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不問她有沒有找到心儀的工作,我們祝她錚錚、祝她昂揚,祝漫山遍野都是她的大好前程。

配圖 | 《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劇照

考上了普通大學,能學到什麼珍貴的知識嗎?
老師們會告訴你:“當然可以!”
人好心善的NPC準備現身說法:千萬別對考進一所平平無奇的、雙非、四非大學滿心失落。
只是考進了普通的學校而已,又不是人生要完蛋了,對吧?

“嘿,瓜,你有沒有在看新聞?”
“聽說大學裡有很多老師都壓力巨大,還有過勞死的。”
“你還好吧?”
一位從來沒有主動看過新聞聯播、獲悉熱點時事全靠網際網路衝浪,看熱搜撞大運的好友突然對我格外關照。
根據多年經驗,她說話歷來水分超級大,一篇推送,幾個熱搜,就是她跨越行業山海,填平認知溝壑的不二法寶。
回答自己過得好不好,可長可短。我並不想讓這個話題沒完沒了地繼續下去,於是回說了句——
“還好。”
“我就知道是這樣。”
此時的我心裡想的是:我去,你又懂了是吧?但對方接下來的回答卻直接給我整破防了。
“畢竟是‘野雞大學’嘛!”

我始終質疑普通大學存在的意義。它會讓學生的履歷在同行間毫無威懾,也會讓學生在朋輩相互吹噓中名譽掃地。
Q大就是這樣一所學校,非985,非211,努力了好幾年依舊沒評上雙一流,只是因為剛好坐落於一線城市,分數線就被莫名其妙抬高了一丁點兒。考生們本著“來都來了,大不了就當來旅遊了”的心態,真正上了不到一學期的學,就會被同城好友們隔三岔五“你分還可以,怎麼就去了個二本?”的詢問中漸漸迷失自我。
從質疑自己的選擇,到質疑自己的命,是許多誤入Q大的新生們必經的心路歷程。學歷日漸縮水的年代,平平無奇的不知名一本院校如同被邊緣化的小透明。在坊間,Q大被戲稱為高分“野雞大學”。一本的分數線,二本的知名度,不上不下,很是尷尬。
本科生初來Q大後,常有種慘遭坑害的感覺,而對於研究生來講,心態就要平和許多。畢竟,考研能上岸的各位都在踐行“有多大本事端多大碗”,考進這種學校,亦是上岸者們權衡利弊後的結果。

跟風考研並順利上岸的應用經濟學研一新生顧咕咕,對Q大的態度始終不溫不火。
“我是P院的。”顧咕咕對我自報家門。
這是我們兩人的第一次相遇。
2022年的開學季,一切都是新的。
“怪不得你按了3層。”我對咕咕幫忙按電梯的好人行為表達了感謝,“謝謝你哈。”
“你去3層幹什麼?”
“找明鳴老師。”咕咕說,自己是明鳴的助教,說完又問我,“你呢?”
“找彭老師。”
“好巧,我們居然順路!”咕咕看上去又驚又喜,“其實,我是她的學生哎!”
顯然,非上課高峰期來教學樓的人肯定都是為了一些跟學業無關的事。咕咕看著拎著兩個巨大袋子的我,發出了靈魂拷問,“你不會是來送禮的吧?”
“笑話,我看起來這麼不像跑腿的嘛?”我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彭老師為了表示對即將參加一場會議的成員的歡迎,一口氣點了十二杯星巴克。於是,充當臨時送餐員的我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如履薄冰。
咕咕銳評:“原來我們都是打工人。”
這個評價只對了一半,因為咕咕是學生打工人,假打工真上學,而我是貨真價實的社會打工人。
彭老師是個場面人,從不讓人白忙活,她等所有老師都挑完自己喜歡的咖啡後,把最後剩下的一杯拿給了我,順便囑咐我離開時記得把袋子扔了。我和會議室裡的一個老人揮手告別,然後從容地帶上了門。
“你在和誰打招呼?”
“和我們boss。”
我所在的W研究院有位總是精力很充沛的院長,年近70歲依然健步如飛,從原有工作崗位上退下來前是副部級幹部。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非要在最合適遛彎曬太陽逛世界的大好年紀選擇了重返高校做研究,可能這就是人和人之間境界的差距。不過,他是個平和友好的領導,有空也會在辦公室和大家講八卦。
他對自己的秘書,也就是我,說,如果以後有什麼事是他能幫忙的,就告訴他。我覺得很少能碰到這樣講話的領導。我閒著沒事做,去其他辦公室串門的時候,裡邊的負責人多半會說:“嘿,以後常來玩兒哈”。
聽咕咕說,能說會道的明鳴也是個溫和的人,雖然他每天都忙忙碌碌,但是隻要得空,總會對咕咕說:“老師永遠支援你”。
“所以你做了啥事是他要支援你的?”我問咕咕,“感覺是個大事呢!”
“事實上,啥也沒有。”咕咕小聲說,“我現在都沒想好未來要幹啥。”
“哈哈,那也沒關係嘛,雖然什麼也沒做,但是你有了一個永遠支援你的後盾!”我對咕咕說。
因為一次萍水相逢,咕咕和我成為了朋友。我們常常見面,有時是在食堂,有時是在課堂。

