團隊、小成本的方式在泛AI領域創業。隨著AI技術迭代升級,一人創業成為現實,獨立開發者越來越多。良渚文化村的新村民還有設計師、自媒體博主等群體,他們在這裡生活、創業、社交,自發形成一個個社群,形成了小型虹吸效應。
良渚文化村的創業者們一半是阿里巴巴、網易等杭州大企業的人才外溢,一半來自天南海北。吸引他們來此創業的共性,是優美自然環境下鬆弛的生活節奏,以及良好的創業氣氛。
無論從創業模式還是理念上,良渚都隱隱透出反大廠的氣息。網際網路大廠一度是無數年輕人嚮往的僱主,但後來逐漸變成內卷的代名詞,很多員工受困於系統性內卷與精神內耗、工具化與螺絲釘化、年齡歧視與職業週期壓縮等問題。他們中的一部分拒絕繼續卷在這場遊戲裡,用腳投票,來到良渚這個更能平衡生活與工作的地方。良渚的另一部分數字居民則從一開始就拒絕內卷,而AI技術的突飛猛進,AI Agent(人工智慧體)的興起,又讓小團隊和一人創業成為可能,他們透過口耳相傳來到良渚,把這裡當成棲息地。
AI是當今時代最強勁的技術風口,良渚模式呼應了獨立開發、個人創業的趨勢,它能結出多大的果實有待時間驗證,但至少帶來新的可能性,新的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
一人創業
陳清國是典型的一個人就是一支隊伍他最常用的就是AI程式設計工具Cursor,這個工具能替代幾個員工,幫他節省了人力成本。
2024年至今,陳清國一口氣做了五個產品,就像自媒體博主,同時起幾個號去賽馬,測試市場反應。這五個產品的靈感都來自陳清國自己的實際需求,賽馬機制下,目前其中兩個相對成功。
一個是專門給產品經理使用的產品原型設計工具,名為“PMAI”。這個工具幫他們短時間內做出產品原型,然後拿著原型給開發團隊明確任務。為了給記者展示它的效能,陳清國在五分鐘之內為《財經》雜誌設計了一個網站草圖。
陳清國在良渚的森林裡一人辦公。圖/受訪者提供
這個工具在2025年上線,定價分兩種,一個月19元或一年128元。它的本質相當於產品經理的外掛。陳清國打了個比方,過去產品經理手動畫一個原型可能需要五天時間,現在有了這個外掛,一天就完成了作業,剩下四天可以做其他工作。因此,大多數使用者自掏腰包購買這個產品。也有小企業接了專案,購買這個產品去提高自己的工作效率,省下時間和人工成本,等於增加了淨利潤。
陳清國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一家網際網路公司做產品經理,他非常明白產品經理的需求。目前,PMAI已經盈利,有上千名付費使用者,40個微信使用者群積累了約8000人。
另一個產品是識別嬰兒哭聲的App“寶寶不哭”——這來自於他自己生活中的痛點——“我的孩子太難帶了!作為新手奶爸,陳清國聽不懂孩子的哭聲究竟是什麼需求,於是研發了這個App,解救自己,順便賺點錢。產品上線後,打到了很多使用者的痛點,還在社交媒體形成了自傳播。
這幾個產品的收入支撐他現在過得挺滋潤。陳清國沒有透露具體的收入水平,只是表示養家沒問題。他並不打算融資。
我現在是作坊式創業,這種方式因為不需要組織人和資金,比較簡單,生命週期比較久。這樣的結論源於他的創業經歷。這並不是陳清國第一次創業,五年前,他做了一家SaaS公司,種子輪融資之後倍感壓力,第二筆融資即將籤協議的時候,他叫停了。當時我盤了盤,拿了這筆錢要幹嘛?融資之後必須砸錢做市場投放、招人,但是SaaS市場前景並不樂觀,怎麼算,ROI(投資回報率)都平不了。他說。