一般來說,完全陌生的兩個人是不會因為同乘一次電梯就能湊到一起聊個沒完的,但是有共同愛好除外。
我不忙的時候會去旁聽P院老師講課,專挑最後一排。咕咕也是,但她是正經的上課人,坐最後一排只是為了能開小差。她一學習,眼睛裡就只剩下憂愁。
我們相遇在一堂資料分析課上,主講老師叫都樂,是P院的新人講師,自詡“1米8的大胖孩兒”,課堂紀律不嚴,一向歡迎學生暢所欲言。
“你為什麼來聽課?”咕咕問我,“是因為想我嗎?”
朋友總是要常聚,然而這次例外。
“不是,因為都樂老師說要請我們研究院的三個人吃火鍋。”我如實回答,自己是假蹭課真蹭飯。
W研究院和P院經常共同完成科研課題,因此許多同事都走得很近。但W研究院不直接面對學生,所以在讀學生們往往對研究院知之甚少。
“你們的工作好閒啊。”咕咕感嘆道。
“可我們錢少啊,而且忙的時候也會通宵達旦。”我開啟自己隨身攜帶的保溫杯抿了一口水,總是小聲逼逼讓我有點口乾舌燥。
“五千的福氣,給你要不要啊?”
“不要。”咕咕回答得斬釘截鐵。
於是,我們打開了男模走秀,光明正大地看了起來。咕咕偏愛矜貴憂鬱、略帶病嬌的貴公子風格,我覺得咕咕看漂亮男孩時的神情比面對列印課件時優雅許多。

顧咕咕來自高考大省,白白淨淨眼鏡妹,重度考研困難症選手,三戰上岸,只比我大幾個月。再過個幾年,我倆就會先後邁入三十歲關口。
“希望我能在三十歲前找個好工作。”咕咕許下心願。
“祝你成功!”
我表面上真誠祝福,心裡卻冒出了許多問號。在咕咕的定義裡,什麼樣的工作才是好工作呢?
她不屑於薪水低的工作,那就是說,一定得找個錢多的唄?問題就出在這裡,若是從普通大學畢業,真的能獲得一份社會普遍定義上高薪體面的工作嗎?
我不從事學生工作,但是從坊間傳言來分析,P院的畢業生去向歷年都是平平無奇,起薪也位於所在區域平均線以下。在最低生活標準1450元/月的地域找工作,還要時刻面臨大城市病的各種侵襲,對普通大學畢業生而言,好工作的標準總是搖搖擺擺。
三戰上個Q大,對未來既迷茫又憧憬,咕咕一定會在不久的將來遇到許多事與願違吧……我這樣想。