對他而言,這種形式的創業耗費太多心力,每天都在操心融資節奏、行業格局、產品競爭、人力組織。需要精密的計算,才有可能湊好一副牌。陳清國很擔心在一定規模後沒有足夠的能力撐起整個盤子,無法承擔風險。
那次創業的結局是把公司賣掉,給各方一個交代,他也算全身而退
前幾年還可以用一輪輪融資的方式,但是現在經濟形勢下,不適合高舉高打。他說。美元基金退出,人民幣基金都有回購條款,如今越來越多創業者開始著眼於更穩健的創業方式。
上一次創業之後,陳清國表示目前沒有融資的想法。他笑著說:之前融資過,現在想試試不融資、用更自然的方式創業。而且在AI的加持下,小團隊甚至個人也有做出好產品的可能,雖然規模做不大,但是可以很健康。他身邊不少作坊式創業者,用佛系的心態、鬆弛的節奏對待創業這件事,工作日還能摸魚——不是在電腦前摸魚,是真的在良渚的小溪裡摸魚,實現了他們心目中最重要的事——工作與生活平衡。
工作日摸魚
工作日在良渚的森林裡睡吊床、在小溪裡摸魚的人,就是王朝輝。他說,這是他的良渚福尼亞時刻
王朝輝在良渚的森林裡搭吊床。圖/受訪者提供
良渚沒有高樓大廈,只有鱗次櫛比的居民樓、小別墅以及少數商業區,植被覆蓋率極高,人與自然和諧共處。這是工作日摸魚的前提條件。
王朝輝的團隊做了一個名為“Grow”的運動監測App,目前全球使用者數量已經接近400萬人次。
Grow的誕生也源自他自己的興趣愛好。王朝輝是一名跑步愛好者,在過去的十年時間裡參加過上百場半程和全程的馬拉松比賽,也是量化自我理念的踐行者,會用各種工具監測睡眠、記錄飲水資料和身體指標等等。
2021年,他和團隊做出Grow,可以記錄步數、睡眠、運動、飲水、HRV心理壓力等各類身體指標,還透過不同的社群挑戰激勵使用者去運動。
王朝輝的團隊一共有七個人,其中三人在北京、上海和墨爾本,在杭州的四個人分散在城市不同角落。他們沒有實體辦公室,同事之間透過飛書在線上協作。一開始團隊成員都在杭州的時候,大家一個月一起吃頓飯,後來散落各地,基本不碰面,沒有日會,只有兩週一次線上開會。工作節奏也以周為單位來計劃產出,沒有每天必須交付的工作。
我做這家公司是為了自己。王朝輝說,他喜歡運動,並且需要一個鬆散的節奏,可以帶娃。他討厭上下班通勤,尤其是杭州雨天堵車嚴重、冬季天寒地凍,都是他不願忍受的。
Grow的商業化水平在良渚算比較成功的,除了剛起步時天使輪有個人投資者投了50萬元,後來再無融資。目前這個App10萬訂閱使用者,年收入達到千萬元人民幣級別。
我們不燒錢,燒不起錢,就按小團隊生長的方式,踩準了一個市場,不斷最佳化產品,保持現有的規模,不太主動擴張。他說,不想做大數倍,把自己搞得疲憊不堪。
他也經歷過風投熱潮,在2016年與人聯合創業時,產品還沒有做完,500萬元天使投資已經到了。不過,融資也不是他的優勢能力。當設計出身的他主導這一次創業時,最注重的是打造產品。Grow證明了自己的造血能力之後,他也不需要融資了。
和陳清國一樣,王朝輝心目中,產品就是他的作品,能夠獲得世界上一部分人對他產品的認可,就是最驕傲的事。雖然AI設計已經被普遍應用,但是Grow裡的使用者徽章,都是手繪完成,這是他對細節、對匠心的堅持。他說:“AI畫出來的東西一眼就能看出來,使用者不喜歡。AI降低了很多人打造產品的成本,但是生產出來的垃圾也越來越多。
讓老外學會用AI算命
FateTell的團隊第一次在良渚展示他們的“AI算命產品時,正趕上DeepSeek爆火,社交媒體上掀起“DeepSeek算命熱潮。其實在這股熱浪來襲之前,FateTell已經開發了相關產品,並且主打海外市場。目前其註冊使用者超過1萬人。
AI算命、付費產品、出海?讓老外花錢用AI算八字?腦洞大開的產品。
FateTell的創始人程昊把這條賽道定義為玄學的專業服務,從傳統的命理八字切入,結合自然語言生成技術,用AI為使用者提供事業、婚姻、個人成長、健康狀況等各類建議。我們的定位不是一家玄學公司,而是AI科技公司。
FateTell是一個出海專案,主要瞄準海外C端市場,付費使用者的客單價超80美元。很多人不知道,不少老外對中國的八字、陰陽等傳統文化非常感興趣。就好像中醫、中藥在海外也有自己的市場。他說。
程昊曾經當過兩年的大廠員工。創業之後,他的產品只花了小几個月就做出來了,正在啟動天使輪融資。“AI時代就是這樣的,透過AI賦能,搭小團隊就夠了。他說,以前融資之後馬上擴充一兩百人的團隊,現在不是這個玩法了。
包括程昊在內,FateTell目前有五名全職員工,其中兩人在良渚,其餘的分散在天津、雲南、浙江的不同城市,大家遠端辦公。
程昊與良渚的緣分是誤打誤撞。他原先在位元組的老闆想到良渚養老,給他安利了這個地方。結果在2024年初,程昊搬到良渚生活,FateTell也誕生於此。
一人創業不同,FateTell需要資本的助力,在6月啟動天使輪。需不需要融資,取決於它的夢想有多大。程昊想把FateTell做成一個全球性的文化平臺,不是個人工作室,不是小打小鬧的小作坊。從大學開始,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興趣和研究已經持續了十多年,海外市場需求、支付能力也已經被驗證,從算賬的角度,把公司做大、出海,他的邊際成本才會無限降低。
從價值觀的角度,程昊有自己的一套精神動力。作為一個長期研究東方哲學的科技創業者,在他看來,如今時代走到了科技和人文交匯的十字路口,這是他的機會,也是使命。各個大模型的底層,是不同文化屬性,科技競爭的底層是文化競爭。比如DeepSeek寫的古詩詞,就和ChatGPT寫得很不一樣。我對中國傳統文化幾千年流淌的底色著迷,希望用現代科技方式,讓世界各地的人領略到古老東方智慧、底蘊和價值,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他說。
融資之後,他計劃把公司規模控制在20人以內,“AI時代的創業不同,不比拼人數了

為每個人做一個AI分身

良渚每個月都有一場AI主題聚會,這個名為“Demo Day”的活動,就在陶芳波家的院子裡。
陶芳波是心識宇宙(mindverse)創始人兼CEO(執行長),擁有非常漂亮的履歷——畢業於清華大學和美國伊利諾伊大學,30歲之前的職業生涯在美國矽谷度過,就職於微軟研究院、Facebook研究院;30歲之後回國,在阿里達摩院神經符號實驗室從事AI研發工作。2022年他開始創業,獲得紅杉、線性、Square Peg等近億元投資。
2024年,心識宇宙推出了個人AI助手Me.bot,要做每一個人的“AI分身。目前Me.bot在全球有20萬用戶,其中中國使用者佔25%左右。2025年,心識宇宙開源了Me.bot的核心技術“Second Me”,使用者可以下載到本地,創造出代表自己的Agent,已有數千名開發者把這個AI身份模型應用到他們各自的產品裡去。
Me.botSecond Me究竟是什麼?在設想中,它是AI世界的一個基礎設施,是面向未來的產品和技術。如果每個人創造自己的AI分身並且把他們連線起來,相當於用AI把世界重塑一遍。
陶芳波和圈內的很多人,越來越確信AGI(通用人工智慧)的到來只是一個時間問題。我經常想,當我們所有人都心甘情願地為自己創造超級智慧(Super AI)替我們決定一切,我們是否能接受它帶來的副作用:個體被抹平,越來越趨同。在超級智慧到來的時代,到底如何尊重個人,保留個性?