實際上,不止是學生,作為老師,我最初入職時,也觀察著周圍的同事,我總覺得Q大一定充滿了各種失意者吧。
“我覺得這樣就蠻好的啊。”
火鍋局上,都樂坦言,有酒有肉有煙火氣的時光真是不賴。酒足飯飽後,他又從雙肩揹包裡翻出一瓶AD鈣奶,一邊喝一邊解釋這能助消化。
“剛才我上課的時候,你怎麼一直跟我學生聊天?”都樂問我。
“我們坐最後一排,你還能看見我們聊天呢?”我震驚了。
都樂自豪地表示,這很容易,正常學生誰上課會露出舒心的笑容呢?
“那你為什麼不點名提醒一下?”
“為什麼啊?不愛學就不學嘛,你們又沒有大喊大叫地影響別人。”
是啊,為什麼不能“懈怠”呢?這是普通大學獨有的“混日子”哲學。

從前,我還是新入職萌新的時候,總覺得做科研是件很宏大的事情。
年輕人總想做大事,想幹一番驚天事業,像許多名垂青史的科研人一樣,從無到有研究出某個很牛的東西。
然而真正做起來,卻也覺得沒什麼稀奇,做預算,購買物料,其實和拿著清單逛菜市場沒什麼不一樣,只是標的不同,基本流程都類似。
研究院沒有驚天地泣鬼神的研究成果,一切按部就班,開會,立項,結項,然後總結,再開新題,週而復始。
做科研的老師如此,授課的老師們也差不多。

Q大出名的大咖老師不多,平攤到名不見經傳的P院,那就是幾乎沒有。不過,P院倒是有許多轉行來的老師,是從其他行業“跳”回大學裡來的跳槽人。
年輕貌美的閆妍老師,85後,P院副教授,“跳槽”來P院前是上市公司董事,爸爸做過某省副省長。閆妍每次出現在大眾眼前都是一副精緻模樣,無論是學生還是同事,都十分喜歡她。大部分時候,她上完課就走,對辦公室沒有一絲一毫的牽掛。
我曾親眼見過懷著二寶時的閆妍給自己第一次寫畢業論文的本科生們講流程,她的語氣溫柔軟糯——
“其實也沒有什麼稀奇的。開題的時候,會有幾位老師在下面聽,你們一定要認真聽老師們的建議,然後記下來,再改一改開題報告,然後就可以開始寫論文啦。”
閆妍的學生都很鬧騰,尤其是上課時的學生,做案例分析的時候,常有調皮搗蛋的學生專門挑她所任職的公司做前景分析。聽說她給分很不錯,即使學生分析得出那家公司沒什麼前景,她也一樣給高分,為人處世佛系得很,心態超級穩。
都樂說,早些年,閆妍就一直想評教授,努力了很久,一直沒評上,後來就佛了。由最初的悶頭使勁兒肝,變成了細水長流,走長期主義路線,萬一哪天能碰上個非常好的題呢。
“老師也有寫不出論文的時候啊。”我感嘆到。
"當然有啊。"都樂坦言,“經常寫不出來啊。”
都樂又說,即使一門心思使勁兒寫,拋家舍業的那種,最後也是有可能寫得出來也有可能寫不出來。
“但是,閆妍肯定不會啊。你看她,一提家裡娃就開心得不得了,肯定是家庭重於事業啊。”

“你別起來啦,我不拉抽屜,我就看看我的垃圾桶。”閆妍繞著自己的工位轉了一圈,然後嘆氣說,自己找不到記著調課安排的便利貼了。
一次,我正佔著閆妍的工位清點書目。閆妍的工位與眾不同,放眼望去,什麼都沒有。我每次來P院拿材料,都喜歡臨時佔一下閆妍的桌。大部分時間閆妍都不在,但是隻要她在,她就會陽光燦爛地和每個人打招呼。
“好久沒見你啦,氣色不錯,今天很開心吧!”
我確實很開心,畢竟借出去的材料P院終於用完了,而且最近天氣好,哪怕是一個人抱著一摞材料在校園裡走著,都覺得看啥啥順眼。
閆妍看上去也很開心,我盲猜是她評教授的心願有戲了。
“我要去接我兒子放學啦!”
閆妍非常開心地和辦公室裡零星的幾個老師宣佈。
“哦?是感冒終於好了嗎?”
辦公室響起了一些積極反饋,開心果然會傳染。
後來,我發現閆妍的職稱依舊是副教授。