他用Second Me,在科技鉅變的時代嘗試回答這個問題。
過去的網際網路產品,無論是郵箱、聊天室,還是購物App、社交媒體,都是給人類使用的,往後在新世界裡,這類應用可能都是給AI使用的。
Second Me擁有主人的記憶,可以看作全新的個人計算機。它接入AI網路之後,幫助主人與世界互動。最大的價值是,人的一天只有24小時,Second Me的一天,可能有1萬個小時,每個人被無限放大了。
如果把今年對標網際網路的1990年,那麼接下來30年,會有更多供AI使用的應用——求職、購物甚至婚戀——如雨後春筍一般出現。他說。在他的理想中,人類可以保留原來的生活方式,AI分身會替人類進入AI的世界,享受新世界的紅利,這可以防止人類被AI反向吞噬。
正因為Second Me的本質是基建,在研發、週期上需要大量投入,陶芳波選擇了融資創業這條路。他需要資金去訓練模型,這類創業專案面向未來而非解決眼下實際問題,存在很大的不確定性。近幾年內,商業化都不是這家公司第一要務,首先要探索和打通這個基礎設施。
2024年夏天,陶芳波是較早一批搬到良渚生活的科技人。當時良渚就已經有了每週四的瘋狂程式碼日,隨著他融入良渚生活,開始和啟師傅交流如何做大這個生態,把獨立開發者都連線起來,甚至把投資人拉進來。
獨立開發者和過去的創業者不同,他們大多數不融資、不想搭大團隊,更多的是自給自足,做一些小工具、小產品,然後跑商業化。陶芳波對《財經》記者說。但是隨著專案規模擴大、夢想變大、野心變大,獨立開發者也可能慢慢變成一個創業者,兩種身份是可以流動的。
在矽谷生活時,當地的天使投資文化給陶芳波留下深刻印象。那裡有各種各樣的天使投資機構、天使會、天使名單,很多專案最早期時像眾籌一樣籌集資金。
但國內還沒有這樣的氛圍。今年以來被反覆熱炒中國矽谷的杭州也遠沒有這樣的天使投資生態。雖然政府反覆倡導耐心資本,國資的錢其實很難拿。
(良渚)這裡的人大多數沒有背景。我創業第一天資方就投我了,是因為我有背景——海外留學經歷、矽谷工作履歷——他們沒有這些;但是他們的夢想可以很大,比如這裡的Vincent想要做的是一件大事。他們是最有願望的一批人,但是目前是最不被看到的一批人。陶芳波說。

想當喬布斯的人

陶芳波提到的Vincent,是良渚最有代表性的年輕創業者。
183釐米的高個兒、一頭飄逸順滑的長髮、一副黑框眼鏡、一張稚嫩清秀的臉,Vincent是良渚創業圈裡的小明星。說起他的真名謝政,估計大部分人都一臉懵,但是說起Vincent,所有人都會點點頭:哦,那個少年。
Vincen(t 左一)和團隊成員在他們的“車庫”辦公。攝影/楊立贇
Vincent沒有讀過大學,他15歲開始寫程式碼,18歲在廣東的一家網際網路公司做產品,21歲創業。蔑視規則、獨立思考、反叛,同時禮貌、溫和。
現年23歲的他做了一款社交名片產品“Bonjour”,至今累計3萬名使用者。Bonjour定位是半職場半社交的產品,有點像領英(LinkedIn),但又沒有那麼嚴肅。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社交產品,我們00後不喜歡LinkedIn那麼無聊,我們想要的產品是有點嘻嘻的感覺。他說。
嘻嘻”——幽默也好自嘲也罷,這是00後的態度——事情要認真做,表情要鬆弛,別太一本正經,少跟我來那套,沒做好大不了嘻嘻一笑。
我們想做下一代的社交媒體,底層邏輯上,相信脫離了傳統發展路徑的人能被看見被發現。過去HR招人,會看候選人是否985211AI時代之後,這是一個不成立的邏輯。”Vincent堅定地說,也好似在為自己正名,現在的教育體系像一條非常老舊的水管,聰明的人已經流到新的水管裡了。要讓有才能的人,透過作品和事情,讓他們找到自己的生存空間。
Bonjour就誕生在杭一末。2023年底,Vincent在杭一末做使用者調研,問大家怎麼看待個人簡歷,找到了一些靈感。2024年他推出Boujour,當年8月從廣東搬到良渚生活。
你的願景是什麼?想成為杭州下一批六小龍之一嗎?《財經》記者問。
Vincent哈哈大笑:我要做的是蘋果(公司)啊!
Vincent熱愛和崇拜喬布斯、蘋果、矽谷,在方方面面模仿著他們。他在良渚租了一個兩層的房子,地上一層是團隊四個成員的住所,地下一層是辦公室。就是要車庫創業,要照搬矽谷。他堅定地說,我們喜歡那個年代車庫創業的文化,很浪漫。
車庫創業起源於美國矽谷,創業者以車庫、地下室或其他低成本場所為起點,利用有限資源和資金啟動創新專案,強調靈活試錯、快速迭代和草根精神。1976年,喬布斯、沃茲尼亞克和韋恩在喬布斯父母的車庫裡創立合夥企業蘋果電腦公司,成為車庫創業的代表作。
車庫早已成為超越國界的一種創業精神。大約15年前,當北京中關村創業大街如日中天的時候,那條200米的步行街上有一家著名的咖啡館就叫車庫咖啡。車庫咖啡的創始人蘇當時說,美國的車庫長出蘋果、惠普、Google等企業,我的車庫是不是能夠孕育出中國的微軟、谷歌?
一個週日的傍晚,《財經》記者來到在Vincent車庫,他的兩名同事正在工作,白板上寫滿工作計劃和程序。工作累了,其中一人吹了一會兒長笛放鬆。
Vincent究竟是年少輕狂還是少年天才,需要時間給出答案。至少在良渚,沒有人認為他是瘋子,大多報以期待的目光。
他拿到的第一筆天使投資,就是良渚的緣分。他在杭一末的聚會上認識了Xmind公司,後者是一家思維導圖與頭腦風暴軟體開發商,過了一陣子給他投了50萬元。記者見到Vincent的時候,他剛剛完成一筆新的融資。由於資方要求,Vincent沒有透露具體金額,只是說公司目前估值比上一次漲了12倍。
也有投資人並不看好這類創業。現在我們收到BP(商業計劃書),創始人如果不是博士,直接刷掉(淘汰)了。現在都是技術密集型的創業,還在複製70年代的創業方式,行不通。一位投資人對《財經》記者說。
這樣的聲音並不影響Vincent,他引述偶像喬布斯的話說:若能成為海盜,為何加入海軍?

為什麼“反大廠”在良渚站得住腳?

聽過這些話,Vincent的信條已經呼之欲出:反大廠
大廠機制裡的KPIOKR,沒完沒了的彙報、週報、績效,消磨了年輕人的創造熱情,無形地把人變成螺絲釘。
一位曾經在網易、位元組都工作過的前網際網路人說:你以為網際網路公司是最創新的地方?實際上,大廠裡面,堅定反對創新。市面上已經被驗證過的產品,只要抄襲,做一個價格更低的出來,(商業化)成功的確定性很高。大廠的理念是:千萬不要創新。
反大廠,未必是所有良渚創業者掛在嘴上的理念,卻是他們身體力行的實踐。一人團隊和三五人的小團隊,就是大廠模式的反面。一些大廠的畢業生,脫離了大廠體系,開始走自己的路。
王朝輝曾經兩次在阿里巴巴工作。相比在網際網路大廠工作,王朝輝認為現在的工作更有成就感,更能表達自己,並且不用花太多時間在沒有意義的事情上,比如開會、走流程、審批。
他已經在良渚居住了七年。來良渚的人,是想要生活和工作平衡的人。不過他很冷靜地說,也不必反大廠,兩者不用對立。
不少阿里在職員工和畢業生住在良渚。在良渚住了十幾年的章莉,曾經是淘寶美妝類目運營負責人。目前,她和幾個合夥人一起辦AI社群,成為AI產品的渠道商。她所在的阿里良渚群裡,一共有300多名阿里人。
對於反大廠的氣氛,章莉也很理解——她的女兒就是00後,也想創業,不想去規規矩矩上班。“AI和反大廠相匹配。公司的重複性的工作可以用數字員工,就解放人了。她認識到,反大廠是時代的產物。
2002年章莉入職阿里的時候,做的也是非常創新的事。現在的AI20年前我們做網際網路比較像,當時我們和企業談把生意搬到網際網路平臺上來做,對方都一頭霧水。他們都問,搬到網際網路上,怎麼玩?現在企業都問,搬到AI上怎麼賺錢?
正因為2002年的阿里巴巴還不被主流就業市場認可,所以誕生了阿里日”——讓員工的家人們都親眼看一看這是一傢什麼樣的公司,親耳聽一聽馬雲的演講,於是無一不被說服,無一不支援家屬跟著馬雲好好創業。只不過阿里成為大廠之後,許多氣氛變了。今年5月,阿里巴巴在杭州總部展出馬雲當年創業的湖畔小屋等比例模型、重溫創業精神,用阿里日反過來提醒近20萬名員工:別忘了我們永遠在創業。
如果Vincent這樣的創業者真的讓良渚誕生了一個蘋果公司,那麼當他成為蘋果的那一天,就要開始回答一個問題:如何不變成他討厭的大廠?