或許,對於閆妍而言,宏大敘事已經無法成為她生活裡的主旋律。
但是對咕咕來說,未滿三十的年紀,正是幻想未來的好時節。
“我也想發表論文。”咕咕在午休的時候約我壓操場,都樂也在,大家都不是外人,咕咕趁機講了一個自己的新計劃。
“你要找的好工作……難道還要求你發論文啊?”我實在是好奇,這到底是個什麼操作。
咕咕解釋說自己畢業後想去國際學校當老師,據她所知,P院畢業的研究生有從事類似工作的先例。
“我可以去國際學校教經濟學。”咕咕嘗試描述自己的未來。
我這下聽明白了。P院之前確實有畢業生去了國際學校,也是教經濟學,跟大學裡的經濟學內容相差不大,只不過是講給未成年學生聽,算是他們將來出國繼續唸書的一種銜接。
“為什麼想去國際學校當老師啊?”都樂問道。
咕咕回答,因為老師聽上去是個體面的職業,而國際學校相對於其他學校來說,待遇要好些。
我聯想之前咕咕在聽到“月薪五千”時鄙夷的神情,這才明白了有老師情節的咕咕選擇死磕國際學校的原因。
“那你去找彭老師唄。”都樂開始給咕咕出主意,“彭老師是你導師啊,你問問她能不能帶你寫。”
“我怎麼說啊?”
“該怎麼說就怎麼說啊。”
咕咕看上去有些緊張,我猜測她可能上學上到現在都沒怎麼跟導師說過話。
P院就是這樣,導師和學生的距離可遠可近。大部分時候,師生並不會天天綁在一塊。作為P院院長,彭老師整天忙忙碌碌,不僅要盯著行政,還要講課,做科研,還要帶本科生論文和研究生論文,以及和其他院聯合培養的交叉學科的博士生。
“你不要怕嘛,彭老師又不會吃了你。你是她的學生,不會怎麼樣的。”都樂嘗試給咕咕打氣。
最後,在都樂和我的使勁兒鼓勵下,咕咕終於決定鼓起勇氣去找彭老師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否正確,總覺得過分介入他人因果是不好的,尤其是當事人本身還猶猶豫豫的時候,應該給人家充分的時間考慮清楚。
果然,花費很大勇氣的咕咕最後還是難逃吃癟結局,被彭老師以“最近事情多”為由婉拒。
“那你就自己寫吧。”都樂又給她出主意。畢竟,如果意向學校只是要求應聘者有篇論文,那麼完全可以發個普刊。而對於絕大多數普刊,只要查重率不算太高,交版面費就能發表,屬於“有手就行”的難度級別。
“可是,我沒有論文啊。”咕咕有些為難。
“你看看有沒有課程論文,比如期中期末交的論文作業,合適的話就去投一投。”
“但我寫得很爛。”咕咕又犯起了嘀咕,“萬一我以後要是又不想去國際學校了呢,那論文豈不是白髮了。”
“那你論文就真是白髮了。”我附和道,“版面費也白交了,還浪費了許多時間,妥妥的打水漂,沉沒成本。”
看著陷入沉思的咕咕,我覺得似曾相識。
好像大部分人都是這樣過來的,唸書的時候什麼都想做,但是又經常會顧慮重重。

“我爸媽說我考了個壞學校。”
咕咕來W研究院串門的時候,和我吐露心聲。
“我同學都說,現在學校不好,找的工作就不好。”
確實如此,就業形勢好的年份,遍地都是待遇優渥的工作,這就很容易讓人產生虛幻的錯覺,認為只要把學歷拿到手就會得到好未來。但是,當到了就業形勢不好的年份,找到份心儀的工作並非易事,這時大家又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認為自己是天生大笨蛋,做啥啥不成。
明明是大環境問題佔大頭,當事人們卻偏偏傾向歸因於自己能力不行。
咕咕的話,我覺得不好接。畢竟咕咕在本校唸書,而我在本校上班,一起吐槽學校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意義不大。於是,我想了個折中的辦法,開始試圖勸咕咕想開點。
“你才研一,現在就想畢業的事,有點早哦。”
咕咕說自己不知道現在做些什麼才是對今後有益處的,當初決定考研,也只是跟風隨大溜的結果。咕咕覺得自己根本不適合學習,所以才在考研路上一年又一年敗北。但是,身邊的同學們普遍持有“學得多受益多”的觀點。咕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應該多去考些證書,教資、CFA、CPA……能考的種類太多了,但她只要一想到要沒完沒了的學習,就覺得頭大。
“你比我強太多了。”都樂給咕咕講了他自己的故事。他說自己當年在高考的時候,壓力大到連續失眠。某天半夜起來,隨便翻出一瓶不知道名字的藥,一口炫沒,想著就算死了也沒關係。幸虧命大,最後被拉到醫院救回來了。
後來,考進了一個超級好的學校,身邊全是牛人,他又覺得前途飄渺。反覆失眠,暴飲暴食,變成了一個二百多斤的胖子。
“讀博士的時候,我以為畢不了業了。又覺得不如死了算了。”
“後來呢?”
“後來也沒怎麼樣啊。反正現在這不是活蹦亂跳嗎。”
咕咕問都樂,當初考進那麼好的學校,最後卻來了Q大,會不會覺得很虧。
“不會,我覺得這裡挺好的。沒有什麼科研壓力,如果不是特別執著評職稱,可以一直以講師的身份躺到退休。”
“你就沒想過當經濟學家嗎?”咕咕問都樂。
都樂畢業的院校非常厲害,帶他的老師又是業界大咖,學術界都預設那樣的高校簡直就是大佬誕生地。
都樂給咕咕解釋,自己並不適合當經濟學家。並非人人能成大佬,很多人天生不具備某些素質,大可不必死磕到底。有人適合躍出舒適區,就有人適合留在舒適區,他是適合留在舒適區做事的人。這是個正確的選擇,至少他現在不再失眠,除了需要注意檢測血糖少喝點AD鈣奶之外,並沒有其他嚴重的健康問題。好好活著,才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事。
宏大敘事不適合所有人,做不成大事的人並不算廢了,放任自己陷入無盡內耗,才是真真正正的放棄了自己。
都樂把咕咕的迷茫歸因於家庭。在他看來,自己和咕咕的處境有幾分相似。自己是小鎮做題家,父母都是普通工人,若想從家庭裡獲得一些職業規劃,那實屬強人所難。
“咕咕大概也是這樣,沒人有做規劃的能力,全家都是摸著石頭過河。”
對於另外一些善做規劃的家庭來說,A路不行就切B,B路不行就再切C,路與路之間彼此相連,整體都是筆直向前。但沒有家人幫襯的小孩卻不一樣,稍不留神就要走彎路和回頭路。盲目試錯,耗費大把青春。
若是碰上熱衷和他人攀比的家長,境遇就更是悽慘,沒人幫忙還總挨數落,簡直是難上加難。
“但是,也不能因為這樣,就不活了吧。”
都樂一面講一面在認真地嘬AD鈣奶,“日子還是要過。”
“對啊,人人都配活著。”我表示贊同。
在此之前,我從未聽過都樂的故事。人們常說心寬體胖,所以我一直覺得都樂是因為豁達所以才胖,沒想到胖是他的曾經落下的心理病。都樂說自己讀博的時候比現在還胖,其實來Q大以後是有在慢慢減重,因為心情好了,也不怎麼暴飲暴食了,自然就瘦了些。
如今,他只做自己能力範圍內的努力,即將升任P院某個辦公室主任,此外還有兩項社會兼職。
咕咕走後,都樂悄悄告訴我,之前彭老師不帶咕咕寫論文,是覺得咕咕真不是那塊料。
“彭老師也是個不錯的人啊,見不得自己學生白白受苦。”
我琢磨了一下這句話,好像頗有道理。先苦不一定後甜,先甜反正是甜了。只要是苦就要吃,吃了一定有益處,這種想法確實有點大病。