面對記者提出的這個問題,Vincent一時語塞。他思考了一會兒,誠懇地說:大企業的問題,我不知道怎麼解決,現在想不了。
年輕人的生活方式,就是多元的、不是模板裡出來的。Vincent服務的就是這樣的人群,對什麼人、做什麼事,就要講相應的故事。身為十幾年的阿里老兵,良渚超級程式碼日活動的發起人胡磊卻絲毫不介意反大廠的態度。反不反大廠都無所謂,只要對團隊有幫助,他的受眾喜歡聽,都行。
如果說反大廠的內容之一就是去中心化,那麼胡磊也在反大廠超級程式碼日誕生至今一共辦了90多個星期,胡磊最有成就感的不僅僅是讓一批陌生人在杭一末咖啡館裡聚會,更重要的是,這樣的聚會沒有人主導,都是自動自發,無主題、去中心

氣氛到位了

很多從矽谷來的人,說我們這個地方特別像矽谷,就是因為有人聚集在一起,一種創新的氛圍。陶芳波說。
當前的良渚最不缺的就是氣氛
這裡會不會跑出一家蘋果公司還不好說,但是它已經開始像2015年前的北京中關村創業大街——北京的創業大街最終也沒有孕育出微軟和谷歌,倒是孕育了一家又一家創業咖啡館、孵化器、訓練營和創投科技媒體。
良渚出現了一個個不同主題的社群、客廳,甚至有人推出了“100個客廳主理人的培訓。所謂客廳,就是主題聚會、沙龍。
在諸多客廳中,啟師傅主理的“AI會客廳人氣最旺,他每個月借陶芳波的院子舉辦一次“Demo Day”,是觀察良渚AI創業生態的一個視窗。
啟師傅過去是網際網路大廠的產品經理,現在是一名生活在良渚的獨立開發者,同時醉心於良渚的社群運營。從202411月至今,良渚Demo Day”從良渚文化村內的產品交流活動,逐漸變成了一個AI創造者的派對。
“Demo Day”每次控制觀眾人數,每次都超標。許多人都要擠進來看看,現在AI領域的創業在創什麼?
5月,一名來自北京的頭部基金公司投資人看完了整場“Demo Day”,他對《財經》記者說,杭州的想法比較自由,腦洞比較大。2025年以來,他看了很多AI相關的專案,落注的不多。杭州的獨立開發者多,他們做事的方式、想要做成的結果,和過去的創業者有很大不同,可能投資機構也需要改變投資方式。
另一個氣氛來源是良渚的杭一末咖啡館。每個週四,良渚的創業者們來到杭一末聚會,這是他們的超級程式碼日
2025年4月的一次良渚“瘋狂星期四”聚會。攝影/楊立贇
超級程式碼日的發起人胡磊2023年從阿里離職,開始探索自己的路,其中一條路就是開一家咖啡館。
當世界走到經濟週期和科技週期交叉點,大量科技從業者主動或被動離職,流回就業市場。他身邊的自由職業者越來越多,大家喜歡在咖啡館工作。從20238月開始,杭一末發起超級程式碼日聚會,一開始是程式設計師和獨立開發者聚在一起交流技術,後來越來越多設計師、自媒體博主加入聚會,成了每週四的派對。
如果對標矽谷,杭一末就像上世紀70年代美國加州的家釀計算機俱樂部。那是一個由計算機業餘愛好者發起的技術社群,首次會議在一個車庫舉行,吸引了32名愛好者參與。喬布斯等人在此展示Apple I原型,推動了蘋果公司的創立。
4月的一個超級程式碼日,《財經》記者在杭一末遇到人稱皮皮狗的創業者,每週四,他的團隊都會到杭一末聚會。目前,正在做一個名為時光都去哪兒的產品,是針對老年人的AI陪伴工具。
皮皮狗是被2025年杭州六小龍的熱度吸引而來,真正來良渚居住之後,他感覺有點被忽悠了。良渚的A面是前沿、自由的科創,來了之後發現這只是它的一小部分。更大的部分是悠閒的良渚,小孩上學、老人散步,非常生活化。他坦言,一開始他有些失望,沒有想象中那麼賽博朋克
但是漸漸地他從另一個角度理解這個環境帶來的好處——如果每天都打雞血,是不可持續的。我們團隊最有創意的時候是散步、打籃球的時候。創業需要創造性,不能太卷。他又希望媒體不要過度炒作良渚,一旦這裡變成主流賽道,氣氛就變了
從良渚已經浮現出的創業專案來看,大多是“AI+娛樂/休閒/社交,沒什麼硬核專案。用爭奪世界科技制高點這種主流敘事的視角來看,現在的良渚創業者像是一個氣氛組
不要小看了氣氛,氣氛好,才會聚集人。陶芳波說,如果一批有理想、有創新熱情的年輕人被這裡的氣氛吸引,小專案裡就可能跑出大專案,一旦跑出來領頭羊,整個區域就會被帶動。但陶芳波同時提醒,不要對良渚期待過高,這樣反而會造成焦慮,適得其反。
責編 | 秦李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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