“彭老師還說不讓我亂考證。”
咕咕在聊天時和我談起了自己的導師,“她說讓我有機會多出去轉轉,這樣才能發現自己喜歡什麼。”
“你喜歡做什麼?”我開始胡亂聊天,“你喜歡看男模,乾脆做個博主算了。”
“我現在喜歡登分。”咕咕說道,“當助教真有意思。”
在P院,助教不算勤工助學崗,沒門檻,人人都能申請,學生們總是朝向自己喜歡的老師大膽衝。
P院男生普遍愛玩,報名助教的男生寥寥。助教團裡一向是女生居多,女生多半“衝”向非常喜歡的女老師,男老師的助教一般就由院裡分配。
咕咕本來是想“衝”自己的研究生導師彭老師的,但被彭老師帶的另一個學姐捷足先登。於是,P院教務就把咕咕分配給了明鳴老師。
明鳴教的課都很活潑,不是各大企業管理就是創新創業,說到底,上課主要是靠學生cosplay:今天假裝是企業CEO把產業做大做強,明天假裝是天使投資人佈局新勢力造車。
咕咕說明鳴是個一點都不油膩的中年男人,喜歡穿休閒西裝,站在講臺上拿起話筒,感覺下一秒就能來一段脫口秀。
明鳴喜歡講關於Q大的八卦。坊間傳言,曾有一所全國TOP3以內的大學,J大,想要並了Q大,誠心誠意,錢和資源全準備好了,且條件優渥,Q大當年及之後的畢業生全能獲得對方學校的畢業證。這簡直就是歷史性時刻,學子們歡天喜地,相當於啥事不幹就從普通大學學生,變成了專收省市區狀元的學校的學生啊!四捨五入就是給自己“抬輩”了!
但是,最後臨近拍板的時候,Q大的校領導卻不同意了。明鳴在課上做了一番中肯的分析,因為如果兩個學校合併,Q大的校領導就要從校領導的level上跌落,變成院領導了。

“天吶,我當時真的好傷心。”明鳴在課上這樣說。
“如果我能當J大老師,那我就是人生贏家啊,我回家還跟我老婆盤算,說這就相當於給咱家省了200萬啊。因為J大老師的孩子就能從J大幼兒園一直唸到J大附中啊!天吶,J大附中,我交錢都不一定能進啊。兩個學校合併了以後,相當於白上啊,天上掉餡餅啊!”
明鳴老婆說,不要高興太早,萬一合併以後調崗呢。孩子是能上好學校,但是調崗以後,就不一定能在一線教學了啊。
“我說,那也沒關係啊!雖然我很喜歡教書,但我也很喜歡做飯啊!調我去食堂我都願意啊!J大食堂就是我奮鬥的地方啊,我那幾天下了班就去J大食堂考察,越看越喜歡,我都想提前寫個申請表達我對食堂的嚮往了。”
好笑的是,明鳴的命難由自己來定。兩校合併的事最終還是黃了,明鳴還得老老實實在Q大上課教書。
明鳴是個沒有教師濾鏡的人,雖位列P院副院長之一,但他坦言自己能上位純粹是因為自己“能喝”。
初入P院之時,但凡有公事要參加飯局,老院長總是派他去喝酒。因為全院他最能喝,從來沒有喝醉過,只要領導不嫌費酒,他就能一直喝,唯一的副作用就是喝完上廁所可能勤點。生物學上講過,有人天生酒精代謝快,喝不醉但會不停排洩。
“明鳴說他一開始是院長助理呢。”咕咕跟我說。
我其實也知道這個故事,這大概可以被概括為《明鳴老師升職記》。因為四捨五入能算半個同行,明鳴和我互相對對方印象深刻。
“你知道明鳴老師為什麼來Q大嗎?”咕咕問我。
“他連這個事都告訴你啦?!”
“是啊,蕩氣迴腸呢。”

明鳴畢業於一所知名院校,因為個人能力突出,直接留校任教。
早些年前,他對名校心存濾鏡,認為能入職一個名氣大的學校是自己的福氣。於是,一心想著發光發熱,總覺得近百年的名校體制一定是完善的,自己只用悶頭好好幹就好了。
幾年過去,明鳴到了該成家立業的年齡,他意外地發現學校竟然一直在欠繳自己的公積金,不僅針對他一人,與他同期入職的其他年輕老師也有著類似遭遇。年輕教師們找到學校溝通,得到的答覆是同批所有入職者都是這個待遇。鑑於各個學校都有些不便公開的隱藏條款,為了不影響自己的職業生涯,一部分老師選擇了息事寧人。
明鳴認為應當據理力爭,他告訴不願出面的老師們,自己可以當“出頭鳥”,替大家硬剛學校。校方不屑於和年輕教師拉扯,揚言自己的法務也不是擺設,明鳴覺得蠻好笑,違法還有理了。
後來學校真的輸了,倒賠幾百萬。明鳴滿意離場,主動辭職。直到現在,他的很多前同事依然念他的好。
“我怕學校給我穿小鞋,哈哈,所以溜了。”每次講到這個事情,他都直言不諱。違法的事情可以硬剛,但是可大可小的人情世故卻不是那麼好裁決的。
同區幾所高校知曉了明鳴的壯舉,都敬他是條漢子。在得知明鳴想加入P院時,老院長直接拍板定了人。

“Q大其實是個不錯的學校。”明鳴經常這樣和學生講。世界上總有些奇怪的道理,按部就班,規矩做事往往很難獲得耀眼的成功。左右逢源,在規則線兩邊反覆橫跳卻能混得風生水起。就像Q大,不愛好偷雞摸狗,凡事都喜歡擺在明面上。
“咱學校確實這樣。”我深有感觸。
什麼樣的學校出什麼樣的學生,Q大的畢業生基本上也都是中規中矩的人,往前倒幾十年都沒有出名校友給學校捐錢。那些新聞裡動不動就給學校捐幾個億的人,對於Q大而言,簡直就是白日夢一樣的存在。
普通的學校,培養出一堆普通的人,年復一年,是不是有點虧?
Q大到底教給了學生們什麼呢?
“教我要為了自己戰鬥。”咕咕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覺得她眼裡有了不一樣的光。
幾個月前,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還覺得她簡直擁有可怕的心理年齡。
雖然我們兩個人都是快三十歲的年紀,但我覺得咕咕的心理年齡頂多也就18:盲目、跟風、愛偷懶,不愛學習還硬要考研,考了還嫌讀書累,看不上低薪的工作,想應聘高薪的工作卻又條件不夠,還狠不下心來提升,二十好幾的人了找老師說個話還猶猶豫豫……不過,我卻一點也不討厭她,因為我們都愛玩手機,都喜歡看養眼的人。
沒有出人頭地,與宏大敘事無緣,就該被別人嫌棄嗎?
社會壓的人喘不過氣,每個階段都有任務,出色完成才是更好。這種明碼標價的對人的評判,和“優質的牛肉是谷飼的”,“高品質的雞蛋是滿足可生食標準的”,好像也沒有什麼區別。

咕咕曾經問我,和院長那麼厲害的人一起工作,會不會有一種很驕傲的感覺。
“好像也沒有,就是正常工作啊。”我快速過了一遍自己的工作日常,我好像確實沒有在為愛加班,做不完的事就留在下次上班再做。我通常一週只來四天,做完必須要在學校交接的工作,又沒有其他工作要做的時候也會提前下班。
我的幾個同事也是同樣的作息,有人更“野”,週五下午兩點就給自己放假了。
Q大里形形色色的人很多,有人活得瀟瀟灑灑,有人偏愛燈紅酒綠,有人熱衷家人孩子熱炕頭,但那都是別人的日子,大家最後還是各過各的。
“我現在好像也有類似的感覺。”咕咕坦言,“和剛上學那會兒不一樣了。”
咕咕說,剛上學的時候,總覺得周圍人都很厲害,畢竟這是自己努力了三年才考上的學校。她尤其覺得自己的導師厲害,居然發表過那麼多論文。後來,導師的光環似乎也沒有那麼強烈了。
彭老師是個很愛說大實話的人。以前,她是銀行高管,後來特別想體驗一下搞科研,於是就來Q大搞科研,理由是其他高校嫌她資歷一般,也不願意收。她覺得挺滿意的,雖然搞不出什麼大名堂,但是隻要一年比一年好就行。奔五的她曾為了美體去做抽脂手術,結果立馬反彈。然後經常給自己的學生們講,不要相信那些花裡胡哨的東西,如果抽脂手術有用世界上就不會有胖子了。
如此看來,Q大其實失意者含量極高。細細數來,大部分老師都是退而求其次的人。相比之下,那些入職頂尖大學的學生和老師們,出道即獲MVP,他們可能很少會被主動教授“差不多就行了”。
然而,大部分人都會漸漸遠離高光。或許,Q大其實正在以潛移默化的形式,嘗試教學生們脫離觸不可及的高光,簡單地討生活。
這才不是消極,這是對宏大敘事“祛魅”。

咕咕不再糾結於自己到底是考證好,還是一門心思衝一衝國際學校好,她準備先沉澱半年,多聽聽往屆生們的意見,再找份實習驗證一下真正的職場。
咕咕的導師說,如果實在是想發論文,可以在下個新學期開始去找她,她會留意有什麼適合能帶她的課題。如果運氣好,能趕上研究生科研立項,版面費可以由學院報銷。
“我之前還以為遇到了很苛刻的老師呢。”咕咕感嘆,“網上小作文多的是,都是吐槽被導師壓榨。”
“那多好,證明你有福氣唄。”我也替咕咕開心,“有福氣也是特長啊,貴妃娘娘,你的福氣在後頭!”
我想到了都樂曾經說過的“名言”,他說從Q大走出去的學生,以後碰壁的地方多了,所以沒必要讓他們在學校處處碰壁。
“上我課能學到多少知識我倒不指望,就希望他們能有個好心態,爭取過得開心一點。”
這樣其實也不錯,以後回憶起來,或許還能獲得一點能量。
縱然老師們也經常diss自己所在的普通大學,同事之間也會耍心眼,師生之間也會鬧矛盾,受心理問題所礙時常要死要活的學生也會偶爾出現,但若是綜合性價比,用最宏觀的角度看,師生平均樂天程度確實很高。畢竟,心機同事,腹黑老師,抽象學生作為碳基生物普遍分散存在於各個學校。
不過,能自洽的環境,總是擁有極高的機率,能走出自洽的學生。
“我前幾天還遇到了閆妍老師,她誇我圍巾好看。”咕咕笑開了花,我這才注意到她戴了一條新圍巾,是很正的大紅色。
是熱情、燦爛、又很辟邪的顏色。
戴著它躍入人海,就算是一個很平凡的人,也能活得很有生命力吧。

“你們到底在我課上聊什麼呢?”
很久以後,都樂突然問我。
“我要是告訴你,你可別給人家打低平時分啊。”我心想,他可別整這死出坑人。
“我是那種人嗎?!”都樂說自己純屬好奇,非常想了解一下當代學生們的喜好。
“在聊一些好東西。”我回答道,“就是女人看了,能更有力氣討生活的好東西。”
都樂不再追問,但他說這樣的狀態也蠻好的。
“我上次看到一款車貼,‘讓我先走好嗎?男模快下班了’。”
“簡直笑死個人,咕咕也發給了我那種圖片。”我笑到眼淚出來,“但她叫我不要貼,怕被男模追尾。”
我們都沒提咕咕要畢業了,我們也不問她有沒有找到心儀的工作。問那些緊張的東西,圖什麼呢?我們希望她過上好日子就行了。我們祝她錚錚、也祝她昂揚,祝漫山遍野都是她的大好前程。
看她活蹦亂跳,口無遮攔的樣子,就讓人很有力氣。
果然,人要變得有力氣,並不需要打多亢奮的雞血。
能自洽,知曉好好活著本身就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是多麼珍貴的知識啊。
編輯 | Terra 實習 | 佳佳

瓜瓜同學
寡王一路碩博,你我終成富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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